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別這么想。別這么說。”她安靜地看著jiejie,眼神里不起一點波瀾,“你做的是對的。jiejie?!?/br> “是啊,我做的是對的?!蔽男懔丈焓诌^去,摸摸meimei的頭,“謝謝你?!?/br> 文秀娟朝她笑笑。 最近好嗎?我有種感覺,你是我很親密的人了。這樣的親密和同學不一樣,和爸爸mama也不一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也有這樣的感覺嗎? 信紙擱在墊板上,墊板擱在床單上,燈光幽暗。文秀琳停下來,咬著筆桿。她面朝里在床上側著,墻上燈影晃動,扭回頭,見文秀娟站在mama的床前。 她心里一動。倒并不是擔心什么,這么些年過去了,meimei也早覺昨日之非,不可能再有念頭。可這心頭上的悸動,卻又是為了什么?當年的事情,給秀娟留下了傷痕,可誰又知道,自己心里的烙痕,也時時刻刻會痛起來,不得安寧。 那一年,她們還太小。小到不懂感激母親生育之恩,只是一腔的怨氣,覺得一切都比不上班里其他同學,比不上老街上同齡伙伴,只因為有一個癱在床上,不會說話沒有知覺的mama;小到總是幻想,如果mama死了,爸爸的注意力就會回到兩姐妹的身上;小到從貼在墻上的一篇報紙文章里看到國外給植物人拔管子安樂死,就天真地以為,把mama的鼻飼管拔了,mama就會死掉。她和meimei約好拔mama的管子,是誰先提起的呢,好像是meimei,好像是。然后,她幡然悔悟,打電話給強生公司調度,把爸爸叫了回來。 為什么要叫爸爸呢,為什么不自己去阻止meimei呢?也許,是不敢直面那拉過鉤的約定吧。一個退縮的懦夫,一只鴕鳥。 文秀琳想起了那些舊時光,腦海中浮起的光影片斷里,她和meimei一起跳格子,過家家,跳橡皮筋。自從那件事后,再沒有過了。打鬧都沒有,meimei變得對自己非常尊敬,尊敬得讓她不安,讓她心寒。 回憶翻涌,難以止歇。等文秀琳回過神來,mama的床前已經(jīng)空無一人。時間很晚了,meimei沒上床睡覺,卻像是去了屋外。她不知道m(xù)eimei是干什么去了,也不想管,翻身朝里,琢磨著怎么繼續(xù)寫這封信。 事情發(fā)生得讓她毫無防備。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和門被砰然推開是同時的,她壓根兒來不及轉過身,眼前就暗了。 文紅軍站在床前,擋住了光線。他盯著大女兒,文秀琳背對著她,沒入他的陰影中。他伸手抓住女兒的肩膀,用力把她的身體翻過來。文秀琳一臉驚恐,木然望著父親,嘴巴努力咀嚼,然后咽下去。 文紅軍甩了女兒一個巴掌。“你在干嘛?給我吐出來!” 他看著女兒把信咽下去,便又給了一個巴掌。文秀娟不知什么時候跟了進來,幽幽立在一邊,看著淚流滿面的jiejie。 “jiejie,你還有一年就高考了,爸爸一直想你考個好大學,談朋友要耽誤學習,是不對的。你別生我的氣?!?/br> 文紅軍問那男的是誰,是不是同學,好了多久,到什么程度。文秀琳只是哭,咬死了不說。文秀娟湊在旁邊說,應該是同班的一個男同學,下課放學總湊在一起,看見幾次了。文紅軍又扇了幾巴掌,讓文秀琳滾到屋外去,今天晚上都不用進來了。 過了半小時光景,文秀娟看爸爸怒火稍歇,就勸他把jiejie放進來。 “jiejie身體一向弱,天氣那么冷,她穿著單衣呢,回頭凍病了也影響學習。我看她肯定知道錯了,要讓她進來嗎?” 文紅軍不說話,文秀娟就出去,把jiejie領了進來。 文秀琳一聲不吭。文紅軍坐在妻子床頭,幫她按摩手和腿部的肌rou,不瞧女兒一眼。過一會,他關燈上了床。 文秀琳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她的視線在黑暗里仿佛可以穿透床板,看見上鋪的meimei。 然后她聽見上鋪輕輕飄下來一句話。“jiejie,要做對的事。你教我的?!?