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柳絮向后退,直退到亭子邊緣。 司靈咯咯咯地笑,這笑聲在死人亭里打著圈,妖異又瘋狂。 “我索性就告訴你,下毒的人就是我。你知道文秀娟最后會變成什么樣嗎?她的頭發(fā)會一根根掉下來,直到頭頂光禿禿一根毛都沒有;她的臉一天天腫起來,然后潰爛,東一攤西一攤,爛rou里爬蛆;到最后,眼珠子就松掉了,有一天早上醒過來就大叫,我怎么看不見了怎么看不見了,因為眼珠子已經掉在床褥上了。你知道我是怎么下毒的嗎?每天晚上,我等她睡著了,就爬起來,把毒氣噴到她帳子里。你睡在她下面,難免要沾到一點。你有沒有覺得臉上發(fā)癢,身上有地方像螞蟻爬,我告訴你,你也不遠了?!?/br> 柳絮明知道司靈在嚇她,還是渾身發(fā)麻。她真的覺得臉上癢起來。 她忽然聽見身后窸窸窣窣,猛回頭,頸骨“咔”地響了一聲。雨中樹林里有黑影在動,柳絮嚇得大叫一聲,司靈卻說你來得真慢。 來的是費志剛,他收了傘進了亭子,認出柳絮,說對不起,沒嚇到你吧。 “也不差你那點嚇了?!彼眷`不屑地說。 “咳,你們在這兒干什么呢?”費志剛有些錯愕有些尷尬,他本以為這是自己和司靈的獨會。 “我們在談心呀?!彼眷`說,“我在給柳絮形容呢,我是怎么給文秀娟下毒的?!?/br> “你開什么玩笑,這種話也能亂講!”費志剛吃了一驚,語氣變得急促嚴厲。 司靈哼了一聲說:“講講怎么啦,許她亂報警還就不許我講了?她這是把我當嫌疑人呢,故意留我到最后一個。” “不是的,你別誤會?!?/br> “我誤會了?倒也是,你只是把我留到女生的最后一個,你是不是還要去和男生一個一個談心呀。所以我這不是給你叫來一個了嗎,兩個一起談效率高。回頭你們單獨談心,嘿,我可不放心?!彼眷`說著瞟了費志剛一眼。 司靈話里夾槍夾棒,柳絮挨了這一頓,忽然也硬氣起來,說:“你們和秀娟同學幾年了,看著她這么一點點虛弱下去,怎么都不關心?說她被人下毒,不是沒根據的。” “有根據怎么她自己不去報警,有根據那天警察怎么沒理你走了呢?” 柳絮憋了一股氣,本想把礦泉水和碎照片的事情講出來,但司靈一句話又把她堵了回去。沒錯,警察都不理會的根據,再講也只是徒惹笑話。她捏緊了拳頭,過了今晚就會不一樣,等到了九點鐘……對,就快到九點鐘了。 司靈說啞了柳絮卻不罷休,說:“談啊,怎么不談了。你是不是想問我對文秀娟印象怎么樣啊,我回答你很糟糕;你是不是要問為什么感覺糟糕,我就是看她不順眼怎么樣。我還告訴你這班里看她不順眼的人多了去了,你以為夏琉璃喜歡她,你以為劉小悠喜歡她,不管她們嘴上怎么對你說,我坦白告訴你沒人喜歡她。是不是覺得每個人都有下毒動機啊,切?!?/br> “靈靈,夠了別說了。都是同學?!?/br> “我怎么不能說,我怎么不能說?就許這個丫頭片子把我當嫌疑犯,還不許我講兩句了?別說我,沒準她把你也當嫌疑犯,她把所有人都當嫌疑犯要挨著個兒審呢。你什么立場啊,合著我把你叫來,你去幫她說話?你愛被她審是不是,你愛當這個嫌疑犯是不是?” 費志剛攤著手,唉唉地嘆氣。柳絮默然不語,遭遇如此激烈的爭吵她向來沒有反抗能力。司靈的情緒卻愈發(fā)地高亢起來,近乎于歇斯底里,已經全然不顧同學之間的情面。 “柳絮你腦子里在想什么?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進的這個班,你該去看看醫(yī)生是不是腦積水腦萎縮小中風矢狀溝橫斷,有病就得早治別禍害別人。誰沒事去給文秀娟下毒,你一個人發(fā)癔癥自已去墻角玩兒去,別在這里造謠生事?!?/br> 柳絮熬著這一頓罵,臉燙心跳,血轟隆隆像沸騰了起來。她深吸一口氣,說我走了。這三個字淹在罵聲里也許沒被聽見,柳絮說完就轉身,拔腳出了死人亭。 我不是逃跑,她想,只是快要到九點了。 費志剛在亭子里叫她,司靈還在繼續(xù),柳絮只顧往林子外面走,不停有松針掉落在頭發(fā)上。她想起傘落在了死人亭里,當然不愿再回去拿,隱隱約約費志剛和司靈像是爭了起來。柳絮揣著心頭的一團毛躁,迎著雨奔向解剖樓。 真是冷漠,她想,真是冷漠。