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jié)在江城是大節(jié)。每到這天, 人們總會盡量地聚在一起, 共同祭祀祖先, 陪老人度過佳節(jié)。

    哪怕是在不富足的年代，人們到這一天時，也都會想要吃些好的。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證明算過了這個節(jié)。

    于是, 大家會提前存米存油，攢下一兩個月的rou票，只為能一朝吃得富足。各個單位也會體貼地發(fā)些福利, 多數(shù)時候是勞保用品，手套毛巾口罩, 光景好的時候，還會發(fā)些雨衣雨靴。

    1962年重陽節(jié)的前一個星期, 第五鋼鐵廠給全廠職工每人發(fā)了一袋碭山梨。據(jù)說, 這是安徽那邊兄弟單位的心意。

    聽到有碭山梨領(lǐng), 林蔓一下班就跑去了后勤科。成袋的碭山梨在后勤科辦公室里堆成山, 連走廊里也都是。有人不斷地跑進跑出，繼續(xù)把倉庫里梨再運上來。

    林蔓排進了領(lǐng)梨的隊伍。這條隊伍很長, 從后勤科所在的二樓一直站到了樓下門廳。不過好在移動的速度不慢, 每當(dāng)有幾個人廢勁地拖著一麻袋的碭山梨出來后，大家就能往前邁進一大步。才排了不到半個鐘頭，林蔓就走進了后勤科的辦公室。

    “你是林蔓？”

    后勤科的副科長胡躍升一見林蔓進門，就站起來向她打招呼。林蔓認得他是段大姐的愛人，有幾次在廠門口遇見, 段大姐曾向她介紹過。

    “你們的東西是這些。”胡躍升拉林蔓到一邊，用手指了指靠墻邊的一張大桌。桌上有摞成摞的小紙箱。個別紙箱的底軟了，隱隱陰出了水漬。

    林蔓掀開紙箱一角，好奇地看里面裝的是什么。只見草黃色的殼子里有一塊冰磚。冰磚的表面透著粉紅色。看清內(nèi)里的東西，林蔓喜上眉梢：“呀！居然是蝦仁?！?/br>
    原來，重陽節(jié)五鋼廠并不是只發(fā)碭山梨。

    閑話中，胡躍升告訴林蔓，普通工人才領(lǐng)碭山梨，像化驗室、設(shè)備科一類的技術(shù)工種領(lǐng)的是蝦仁。如果是宣傳科、人事科、后勤科之類的部門，除了蝦仁以外，還可以多拿到一桶油。而要是供應(yīng)科嘛！不但東西一樣不落，還可以另拿到一筆節(jié)日補貼款。

    “供應(yīng)科可是廠里最肥的地方?！焙S升難掩羨慕。

    “那廠長書記他們呢？”林蔓好奇地問。

    胡躍升笑道：“那就不清楚了。不過你要知道，哪怕是廠委里一個普通的秘書，都不會把供應(yīng)科的那點玩意兒看在眼里?！?/br>
    林蔓回到家時，趙里平和一幫男人正站在門前閑聊。

    林蔓把單位發(fā)的蝦仁送給馮愛敏，讓她重陽節(jié)那天燒。趙里平和人談得熱絡(luò)。林蔓無所事事，便站到門口，聽外面的人侃大山。

    “今年過節(jié)啥也不想整，就想弄點羊rou償償?！币粋€卷了袖子到手肘的男人叉腰嘆道。

    “你可拉倒！現(xiàn)在供銷社哪兒有羊rou賣給你。”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毫不留情地潑冷水道。

    “不是說鄉(xiāng)下有集市嗎？”另一個想吃羊rou的男人問。

    趙里平道：“有是有，不過他們都是整頭羊賣！我們哪兒買的起啊！”

    “有一個辦法可以?！绷致`機一動，插嘴道。

    眾人齊刷刷地看向林蔓。林蔓繼續(xù)說道：“我們可以合伙買一只羊。這樣，不但能攤下價格，還能讓每家都能吃到rou?！?/br>
    “誒，這個主意能成！”最開始提議吃羊的人拍手叫好。

    人群里，但凡想吃羊rou的人都激動地響應(yīng)起來。林蔓趕忙找出紙筆，記下報名要合伙買羊rou的人的名字。不多會兒的功夫，名單列下來，一共洗下了16個人名。

    接下來，大家又商量該怎么買法。經(jīng)過商量，大家一致決定由林蔓和趙里平代表大家去買。解放前，趙里平曾做過兩天屠夫。羊好羊壞，他一眼就能辨得清楚。車隊的喜子每星期天會經(jīng)過松河鎮(zhèn)。林蔓和趙里平剛好可以搭他的車。

    松河鎮(zhèn)的集市自從搞起來后，逛的人越來越多。不但江城的人會逛，就連住在省城的人們也會隔三差五地組團光顧。為了應(yīng)對愈發(fā)蓬勃的群眾需求，鎮(zhèn)政府拍板決定，除了光明公社以外，讓其他的公社們也都加入進來。如此這般，松河鎮(zhèn)的集市更熱鬧了。

