第2節(jié)
大同百姓終于過上了太平日子,隨著時日推轉(zhuǎn),一年年過去,代王府始終高墻矗立,朱門緊閉,百姓們漸漸忘了頭頂上還壓了這么尊惡佛,到徐氏來此落腳時,日常還會提起代王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 如今聽說竟是他,徐氏害怕里又生出納悶來,道:“陳家娘子,不是說代王在先帝爺手里被圈了嗎?怎么還能出現(xiàn)在大街上?” 這個問題小陳娘子也回答不上來,不過,有人能。 三五個身著青衣的衙門皂隸從門前匆匆跑過,小陳娘子是本地人,正好認(rèn)得其中一個,就拉住了問道:“龔大哥,你可知道代王爺一家怎么出來了?我們才見他從這里路過,都嚇了一跳。” 姓龔的皂隸停住腳步,扭頭忙先反問道:“代王爺才從這里過去?可有惹出什么亂子沒有?” 小陳娘子道:“搶了徐嫂子家?guī)讉€饅頭,別的倒沒事?!?/br> 龔皂隸松了口氣:“還好,還好?!?/br> 小陳娘子道:“哪里好,你看看,一條街的人都嚇得人仰馬翻!” 又追著問他到底怎么回事,龔皂隸嘆了口氣:“八月里先帝爺不是薨了嗎?新皇爺?shù)橇嘶?,大赦天下,赦到最后,想起還有這么位叔叔來,就下了諭旨,解了代王府的圈禁,也就是昨天的事,今天就——唉!” 他一包苦水的模樣,小陳娘子聽了,臉色也跟著不好看起來。 這位代王別的本事不見得怎樣,可是真能活,數(shù)到如今,已是歷經(jīng)四朝了,熬死了父親,熬死了侄兒——太/祖駕崩以后,本來先傳位了皇太孫,先帝厲害,起兵從侄兒皇太孫手里奪過了皇位,從輩分論,代王與先帝倒是平輩的,因此代王又熬死了兄弟,直到如今又一個侄兒繼了位,把他放了出來。 這一出,好似惡狼出柙,從代王昨日解禁,今天就招搖過市來看,怎么也不像悔改了的模樣。 “這可怎么好,好容易才過了幾年安生點的日子?!迸赃叺泥従觽兩扉L耳朵聽著,慢慢聚攏來,聽見是如此,臉上也都泛起愁來。有些曾親身遭過代王府荼毒的,更直接露出了驚恐之色。 另一個皂隸插嘴:“別埋怨了,我們才倒霉呢,你們?nèi)遣黄?,好歹躲得起,聽說代王爺在街面上出現(xiàn),縣尊老大人匆匆把我們派出來,叫我們看著點代王爺,好歹別一出門就惹出大亂子——這不是開玩笑嘛,代王爺不來敲我們的腦袋就算不錯了,誰敢去管他!” 龔皂隸搖頭,重重嘆氣:“好了,別說了,說也沒用,誰叫我們吃這碗飯呢?走吧?!?/br> 幾個皂隸互相拖拉著走了,背影都一副垂頭喪氣的衰相,要說他們平日在街市上也算可以橫行一二,可是碰見代王這樣的大禍害,幾個皂隸便只如螞蟻一般,不夠他一捏的。 大同縣令給他們下的命令是“看著”代王,不過他們也不傻,聽說代王才從這里路過不久,就不著急了,都把步子放慢,免得真追到了代王就不妙了。 但世事難料,皂隸們步子放得再慢,仍是跟代王一家遭遇上了——因為他們居然掉頭殺了回來! 皂隸們一下嚇得腿軟,差點扭頭就跑,慌張里又覺得有點不對。 ——怎么代王那一家子,看上去也挺亂的? 而且中間還少了個最關(guān)鍵的人物,代王本尊。 代王家人也看見皂隸們了,領(lǐng)頭的鮮衣男子腳步一剎,拎過未及閃避的龔皂隸來,伸手用力一指:“快把這兩個亂匪抓了!他們膽大包天,害死了我父王!” 龔皂隸衣襟冷不防一緊,嚇得五官都歪斜了,再一聽他的話,腦中更是嗡地一震,只能全憑下意識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 是徐氏和展見星。 徐氏也傻掉了:“我,我,民婦——” 天降一口重鍋,她唬得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了。 “大人是不是弄錯了什么,小民家中只有小民和母親二人,在這條街上賣著饅頭,做一點糊口的小生意,斷不敢行那般大逆不道之事?!闭挂娦侨膛境鰜?,拱手說道。 他不知道代王府的人又犯了什么病,但這種天大罪名扣下來,那是無論如何不能認(rèn)的。 徐氏回過點神,連忙跟著點頭:“對啊,大人,老爺們,民婦、民婦這樣的小民,怎么可能敢害王爺這樣尊貴的人呢!” 皂隸們也覺得代王府人有點神經(jīng),徐氏攜子到亡夫家鄉(xiāng)這里定居,是去衙門上過檔的,來歷人口清清楚楚,他家男人還死了,就剩下這么貧弱的兩口人,就算和代王結(jié)過仇,想害,那也沒本事害啊。 