/br> 文秀琳一股無名火涌起,她想你為什么要直接告訴爸爸,為什么不能私下里勸誡我…… 她忽地冷下來。 meimei做的,正是那個夏天她自己做的。 她沒資格說什么。 meimei在做對的事,但她覺得比先前站在屋外更冷。也許要生病了。 文秀娟慢慢把眼睛閉上。說了那句話,沒聽見下面有什么動靜。jiejie也不能有什么動靜,爸爸還沒打呼嚕呢。 她也在想著那個夏天。她在想,如果像文秀琳前頭說的,不去告發(fā),而是和她一起拔管子,會怎么樣? jiejie,你真是單純,會覺得不把爸爸找回來,而是和我一起干,mama會和現(xiàn)在一樣。呵,我們把mama的管子拔了,過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發(fā)現(xiàn)mama還在呼吸,而爸爸就要回來了,你猜我們會怎么辦?你真的覺得,等到爸爸回家的時候,會看到一個沒事的mama嗎? jiejie,你逃過了一劫,而我還身在其中。 2 那夜之后,文秀琳果然發(fā)了燒,綿延一個多星期才退盡。文秀娟照顧的她,不管依哪個標準,都算得上照料得很好。燒剛退就是數(shù)學和英語的摸底考,當然考得很糟糕。文秀琳不像年級前三的meimei,成績總在中上游徘徊。這學期本來有起色,一病又打回了原形。 這一天文紅軍傍晚回來的時候,文秀琳在上補習班,還沒到家。文秀娟一邊守著爐子上的湯,一邊捧著本剛淘回來的《傳染病學》讀。書架上有半層是文秀娟的書,都是舊書店里三錢不值兩錢買回來的,用的是修車打工攢的錢。其中有十幾本是醫(yī)學及護理方面的,每本文秀娟都來回看了好幾遍。 見文紅軍回來,文秀娟擱下書,幫爸爸打下手。其實也沒什么可干的了,粥熬好了焐著,青菜也洗干凈了等著下鍋,前一天還剩百葉結包rou,熱下就行。 “爸爸,我以后想考醫(yī)學院,我想當個醫(yī)生,把mama治好?!闭f這句話的時候,文秀娟感覺自己的心臟跳動起來,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嗞啦一聲,青菜下鍋。翻炒,然后盛起在女兒遞過來的盤子里。 “家里的情況你也知道,供不起兩個人念大學。你讀個護校就行,早點畢業(yè)工作,好幫襯幫襯?!?/br> 文紅軍看了女兒一眼,文秀娟低著眉,臉上一層異樣的白。 “要是你姐考不上大學,就再說。” 這句話從文秀娟心里的驚濤駭浪間穿過,輕輕抵上心頭,旋即被吹走。 那么多年的努力,卻還是抵不過。 要去賭jiejie考不上嗎? 即使jiejie考不上,爸爸會供自己嗎? 自己,有原罪。 讀不上大學,這一輩子就沒有出路。一輩子。這些年,做了這么多,不是為了沒有出路。 不要沒有出路。 想要好好地活著,太想太想。 她把青菜端到飯桌上,輕輕看了一眼里屋的包惜娣。 過了會兒,文秀琳回來了。她帶了張政治考卷回來給爸爸簽字,九十二分,全班第四。 3 最近好嗎、我有種感覺,你是我很親密的人了。這樣的親密和同學不一樣,和爸爸mama也不一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杜鵑,你也有這樣的感覺嗎?這兩天心情不好,發(fā)生了些讓人不愉快的事情。被誤會的感覺非常不好,但我又無從辯白…… 在寫回信之前,文秀娟又重新讀了一遍這封信。信是前些天收到的,字寫得很硬朗,甚至過于用力,有些筆畫都把薄薄的信紙刻破了。鈴鐺的字一貫如此,簡直像個男生。不過話說回來,自己也從來沒見過她,沒準真是個男生呢?這念頭在文秀娟的心里一閃而過,她自嘲地笑起來,這可不太可能,通了那么久的信,能感覺到鈴鐺是個好女孩,這世上哪來那么多人,和自己一樣有那么多的秘密,需要那么多的偽裝呢。 自十歲以后,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誰能與她交心的話,就只有這個永遠不會相識,永遠不會遇見的鈴鐺了。 筆友真是件神奇的事,文秀娟剛聽說這個詞的時候,是在小學升初中的暑假里。幾個星期之后,就仿佛全世界都在討論這種新趣的交友方式了。