都覺得下毒的懷疑太荒謬,都不想自己被懷疑,但文秀娟的身體狀況一天比一天差,這是擺在明處的,怎么沒見一個人真心著急呢。 這幾天的談話她幾乎沒有收獲,那些室友只想躲開,問起誰和文秀娟有矛盾,沒有,都沒有,甚至連司靈這么明顯的冤家對頭都沒人主動提。 其實她們誰都不關心,她們只關心自己。這樣也能成為好醫(yī)生? 柳絮沖進了解剖樓。 解剖樓走道里的燈是徹夜長明的,整個學校里,獨獨這幢樓如此。都說是為了驅樓里的陰氣。 其實通常沒人會在晚上進解剖樓的,畢竟那一扇扇門里的解剖臺上,都躺了露著骨頭流著腸子的尸體。 走道只兩米寬,白茫茫在面前鋪開,卻有了空曠的感覺。柳絮看了眼門牌,101,她要去的是117。 福爾馬林的味道終年不散,這氣珠仿佛鉆進了四面的墻灰里,浸潤了教室單薄的榆木門和紅漆,連慘綠鋼窗都不放過。有時會有一種錯覺,這樓就是泡在福爾馬林里的一具尸體。 怎么會是慘綠的鋼窗呢,柳絮打了個冷戰(zhàn),定睛看去,身邊的鋼窗分明是黑色的,只不過表面浮了層日光燈光。 她往前走去,心里猜測著,在117等著自己的,會是誰。 所以并不能說這幾天的談話沒有收獲。今天傍晚她的尋呼機收到了這樣一條留言:今晚九點解剖樓l17見面,事關文秀娟。留言人方先生。 同學里沒有誰姓方,柳絮也記不起自己認識的人里有誰姓方。但這無關緊要,顯然是個假姓。就連性別也可能是假的,尋呼臺小姐才不管打電話的人是男是女,告訴她要怎么署名,她就會一字不差打到你的尋呼機上。 會是那個人嗎? 長廊上一串濕淋淋的泥腳印。獨自行進的感覺,讓柳絮總想回頭看身后。每走一步,她就愈發(fā)感到孤單無助,感到自己的軟弱。她沒和文秀娟商量這件事,因為文秀娟下午請了假,到松江去看一名據說很厲害的老中醫(yī),至今未回。 如果她有尋呼機就好了,柳絮不禁想。 她剛經過了l09室,看樣子,117室在走道的那一端。 福爾馬林的味道越來越濃了。 除了走道,所有教室的燈都關著,門也是。門上有玻璃窗可以望進去,柳絮總覺得每扇門后都有人在看著她,但她不敢回看,只是向前走,步子越來越急。 如果是那個人怎么辦,她會殺了自己嗎?盡管知道這樣的猜想很荒唐,但柳絮還是忍不住去想。 更可能的,是某個知情人,一個告密者,所以選擇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 走廊盡頭。 116。柳絮又看了一遍,沒錯,是116。 怎么不是117,是寫錯了嗎? 116室暗著,柳絮慢慢伸出手,按在門上,推。 推不動。她去轉門把手,鎖著。 在一個不存在的地方會面,真是無聊的惡作劇。但等等,或者……是那個地方嗎? 福爾馬林的味道已經很濃烈了。 其實,還能往前走的。緊挨著解剖樓,有一幢平層的房子,兩者之間,有通道相連。 柳絮繼續(xù)往前走,到走廊盡頭左轉,那兒有四級向下的樓梯。再往前,經過一小段更狹窄的沒有窗的走道,就進到了那幢平層的房子里。 這幢房子只有一個房間,房間外是比過道寬敞不了多少的大堂,通往戶外的門虛掩著。柳絮知道有這么個地方,但是她從沒有來過。 房間的入口緊閉著,那是兩扇嵌在灰白色墻里的鋼門,柳絮往門的上方看,沒錯,117室。 但其實沒人這么叫這個房間。它有另一個名字——尸池。解剖課上的那些尸體,就是從這里拖出來的。 柳絮渾渾噩噩,仿佛大腦都被浸在了福爾馬林液里,完全無法思考。不知是什么推著她,走到了鋼門前,伸手去推。 門絲毫不動。這是當然的,尸池慣常都是鎖著的。 柳絮松了口氣,她覺得自己大約是可以離開了。但是她瞧見了門上的紅字——“拉”。 她握住了門把。 門把陰濕,柳絮嚇了一跳,抽回手。掌心全濕了,膩了一層無色的液體,湊到鼻前嗅嗅,似乎也無味,或許是被福爾馬林的味道遮掉了。她隨后發(fā)現(xiàn)另一只手也是濕的,原來出了這么多手汗。 第二次抓上門把,柳絮試著拉了一下。她沒有用很大力氣,但門被拉動了。也許這門并不是鋼的,只是木門外包了一層,所以并不很重。 門里是更強烈的白光,尸池的燈全亮著! 柳絮像是被人當頭一擊,上身后仰,差點暈過去,然后咳嗽起來。和外面的福爾馬林氣味比,門里撲出的那股子味道簡直是固體。 咳嗽的聲音震天的響,還有回聲。柳絮咳壯了膽氣,把門拉開,走了進去。 