鮮衣男子音量不減,大聲喝道:“就是你家做的饅頭毒死了我父王,我父王走出去沒多久就倒在了半道上,你還敢狡辯!” 毒毒毒——死?! 一條街的人都驚恐得停滯住了。 第3章 街尾。 代王碩大的身軀倒在路中央,臉面青紫,大張著嘴,腳邊滾落著小半個饅頭,幾個奴仆圍著他,哀聲痛哭。 一個須發(fā)半白、衣著甚為體面的老人家不太體面地瑟縮在一邊,不敢動彈——趕過來的皂隸們認(rèn)得他,是城里有名的大夫,姓楚。他供職的醫(yī)堂正好是在這條街上,看他模樣,應(yīng)該是被代王府的奴仆們匆忙揪出來診治代王的。 也就是說——代王確實沒救了。 這樣的驚天禍?zhǔn)虏皇菐讉€皂隸能處理的,龔皂隸連滾帶爬,先一步趕去縣衙通知知縣,余下的皂隸則臨時找了繩索來,捆綁住徐氏和展見星,拉扯著他們也往縣衙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徐氏踉踉蹌蹌,東倒西歪,她的腿腳軟塌得根本一步都邁不出去,完全是靠皂隸的力量在把她往前拉,展見星稍微好一點,跟在后面,不時還能努力扶她一把。 他讀了書,比徐氏見識多些,知曉眼下的情形,能去縣衙經(jīng)官斷已經(jīng)算是難得的一線生機了,不然若照代王府人的意思,當(dāng)街就能把他們母子打死,回頭即便是查出來冤枉,又還有什么用。 不過他畢竟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小少年,滅頂大禍陡然降下,他心內(nèi)也是恐懼茫然交雜,一片不知所措。 在他和徐氏的前方,代王府人抬著代王的尸身,哭嚎聲震天,后方,則遙遙綴著些在怕事與好奇心間反復(fù)糾結(jié)的百姓們,頭痛欲裂的大同知縣李蔚之在縣衙里迎來的,就是這么一支奇特的隊伍。 李知縣今年四十有五,官場不算很得意,但以舉人入仕,在官場中也是浸yin了有十來年了,以他多年為官經(jīng)驗,將雙方供詞一聽,再傳了幾個外面看熱鬧的百姓一作證,就知道所謂毒殺完全子虛烏有,代王純屬自作自受。 代王真正的死因,說來只有一個“荒誕”可以形容。 他是被噎死的。 這一點,對代王施救失敗的楚大夫可以作證——實際上他被從藥堂里拉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他沒來得及救,代王已經(jīng)斷氣了。 “請縣尊看代王的喉間,”同樣無辜被卷入禍?zhǔn)轮械某蠓蚺σ种浦l(fā)抖的聲音,道,“那是——” “那就是被毒死的證據(jù)!” 代王次子即先前拉扯皂隸的鮮衣男子朱遜爍大聲道:“可憐我父王,去得這么慘,把喉嚨都抓破了!” 代王府在大同惡名太甚,楚大夫瞬間矮了一截,幾乎快趴到地上,也不敢說話了。 朱遜爍得意轉(zhuǎn)頭,想指使李蔚之,但被圈了好幾年,大同知縣已經(jīng)換過,他不知道李蔚之的名字,便索性含糊過去,“喂,你還在猶豫什么?還不快讓這兩個大膽的庶民給我父王償命?” 即便徐氏母子真是人犯,斷案也沒有這樣草率的,李蔚之緊皺著眉,沉默了好一會,勉強說了一句:“王爺似乎并非中毒——” 他不過七品官位,對百姓來說是父母官,可對上代王府這樣的龐然大物,微末不值一提,皂隸楚大夫不敢與代王府作對,他一樣也有所猶豫。 朱遜爍眼一瞪,上前兩步,幾乎快挨到上面的公案,逼視著道:“怎么,人證物證俱全,你居然還敢包庇他們?你這芝麻官是不想做了?!” 見鬼的人證物證。 李蔚之心內(nèi)忍不住罵了一句,卻不敢說出來。這模棱態(tài)度看到展見星眼里使他心涼了半截,他忍不住抗?fàn)幍溃骸翱h尊,小民母子向來本分小心,整條街的人皆可為證,今日這饅頭,也是代王爺強搶去的,小民家并沒有賣給他,怎么可能事先料準(zhǔn)下毒,小民守法平民之家,又從哪里弄到毒/藥——” 他說得條條在理,從任何一個角度來探查,所謂下毒都是顯而易見的無稽之談,但不論他多么有理,最終起到的效果只有兩個字:無力。 死的是個王爺。 太/祖親子,當(dāng)今皇帝也得叫他一聲叔叔。 這樣的萬金之體,怎么可能就這樣死了——準(zhǔn)確地說,怎么可能就這樣被一個饅頭噎死? 傳揚天下,活活要笑死人。 所以代王不能是這個死法,代王府不論是真不相信還是假不相信,總而言之,必須得找口鍋給代王遮羞。 