她本覺得這與自己毫無關系,事實上,那幾年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和自己毫無關系。 直到初一上半學期,她收到了鈴鐺的信。 信是寄到學校里的,收信人寫的不是文秀娟,而是初一三班二十三號。那是文秀娟的學號。信封上沒有寄件人和寄件地址,只有一張八分錢的馬年生肖郵票,表明了寄件人也在上海。文秀娟想不出有誰會寄這樣一封信,但還是拆開了。她迄今還把那封信的第一句話記得很清楚: 這是一枚漂流瓶,收到的人一定和我有緣分,你愿意和我做一對或許不會見面,卻可以說說心里話的朋友嗎? 于是,文秀娟就有了一個筆友。這些年來,鈴鐺也提起過,聊得這么合緣,要不要見面呢。文秀娟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不見面,不相識,無來往,過各自的陌路人生,只有這樣,她才能放心地在信紙上說說話談談天。這樣的交流,自然是有節(jié)制的。文秀娟不可能告訴鈴鐺,小時候自已差點殺了mama,即便是和父親jiejie的微妙關系,也無法明說。講講學校里的事情,抱怨孤單寂寞,涉及和家人的溝通障礙,就已經(jīng)是極限了。文秀娟想,自己這輩子大概是不可能有真正的朋友了,與鈴鐺一兩周一次的通信,已是難得的奢侈。如果沒有這個朋友可以說說話,怕是忍不到現(xiàn)在的。但是忍到現(xiàn)在又有什么分別呢。 終究還是要往那條路上去。 最近不好。不過,聽到你說你也不好,我竟然有一些寬慰。抱歉這樣說,只是要找個抱團取暖的人,也真不容易呢。在我能觸及的世界里,也就只有你了,連爸爸和jiejie都是不行的。最近幾門科目的考試,語文數(shù)學英語,我都拿到班級第一,算是發(fā)揮穩(wěn)定。但是看來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了,改變不了我在爸爸眼中的形象,我在家里的地位也就這樣了,沒什么辦法可想了。但我總還是希望能有些辦法,我想要讀大學,我一定要讀大學的。如果我這樣的成績都讀不了大學,你說,是不是個笑話…… 文秀娟把信寫完的時候,自習課正好結束。放學路上,她把信投進了郵箱里。她把半個手伸進郵箱口子里,在那個黑暗的小空間里沖那封信最后招招手。這樣做的時候,她仿佛覺得鈴鐺也有半只手在郵箱里,和她指尖輕觸?;蛘撸遣皇氢忚K,只是未知的自己。 回到家里,文秀琳坐在外屋復習。這陣子,她覺得jiejie看書的時間明顯比以前更多了。是開始有高考的壓力了嗎。他們學校連區(qū)重點都算不上,歷年考上一本的比例在百分之二十出頭,以文秀琳原本的程度,是有困難的。聽見聲響,文秀琳抬起頭,見是她回來了,打了個招呼,就又開始看書。她們姐妹倆的關系,是不如從前那樣熱絡了,盡管文秀娟前陣子照料文秀琳很是周到,但要文秀琳忘記那一晚上爸爸突然而至的陰影,終究沒有那么容易。胸口里橫了一股怨氣,既怒且哀。當然,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以文秀琳的角度說的,至于文秀娟,則并無什么改變。 文秀娟拿出作業(yè),在方桌的另一邊坐下。她把練本簿攤開,打著算式草稿,最后在解上畫了個圈,并不抬頭,開口問:“jiejie啊,你恨我嗎?” “沒有?!蔽男懔诊w快地答。 “你在意的?!蔽男憔晏痤^,只看見文秀琳頭頂?shù)哪莾蓚€旋。 文秀琳抬了抬頭,把自己臉上的笑展示給meimei看。 “姐啊,上大學,有把握不?” “會有的?!?/br> “考不上怎么辦?” 文秀琳坐直身子,她的臉板了起來,一字一句地講:“我一定要考上的?!?/br> “嗯?!蔽男憔挈c點頭。 文秀琳忽然笑了,這笑和剛才的僵硬有些不同。 “我們一起考上大學,上同一所大學,好不好?” “好啊,jiejie。” 文秀娟輕輕嘆了口氣,說:“jiejie,想想,我是對不起你的。” “說這個干什么,其實,你做的也沒有錯。我們是姐妹,我們要做好姐妹,好嗎?”說完這一句,文秀琳把右手握成拳頭伸到桌子中間,翻了個面,勾出小指頭。 