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蔓挽起袖子，開始干活。她曾問過秦峰，三輪車是打哪里借來的。秦峰告訴她，每個供銷社都有一輛三輪車，方便運貨。于是，她從附近的供銷社后弄了輛三輪車，停在地窖邊。接著，她先將屬于王倩倩的菜裝在蛇皮袋里，然后一趟趟地背著爬出地坑，將其從嚴(yán)英子和胡錦華的地窖里運出，裝在三輪車上。接著，她打開了地窖后排一個無主的地窖，將三輪車上的菜再搬進(jìn)去。一趟又一趟，一趟又一趟。終于，在接近凌晨三點的時候，嚴(yán)英子和胡錦華的地窖里屬于王倩倩的菜，已經(jīng)完全被轉(zhuǎn)移進(jìn)了那個無主的地窖里。

    當(dāng)林蔓搬完最后一顆菜，正準(zhǔn)備去還三輪車時，忽然聽見外面有腳踩在雪上的“嘎吱嘎吱”聲。因為夜靜得像一潭水，林蔓聽這聲音響得格外真切，簡直就像響在耳旁。她立即警惕地關(guān)上門。

    “這里怎么會有三輪車？”聲音來自一個女人，嗓音有些沉，年紀(jì)應(yīng)該在三十歲以上。

    “管它呢，先管我們！”聲音來自一個男人，嗓音高亮，充滿活力，一聽就比女人年輕不少。

    女人嗔笑：“你膽子真大，我可是有愛人了?！?/br>
    男人輕浮地笑：“行啦！這又不是第一次，裝什么！”

    倏地，林蔓聽見衣物拉下的聲音。她耳朵挨著的門重重響了下。緊接著，響起女人和男人此起彼伏的喘息聲。她恍然大悟女人和男人在做的事，忙堵住耳朵?？杉幢氵@樣，她還是聽到了些許撞門的悶響。一次又一次。

    終于，一切都結(jié)束了，男人和女人又繼續(xù)說話。

    “有沒有辦法讓我進(jìn)供應(yīng)科？”男人道。

    女人冷笑：“別做夢了，我都進(jìn)不去?！?/br>
    男人似乎磨了女人小會兒。女人耐不住，只得繳械投降，長嘆了口氣道：“這樣，我先想法讓你入dang，這兩年再給你搞個優(yōu)秀員工。胡躍升歲數(shù)大了，干不了兩年，等弄走他，我提你做副科長?！?/br>
    “真的？”男人驚呼，語氣中掩不住的欣喜。

    女人又恢復(fù)了剛開始的低沉穩(wěn)重：“嗯，只要你好好聽話，虧不了你。”

    待男女走遠(yuǎn)了后，林蔓才走出門?；叵雱偛拍信膶υ?，她不禁暗想：“胡躍升？那不就是后勤科嗎？”

    突然想起時間不早，林蔓忙還了三輪車回供銷社。用發(fā)卡鎖上車鎖，車子照樣停在遠(yuǎn)處，一切就好像從沒發(fā)生過。

    趁著離上工鈴響還有些許時光，林蔓回宿舍后，又小睡了一會兒。許是因為夜里沒睡好的緣故，白天做活時，她動不動就打瞌睡，腦子昏昏沉沉，仿佛整個人墮進(jìn)了醒不過來的夢里。

    在夢中，她一會兒看見山一樣高的白菜，永遠(yuǎn)也搬不完；她一會兒又看見一個深淵一般的地坑，望不見底；又一會兒，她再度聽見那一男一女在說話，入dang，副科長，老家伙做不了多久，弄走他……

    轉(zhuǎn)眼，又一個星期過去了。秦峰照舊星期天來找林蔓。這一次，他給林蔓帶來了三口大缸。

    林蔓對著三口黑魆魆的大缸，扶額苦笑：“這是做什么？”

    秦峰指著缸，對林蔓依次介紹：“一缸酸菜，一缸辣白菜，一缸雪里蕻。你那么會燒菜，連這個都不知道？”

    林蔓恍然想起，北方人一到冬天是會腌菜的。她是南方人，所以沒有這方面的習(xí)慣。若不是秦峰今天提醒，她差些忘了。

    宿舍樓下，到處是忙著腌菜的人。林蔓和秦峰搬了小馬扎下樓，像其他人一樣，蹲坐在大盆邊洗菜燙菜腌菜。

    偶爾累得脖子酸疼，林蔓抬起頭，目光所及之處，滿眼皆是腌菜的人。這些人cao著幾乎相同的動作，揮舞著有力的手臂，在大盆里、大缸里、抱起沉重的石板壓缸。她莫名覺得這樣的場景好壯觀，比車間里工人勞作的時候，還要氣勢萬千。