徐氏母子就被扣進來了,他們當(dāng)然是冤枉的,這堂里堂外上百人,宗室、官、吏、隸、醫(yī)、百姓無人不知,但于代王府威壓之下,又能有多大作用。 天底下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冤案多了,并不多這一樁。 啪! 朱遜爍直接拍了公案:“你要是不會辦案,就滾下來,本王親自來辦!” 按制,親王長子襲親王位,其余諸子降一等封郡王,朱遜爍是代王次子,身上是有郡王爵的,不過他運氣欠點,趕上之前兩任皇帝叔侄掐架,沒空給他選封地,不但他,他的幾個弟弟也是這么個情況,有運氣更欠點的,將成人或未成人時趕上了圈禁,直接連個爵位都沒混上,至今還是個空頭宗室。 所以代王府一大家子子嗣,至今全窩在代王府里,不曾各赴封地。 當(dāng)著這么多百姓下屬被如此呼喝,李蔚之也是下不來臺,臉面發(fā)紅,想要發(fā)作一二,瞥見自己身上的青袍,又不由癟了下來——這輩子過了大半,穿朱著紫是沒有希望了,惡了代王府,這七品官位都不知保不保得住。 畢竟,代王是真的死了。 代王府遷怒于人也不算無的放矢,這口氣若是出不去,連他一起遷怒進去—— 李蔚之心中劇烈掙扎,或者,其實也沒有多么劇烈,他張了口,聽見自己聲音輕飄地道:“此案事關(guān)重大,暫且,先將人犯收押罷?!?/br> 他自覺已做了讓步,外面聞訊來看熱鬧的百姓越來越多,這事發(fā)得突然,先前沒來得及清場,現(xiàn)在再攆人也晚了,眾目睽睽之下,當(dāng)堂判這么個冤案出來,多少有損他父母官的體面,因此想使個拖字訣,壓一壓再說。 說不定代王府人冷靜下來以后,自知無禮,撤銷狀告了呢。 他這個夢還未成形就醒了,朱遜爍絕不滿足于此,并且認(rèn)為他的態(tài)度很不端正,啪地又拍了下公案,道:“本王叫你辦,是給你顏面,你還敢拖延!我父王被匪人毒殺這么天大的案子,是你拖得起的嗎?現(xiàn)在就給本王拷問口供!” 口供先前早已有了,然而朱遜爍的意思,那些通通不作數(shù),他只認(rèn)照他意思來的口供。 怎么來? 拷打唄。 三木之下,沒有“問”不出來的話。 徐氏已經(jīng)癱倒,展見星挨著母親,一口氣憋著,緊緊咬著牙關(guān),努力撐起身體,試圖再要抗辯,但背對著他的朱遜爍已經(jīng)真的開始“審案”了,他去逼問楚大夫:“老頭,你說,我父王是不是被毒死的?” 楚大夫怕挨打,嚇得往后縮了縮,胡亂道:“不是——是……” 朱遜爍斷喝一聲:“想好了說!你要是想不好,本王只好問一問你的全家了!” 楚大夫一慌神,虛弱地道:“是……是……” 說完了,他深深地埋了下頭去,不敢看任何人。 朱遜爍滿意了,扭頭就指使人:“聽見了沒有?還不快記下?等下叫他畫押?!?/br> 被他指中的那個人其實根本不是書吏,不管文書口供這事,但不敢駁他,結(jié)巴應(yīng)著去找紙筆。 朱遜爍志得意滿,將下一個目標(biāo)就放到了徐氏身上,轉(zhuǎn)身指她喝道:“你這婦人,還不從實招來,怎么下毒害死我父王的?還有沒有同伙?!” 徐氏哪里招得出來,如遇滅頂天災(zāi),慌亂地只能道:“民婦沒有,沒有……” 堂上的大老爺顯見得靠不住,她趴在地上扭身往外望去,懷揣最后一絲希望地,指望外面烏壓壓的人頭里能有個義士出來說句公道話。 與她目光相接的百姓們目中都是同情,但同情之外,又有意無意地都避過了她的目光,沒有人給她更多回應(yīng)。 她不是本地人,若是本地人遭此橫禍,本鄉(xiāng)本土同氣連枝還有可能鼓噪出點動靜來,如今只有兩年多的交集,逢上這種破家滅族的大案,別人明哲保身才是正常的。 “還不招?來人,上刑!” 求助無門,朱遜爍的恐嚇倒是馬上就來了,徐氏只余了滿心絕望,但是感覺到了身側(cè)展見星悲憤發(fā)抖的身體,她忽然又于無邊恐懼里生出一絲勇氣來,砰砰砰地轉(zhuǎn)回來磕頭,道,“都是民婦的錯,民婦認(rèn)了,但是和孩子沒有關(guān)系,他什么也不知道,大老爺,貴人們,求你們放過我孩兒吧,給他一條生路——” “娘!”展見星目中通紅,打斷了徐氏的話。 他這一聲叫極其尖厲,蘊著滿腔不平不甘不服,震響在公堂之上,把朱遜爍嚇了一跳。 “你喊什么?你還不承認(rèn)是不是?臭小子,本王還收拾不了你了,來人,上夾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