    星期天一大早，林蔓和趙里平搭車去松河鎮(zhèn)。

    他們沒有逛集市，下車后，徑直穿過了松河鎮(zhèn)，趕到距離鎮(zhèn)上十公里不到的二道河生產(chǎn)大隊。

    他們走到賣地瓜的老人家時，老人正推著板車出門。

    “那些羊啊，已經(jīng)賣掉了。前陣子有個領(lǐng)導(dǎo)家的炊事員來過?！崩先艘宦犃致I羊，直沖林蔓擺手。

    林蔓瞥了眼院里的房子。翹起的門檻已經(jīng)修好，大門終于關(guān)上了。糊紙的窗戶換上了玻璃。明媚的陽光照上去，反射出點點金色的光。她心里想道：看來，這老人是幫人養(yǎng)羊賺了些！又或是賣烤地瓜的收入？

    “那這隊里，還有誰家有羊賣？”林蔓不甘心，又問。

    老人抬起手臂，指向東面的一間青磚房道：“喏，那頭的花嬸家也有。”說罷，老人推起車子，趕著去鎮(zhèn)上做生意了。

    林蔓和趙里平問了幾個路人才找到花嬸家。路人一聽他們是來買羊，紛紛熱心地指路。據(jù)路人介紹，隊上所有人家的羊里，屬花嬸養(yǎng)的最好。

    “您家這羊怎么賣？”

    在一棵大槐樹后，林蔓找到了花嬸住的房子。花嬸住的房子是青磚房，房前有籬笆圍的院子。院子里果然有兩只羊。趙里平稍打量了下羊后，小聲地告訴林蔓，兩只都不錯，大的那只更好，肥瘦適中。

    “大的180，小的140?！被▼鹨荒樅蜕频鼗氐?。她是那種典型的農(nóng)婦樣貌，粗胳膊粗腿的壯實身型，圓圓的臉上曬得黝黑，

    林蔓指著大羊問：“那只能便宜點不？140。”

    花嬸cao著一口鄉(xiāng)話，聲音高亮：“那哪兒成，還不夠我喂的飼料錢！”

    “您考慮清楚，能便宜我現(xiàn)在就買。不行的話，給個準信兒，我立馬走人?！绷致?，說得堅定。

    180塊錢啊，也不是天天有人能拿得出。但凡有個可以出差不多錢的，還不趕快脫手？林蔓篤定了花嬸有還價空間。

    花嬸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了下，驀地，她干笑了下，說道：“也不是不能便宜，只是你這姑娘砍得也太狠了。要不，我吃點兒虧，170？”

    林蔓搖頭：“我最多出到150?！?/br>
    “行啦行啦，160，一分不能便宜了?！被▼饠[了擺手，繳械投降。

    “大家還以為怎么都得兩百呢！現(xiàn)在可好，每家只出十塊就行了?！壁w里平一邊低聲對林蔓說道，一邊欣喜地掏出了一卷十元票子。

    “你們先四處逛逛，我去把羊弄干凈了，你們再來領(lǐng)？”花嬸提出建議道。

    林蔓和趙里平剛好也想去逛逛集市，于是便和花嬸約好了兩個小時后再過來拿羊rou。

    “先下個定！要不萬一你們反悔了怎么辦？我這羊不是白殺了?！被▼鸫蛄藗€手勢，示意林蔓和趙里平務(wù)必先付一筆錢。

    趙里平覺得花嬸說的有理，于是就給了花嬸十塊錢?；▼鹣渝X不夠，趙里平便又多給了二十塊錢?；▼鹈奸_眼笑地看著手里的三張大票，欣喜地好像一只報喜的雀兒，一連“咯咯”地笑了好幾聲。

    林蔓和趙里平回松河鎮(zhèn)逛集市。中午趕上有人賣雞蛋，他們排進了買雞蛋的隊伍里，于是就又多耽擱了些許時候。當(dāng)他們回到花嬸家時，已是下午兩點多，比約定好的時間晚了不少。

    “花嬸，我們的羊rou呢？”林蔓看院子里的大羊已經(jīng)沒了，心想應(yīng)是都弄完了。

    花嬸懶洋洋地走出屋子，一臉的不耐煩：“誰的羊rou，胡說什么吶？”

    林蔓心里咯噔一下，立時有了不祥的預(yù)感。

    趙里平不明就里，繼續(xù)問花嬸：“我還給了你30塊錢訂吶！你不是讓我們兩小時后來領(lǐng)嗎？”

    花嬸狠啐了一口，叉腰指著趙里平鼻子罵道：“你他媽瞎掰乎啥？我收了你定錢？哪個親眼見了?！?/br>
    “你，你這是耍無賴?！壁w里平氣得臉通紅。

    花嬸和趙里平的爭吵引來了許多圍觀的人。

    林蔓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每一個來看熱鬧的人都一臉漠然。沒有人好奇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也沒有人上來勸架。所有人都冷冷地站在一邊，專心看趙里平和花嬸的笑話。又或，只是趙里平一個人的笑話。

    趙里平?jīng)_上前和花嬸評理。奈何花嬸是女人，他不好真的動手?；▼痫@然是經(jīng)歷過大場面的，趙里平剛往前兩步，她就原地坐下，干嚎著喊“殺人了，殺人了”。