    腌酸菜時，林蔓用心燙白菜，秦峰用心給白菜抹鹽。日頭當(dāng)空，灑下點點余暉。趁秦峰不備，周圍沒人看到，林蔓突襲親吻秦峰的臉頰。秦峰的臉好似被太陽灼了一下。他騰地轉(zhuǎn)頭看林蔓。林蔓佯作無事，繼續(xù)燙菜，對秦峰的愕然，只懶懶地說了句道：“今天天氣真不錯?！?/br>
    秦峰低頭，繼續(xù)給菜抹鹽。他的腦海里不斷地回放片刻前的場景。他的唇角始終掛著笑，不覺得間，鹽抹得多了……

    腌菜風(fēng)在五鋼廠里正經(jīng)刮了好一陣子。

    林蔓腌好了菜后沒幾日，又被叫去高毅生家腌菜。她剛剛處理完高毅生家的雪里蕻，又被馬不停蹄地請去李文斌家，幫翠蘭嫂腌菜。一時間，她東奔西走，好像徹底泡在了腌菜堆里，剛從一堆酸蘿卜里爬出來，又掉進(jìn)了辣白菜中。

    有一天，林蔓從鄭燕紅家出來，途徑平房區(qū)時，碰見了趙里平和馮愛敏。

    趙里平和馮愛敏剛打江南回來。他們手里拎大包抱小包，滿臉喜慶?？匆娏致?，馮愛敏主動打招呼道：“誒，小蔓吶！”

    林蔓輕笑：“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孔屭w叔趙嬸你們這么高興?！?/br>
    趙里平笑道：“德子就要結(jié)婚啦！等辦事那天，你可一定要來吃喜糖！”

    林蔓點頭：“新娘是……”

    林蔓話還沒來得及問完，遠(yuǎn)處便傳來了趙梅的呼喊聲。

    趙里平和馮愛敏來不及多與林蔓寒暄，轉(zhuǎn)身快步走向趙梅。分別時，馮愛敏又叮囑了林蔓道：“可記得了，到時候你一定要來?。　?/br>
    回到宿舍樓，林蔓剛進(jìn)門棟，就聽見樓上有人在大聲爭吵。她循著聲音往上走。走到4樓，她看見已經(jīng)有一群看客圍在廚房外，正探頭抻腦地看熱鬧。她走上前，撥開人群，第一眼見到的是王倩倩怒氣沖沖的臉。

    “你們眼界也太小了，這么點菜，也值得偷？”王倩倩冷笑道。

    胡錦華眼圈紅腫，一副百口莫辯的委屈樣。而嚴(yán)英子呢，則是氣得說不出話，站在一邊。

    王倩倩鄙夷地啐了一口，叉腰道：“要不是今天我突然去查你們的地窖，你們還打算把偷菜的事瞞過去了？”

    嚴(yán)英子不服王倩倩的指責(zé)，厲聲道：“話不能亂說，都跟你解釋過了，我們確實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你的菜就沒了。”

    王倩倩冷哼：“真是巧，偏偏你們的菜一顆不少，單單少我的菜？”

    “這怎么回事？”有人剛剛加入人群，不明就里。

    “嚴(yán)英子和胡錦華偷了王倩倩的菜。”

    “不會！嚴(yán)英子和胡錦華不是這種人，會不會是王倩倩想訛她們?！?/br>
    “誰知道呢！平常她們關(guān)系多好，現(xiàn)在吵成這樣。”

    “哎呦，關(guān)系好就不會這么吵了?！?/br>
    林蔓站在人群里，聽著關(guān)于王倩倩等三人友情的猜測，嘴角不由得浮上一抹得逞的笑。

    。

    第53章 高風(fēng)亮節(jié)的人（上）

    王倩倩和嚴(yán)英子吵翻了天, 終究還是沒能吵出一個結(jié)果。因為涉及到本廠職工財物丟失, 有人建議他們找保衛(wèi)科。

    “讓保衛(wèi)科的人來查查！”

    “對, 對，那么多顆白菜，總不會憑空丟了?！?/br>
    “要是保衛(wèi)科查不出來，那就直接報公安局?！?/br>
    ……

    折騰到半夜, 保衛(wèi)科終于來人。幾個手肘戴紅袖標(biāo)，身穿藏藍(lán)布棉大衣的中年男人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他們問明了情況后，讓王倩倩等消息。