文秀娟看著這根小指,卻把眉頭舒展開,看著jiejie說:“我總是要向你道歉的,我想我得道個款,我先道款了,好嗎?” “嗯!”文秀琳重重點頭。 文秀娟笑起來,終于伸出手,拉了這個鉤。文秀琳很鄭重地頓了頓,才松開。兩人沒再說話,文秀琳低頭重新看書,臉上仍帶著笑。文秀娟心思起伏,手下只寫了一道題,就擱下了筆,走到門口。 文秀琳轉頭看她,見她坐在門檻上,也不知在望什么風景。過了會兒,聽她哼起曲來。曲子婉約輕柔,十分熟悉,文秀琳半閉上眼睛,那歌詞就在心田一句一句地映出來。 多少的往事,已難追憶。 多少的恩怨,已隨風而逝。 兩個世界,幾許癡述。 幾載的離散,欲訴相思。 這天上人間,可能再聚。 聽那杜鵬,在林中輕啼。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三、破繭 1 我們開始爬山的時侯,是凌晨,有月亮有星星,照得山路很敞亮。我從來沒有在晚上爬過山,一開始有點緊張,但想到這是泰山,以前皇帝封禪的地方,有仙氣的,就不怕了。這一路上有山風的聲音,有樹葉的聲音,偶爾還有拍動翅膀的聲音,不知是貓頭鷹還是蝙蝠。爬到玉皇頂還不到五點,歇了一會兒,就日出了。太美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給你聽,第一次覺得太陽是毛茸茸的,眼睛都不含得眨,看著她從云里起來,朝霞也伴著她在我眼前延伸開。我忽然覺得,生活里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全都沒有了,都算不上什么了。古人說登泰山而小天下,沒有到過泰山,就不會知道那一瞬間心靈被洗滌的感動。一切不順心的都會過去,那些讓你覺得天大的事情,又或者是各種蠅營狗茍,過十年再看完全不算什么了,甚至只需要換個角度,擺脫眼前的局限,天地就不同。這是我登泰山最大的感悟。當然,我回到了城市,回到了原本的生活,這一層感悟想必也會消磨,那個時候,希望你能提醒我,讓我再次記起在泰山頂?shù)男那?,不至于跌進俗事的旋渦里。此外,杜鵑,有機會一定要去次泰山,如果你尚未去過的話。 那聲音像蛇嘶。 燭火搖動,課本上的影子也跟著顫,火苗將將要熄滅,又直起身明艷起來,仿佛冥冥中被注入了一小股子生氣。 文秀琳抬起頭,瞧著meimei再次長長地吸氣,不徐不急,胸腔慢慢逼到了極限,然后掘起嘴,像在念“夫”字音似的,把那股氣吐出來,蛇嘶聲再起。燭火搖擺,如此周而往復。 近些日子文秀娟的興致忽地廣泛起來,原本只是刻苦念書,有閑暇時間,不是打工掙零錢,就是看醫(yī)學讀物。而今她居然報了校內興趣班學起了樂器,吹簫。文秀琳試過meimei的訓練簫,不管怎么鼓氣就是不出聲,文秀娟說這是口型和氣息不對,吹蠟燭就是為了訓練口型和氣息。按說這變化不是壞事,但文秀琳心里就是不踏實。下半年就高二了,meimei是想上大學更想上名牌大學的人,從前讀書一向用功,現(xiàn)在忽地分了心,卻是為什么呢。 當然,meimei比自已聰明得多,會讀書,功課這么好,分點心也無所謂吧,文秀琳這么想??墒撬窒耄@變化定是有個契機的,她琢磨不透。 眼前暗了下來,燭火這一回被吹滅了。文秀娟并沒有再點起它,停了訓練,起身進里屋。文秀琳側著腦袋往里屋的方向看了會兒,又低下頭繼續(xù)溫書。 文秀娟進屋開了燈,便瞧見了母親。依舊是那似醒非醒的臉龐,似睜非睜的雙眼。即便是被文紅軍如此善待著,但夜里房間沒人,哦,是只有包惜娣一個人的時候,也會很自然地把燈關了,省電。文秀娟有時會想,幸好mama是沒有意識的,否則,夜里一會兒悶在黑暗里,一會兒又是一片艷白,全不受自己控制,怪難受的。 她停了一會兒,回頭看看,jiejie沒跟進來,想必在繼續(xù)溫書,準備高考。她拉開自己的抽屜,床邊小柜子的第二個,取出個鋁飯盒。她又從書包里翻出個小號鹽水瓶,和飯盒一起放上自已的床鋪,然后脫了鞋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