    林蔓把趙里平拉出院。趙里平不住地回頭，念叨要去尋生產(chǎn)隊的隊長評理。

    “你去找大隊長，十之八九也是沒用。”林蔓推測道。

    趙里平梗直了脖子，氣得說道：“不可能，像這種行為，他們隊長能放著不管。還沒王法了！”

    林蔓道：“俗話說，法不責(zé)眾。你看我們和她在理論的時候，圍觀的人一點也不好奇發(fā)生了什么，就好像都知道似的。這說明，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甚至有可能，不只她一家這么干。要是這樣的話，還真不一定有人敢管?！?/br>
    趙里平不信邪，還是非要去找生產(chǎn)隊的隊長評理。

    生產(chǎn)大隊的隊長家也有人在吵架。林蔓和趙里平還未進屋，就聽見里面一個人在嚷嚷。

    “你們這是詐騙，我要去鎮(zhèn)上告你們，你們……”一個人又委屈又怨憤。

    緊接著，一個理直氣壯的聲音傳來：“我話擺在這里了，你就算告到省里，告到北京都沒用。你扯的那些犢子，誰能證明？我警告你，你要是拿不出證據(jù)，還敢瞎說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我們也要告你呢！”

    “你們告我什么？”

    “哼！告你有意污蔑陷害勞動人民，你好好掂量掂量，這頂帽子你受不受得了?！?/br>
    趙里平收回了差些邁進屋的腳。走出門后，他一臉沮喪：“蔓啊，怎么辦，我真是咽不下這口氣??！”

    林蔓的目光被不遠處的一個小院吸引了。

    那個院里也養(yǎng)了只羊，一個扎灰色頭巾的農(nóng)婦正叉腰和隔壁的穿花布衫的小媳婦吵架。小媳婦所在的院里，同樣有只羊。

    林蔓淡淡一笑，悠悠地說道：“放心！我自有辦法要回定金。不光這樣，我們還能用非常便宜的價錢買到羊。”

    第34章 買羊（下）一更

    “我們該怎么做？”趙里平一籌莫展, 現(xiàn)在任憑林蔓決斷。

    林蔓笑：“誰讓我們?nèi)フ业幕▼? 我們就去找誰?！?/br>
    去松河鎮(zhèn)前, 林蔓先去了一次老人的家。

    老人還在鎮(zhèn)上賣地瓜沒回來，院里只有三個扎犄角的女孩兒在跳皮筋。林蔓讓趙里平在院外等。

    趙里平站在院門外，眼看著林蔓進院又出來，全程沒耽誤多少功夫, 只聽見里面林蔓和小姑娘打招呼，她的聲音甜得像蜜，讓人聽了親切。孩子們都喜歡她, 她出來的時候，有一個還跟著跑了出來。

    “這就好了？”趙里平猜不透林蔓究竟要做什么。

    林蔓點頭：“好啦！我們?nèi)ユ?zhèn)上找老劉頭！”

    老劉頭就是賣林蔓古書的那個老人。林蔓和趙里平在鎮(zhèn)上找到他時, 他正被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圍著。今天的生意大好，他的雙手忙地一刻不停。一會兒他要用鉗子鉤出烤熟的地瓜, 一會兒他又得從挎包里找錢給人。間隙時, 他還不忘吆喝：“烤地瓜, 新鮮出爐的烤地瓜！”

    林蔓擠進人群, 對老劉頭說道：“我們談?wù)?！?/br>
    老劉頭臉色一沉，朝林蔓擺了擺手：“沒空沒空。”

    林蔓笑, 放高了嗓音：“在這兒吵架, 您不怕影響生意？”

    老劉頭抬眼看林蔓，輕嘆了口氣：“別在這里，我們?nèi)ズ竺??！?/br>
    未免節(jié)外生枝，老劉頭先找人照看了攤子。他領(lǐng)著林蔓和趙里平走進一個僻靜的死巷。

    “你們找我也沒有用，花嬸那邊是你們自己談的, 跟我不相干?！崩蟿㈩^一聽花嬸吞了買羊的定金不認賬，立刻擺出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

    林蔓早料到老劉頭的態(tài)度。她既不生氣，也不著急，只淡淡的一笑，甜聲說道：“老人家，我過來的時候，先去了你家一趟。”

    老劉頭面色驟變：“你這什么意思？”

    “還記得我從你家買的那些東西嗎？我專挑了幾樣放回去。”林蔓回道。

    “你這是什么意思？”老人警惕起來。

    林蔓繼續(xù)說道：“你大概不知道，那些東西里有民國的玩意兒，并且很有可能流轉(zhuǎn)過國軍將領(lǐng)的手?！?/br>
    老劉頭嚇得臉煞白：“你……你……”

    林蔓笑：“我現(xiàn)在懷疑你是對岸的特務(wù)，那些東西是你收受的經(jīng)費，作為新x國人民大眾中的一員，我有舉報你的義務(wù)?！?/br>
    “你這姑娘也太壞了，你可不能這樣胡說??！”老劉頭急得眼角泛出了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