    “這樣就完了？你們不全廠搜查一下？”王倩倩不可置信地問。

    保衛(wèi)科的分隊長為難地?fù)项^：“你丟的就是普通大白菜。我們?nèi)珡S搜查, 怎么判斷哪些白菜是你的，哪些是別人的？”

    王倩倩一萬分的不服氣, 她認(rèn)定了胡錦華和嚴(yán)英子私吞了她的白菜：“反正不能就這么算了，你們必須給我一個交代?！?/br>
    分隊長知道王倩倩在供應(yīng)科工作, 很有些背景。他不想得罪王倩倩, 便提出了一個建議：“要不, 先讓嚴(yán)英子和胡錦華拿自己的白菜賠給你？”

    胡錦華和嚴(yán)英子不愿意。尤其是嚴(yán)英子, 她口口聲聲說一旦給了王倩倩白菜，就更做實是她偷菜。她又沒有做, 憑什么要賠？于是, 她把事情告到了工會。工會替她做主，直指保衛(wèi)科辦事不公。保衛(wèi)科無法，只好再退一步，還是要求胡錦華和嚴(yán)英子補上王倩倩缺的那部分菜，不過名義變了, 再不是賠，而是押。

    分隊長拍胸脯向嚴(yán)英子和胡錦華保證：“放心！等公安局把事情查清楚，證明你們真的沒偷，那押在王倩倩那里的菜，還是會還給你們的?！?/br>
    分隊長找嚴(yán)英子和胡錦華談時，叫上了她們兩人的直屬領(lǐng)導(dǎo)，軟硬兼施，總算做通了思想工作。王倩倩地窖里一早塞的滿滿登登，為了裝下嚴(yán)英子和胡錦華補回來的菜，房管科又特批了一間空的地窖給她。

    搬菜的這天，許多人跑去看。大家眼見著嚴(yán)英子和胡錦華的菜被一顆顆地搬出，轉(zhuǎn)進(jìn)了新分給王倩倩的地窖里。還有人好奇地看王倩倩自己的地窖，驚訝地見到里面竟都是成板凍蝦仁、凍螃蟹，各大供銷社也難見的黃牛rou、干貨。

    “嘖嘖，她怎么有這么多好東西，你看她那個地窖，都快塞不下了。難怪把白菜這種不值當(dāng)?shù)臇|西放人家地窖里?！庇腥藢ν踬毁坏亟牙锏暮秘浻质橇w慕又是嫉妒。

    有人努嘴，冷哼道：“人家是供應(yīng)科的人，哪年供應(yīng)科不發(fā)給他們這好些東西?！?/br>
    “就是就是，要不怎么說，供應(yīng)科在全廠油水最足了?！?/br>
    “可就算是供應(yīng)科，這也太多了！我愛人家親戚也在供應(yīng)科，可沒發(fā)這好些?！?/br>
    偷菜的事情過去后，王倩倩和嚴(yán)英子、胡錦華著實冷戰(zhàn)了一陣子。嚴(yán)英子和胡錦華怪王倩倩咄咄逼人，不相信她們。王倩倩氣嚴(yán)英子和胡錦華占她便宜。不過沒有過太久，又有人在廠里看見她們?nèi)俗咴谝黄?，有說有笑，就好像曾有的矛盾從沒發(fā)生過。

    有一天，林蔓出門，看見王倩倩等三人站在廚房門口說話。她們看見林蔓，頓時住了口。胡錦華對林蔓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沒有說話。嚴(yán)英子撇過頭去，雖不像以前一樣對林蔓百般鄙夷，但也還是冷漠至極。王倩倩得意地瞥了林蔓一眼，意思是讓林蔓知道，即便鬧出了前日里的事情，她依然有法把胡錦華和嚴(yán)英子籠絡(luò)在身邊，

    林蔓輕笑著下樓，胡錦華和嚴(yán)英子的神色她都看在眼里，說什么一點也不記恨，都是假的，也只有王倩倩這樣自以為是慣了的人，才會覺得哪怕她占了別人便宜后，別人還能一如既往地待她。

    秦峰突然接到任務(wù)，要外派去別的城市查案。

    林蔓陪秦峰去火車站。從站外走到月臺，秦峰拎著行李，不緊不慢地走。他一點也不急著上車找位置。相比起來，他倒是寧愿在月臺上多站一會兒，對林蔓多說兩句話，也能多看林蔓兩眼。

    “等我回來，酸菜應(yīng)該差不多腌好了。到時候，你炒漬菜粉給我吃?！鼻胤遢p笑地說道。

    林蔓為秦峰系緊了圍巾：“你這一去，連個確定的回來時間都沒有。萬一你開春才回來，缸里酸菜就臭了?！?/br>
    秦峰笑：“那有什么，不是還有辣白菜嗎？大不了，你就改燒辣白菜湯給我喝?！?/br>
    林蔓白了秦峰一眼，撥見秦峰的衣服下面仍是那件灰色毛衣，忍不住嗔笑道：“不是去南方嗎，穿這么多，你也不嫌熱?！?/br>
    秦峰滿不在乎道：“怕什么？南方陰冷。我要是沒你這件毛衣，還不知道要怎么熬過去呢！”

    林蔓輕笑，又白了秦峰一眼。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秦峰變得會花言巧語了，一套套蜜糖調(diào)油的暖心話，他說起來眼睛也不眨。她怪秦峰不老實，凈說一些不正經(jīng)的話，秦峰偏不承認(rèn)，聲稱他說的每句話都是有感而發(fā)，絕不能算不正經(jīng)。

    汽笛響起嘶鳴，四處奔走的列車員急吹哨子，催月臺上的乘客趕緊上車。

    秦峰一個箭步跳上車。綠皮火車緩緩開動起來，他拉著列車門的把手，探身出來，對小步跟著跑上來的林蔓喊道：“到了那里，我給你寫信?！?/br>
    林蔓沖秦峰點了下頭，輕笑著揮舞手臂?；疖囋介_越快，她停下了跟隨的腳步。秦峰進(jìn)了車廂后，不多一會兒，又拉開了窗戶，繼續(xù)探身出來向林蔓揮手告別。

    林蔓走到月臺盡頭，望著火車漸行漸遠(yuǎn)。終于，綠色的一抹長影完全被吞沒進(jìn)了茫茫的雪景。她這才轉(zhuǎn)身離去。迎面撲來一陣強風(fēng)，冷得她打顫。她不禁裹緊了大衣，奇怪怎么來的時候沒覺得這么冷。

    衛(wèi)生局來檢查后，給五鋼廠評了一個“江城衛(wèi)生先進(jìn)單位”。為了贏得這項榮譽，檢查前一天，全廠停工搞大掃除，各處清理得沒有半?；覊m。

    獎項隨著一塊大紅色的三角錦旗下來，工會將其掛在會議室里，錦旗上亮黃的“先進(jìn)”二字赫然醒目。工會主席看著錦旗高興，決意要給全廠職工謀個福利，給全廠職工每人分發(fā)一張煤油燈票。

    在六十年代的江城，手電筒可并不常見，老百姓夜里出外照亮，下地窖拿菜，多用的還是煤油燈。因為即便電筒有了，電池也難買，統(tǒng)共不如煤油燈方便。

    買煤油燈，需憑煤油燈票。

    入冬以后，五鋼廠還沒發(fā)過煤油燈票。于是，新進(jìn)廠的職工們下地窖，便只好向同事、向鄰居借。由此，后勤科一發(fā)煤油燈票下來，有需要的人們紛紛拿著跑去供銷社買。

    林蔓在供銷社買煤油燈時，碰到了同樣在買燈的嚴(yán)英子和胡錦華。

    營業(yè)員拿出三盞煤油燈，任林蔓、嚴(yán)英子和胡錦華挑選。

    林蔓先挑了一盞，嚴(yán)英子和胡錦華要了另外兩盞。

    林蔓略看了眼嚴(yán)英子和胡錦華的煤油燈，悠悠地勸道：“你們還是換兩盞！這兩盞燈的開關(guān)不好，容易關(guān)不熄。有的時候，你們以為關(guān)上了，實際并沒有。像這樣的燈，你們吊在地窖里，早晚會引起火災(zāi)。”

    “這樣啊，那營業(yè)員，你給我換一盞！”胡錦華聽得心驚，火災(zāi)啊，燒了地窖可不是鬧著玩的。

    營業(yè)員白了林蔓一眼，嘟囔道：“就你事多。”說罷，她不情不愿地彎下腰，在柜臺底下翻翻找找。

    嚴(yán)英子冷瞥了林蔓一樣，制止了胡錦華推煤油燈回去的手，厲聲道：“別聽她的話。像她這種人，話里可沒真沒假。我看啊，她八成是想要我們的燈，等我們退了以后，她好再回來換。”

    胡錦華看了看林蔓，又看了看嚴(yán)英子，猶豫不決，不知到底該聽誰的話。

    “你們到底要不要，給個準(zhǔn)話。”營業(yè)員不耐煩道。

    嚴(yán)英子肯定道：“就這兩個，我們不換?！?/br>
    說罷，嚴(yán)英子得意地看林蔓，好像識破了一樁jian計般，神氣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