柳絮半瞇著眼睛,以手掩鼻,用嘴呼吸,還是覺得辣。呼吸聲很響,響得近乎喘息,在這座滿是死腐氣息的空間里,“嗬 嗬”聲清晰可聞。只有她一個人的喘息聲,聽不見別人的。 頂上一排排上百支燈管放著靜寂的光,照著一人高的尸池。這就像座建在平地上的游泳池,當然比標準泳池小一些,里面盛的也不是水,而是一整池的福爾馬林。尸體們就泡在福爾馬林里,不管他們曾是有潔癖的優(yōu)稚女士還是終年田間勞作的農夫,現(xiàn)在都赤裸地浮在池里,哪怕是誰的腳指頭頂著了誰的眼珠子,也都再沒了抗議的資格。 其實柳絮并不能看見池里的情況,池壁高過了她的眼睛。有鐵梯可以爬上去,那鐵都銹了,被腐蝕得厲害。 尸池是這大房子里的唯一“擺設”,池壁和墻之間還有三米許的空間,就成了繞著尸池的四方形回廊。這回廊分明要比先前外面的走道寬敞,但站在這兒,無時無刻能感受到尸池墳墓般的壓迫。 “有人嗎?”柳絮氣息細弱,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一半,并不比她的呼吸聲大多少。她吸了口氣,又開口問了一次。這次聲音響多了,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沒有人回應。或許那人還沒來,或許那人不會來。 柳絮在門口躊躇了會兒,沿著左邊回廊往前走。她總要繞一圈才能安心,否則總會情不自禁地想,在哪個她看不見的角落有人藏著。 尸池的外壁是水泥本色的,灰黑發(fā)暗。柳絮挨著墻走,盡量離尸池遠一些。每次到轉角的時候,她都特別緊張,等轉過去,前方空蕩蕩并沒有人,才松一口氣。 轉過第三個直角,前方還是沒有人。再一個轉角,就要回到大門口。這時,她卻聽見些聲響。 很難說那是什么聲音,像是另一個人的呼吸,又像是輕起輕落怕被聽見的腳步聲。一下,一下,一下地從哪兒傳出來。 在這個房間里,聲響會盤旋著帶著回聲繞出來,所以柳絮判斷不出,這是從她前方出來的聲音,還是背后。她迅速回頭看了一眼,什么都沒有,也許在前面。 她想問一聲“誰”,又不敢出聲。她怕極了,卻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心里空洞洞,好像心臟被挖掉了一樣。她一步一步往前挨去,挪到了回廊轉角,沒停下來,一步就跨了出去。 心臟突然間猛跳起來,一陣密集混亂的鼓點把她淹沒,那不像是心跳聲,仿佛心臟泵集了大量的血液,大江大河般在耳邊流過。 柳絮背靠著墻強撐著沒有軟倒。過了很久,其實可能只是幾秒鐘,她鎮(zhèn)定下來。眼前是白光下的一條走道,什么都沒有,那響聲也不見了。 也許是幻聽,她想。 當她走回到大門口的時候,那聲音又出現(xiàn)了。 柳絮幾乎要推開門逃出去 “誰,誰在那兒?”她終于大聲叫出來。 回聲停歇的時候,那聲音也消失了。 大門邊的墻角放了幾支一頭嵌了鐵鉤的竹竿,不知是派什么用處。柳絮拾起一根,長槍一樣端在手里,向前走。走到轉角,她先拿槍頭伸過去,胡亂晃了幾下,身子再慢慢轉過去。依然是干干凈凈的一條走道。可是那聲音又出來了。這次柳絮聽得稍清楚了些,是腳步聲。 仿佛有個人在這四四方方的回廊里和她捉迷藏,柳絮走到這邊,她就躲到那邊。 柳絮大口地喘著氣,一發(fā)狠,向前快步沖去。那細細密密的聲音時時從她沉重的腳步聲里冒出來,但她又繞了個圈回來,眼前卻還是空空的走道。 柳絮端不住竹竿,一頭拖在地上。她單手撐著尸池喘氣,看見鐵梯就在旁邊,決定爬上去。 站得高了,視覺死角會少很多。 爬上去就看見了尸池的真面目,池內的大部分區(qū)域,都被一塊塊長方形的浮板蓋住,這是為了避免福爾馬林過快揮發(fā),在浮板的縫隙間還能看見一些肢體。鄰著鐵梯的一小塊地方敞開著沒蓋浮板,浮著四具棕色尸體。尸體背朝上,身上纏了繩子。柳絮現(xiàn)在知道手里竹竿的用途了,是勾尸體用的。 柳絮的視線沒在這些尸體上過多停留。她沿若尸池的邊走,現(xiàn)在回廊的大多數(shù)地方都在她眼皮底下了,如果那個發(fā)出聲音的人身材不過分矮小的話,應該……想到這里,柳絮忽然覺得,腳步聲那么輕巧的人,會不會是個小孩子? 而小孩子,正是喜歡和人捉迷藏的。 她打了個寒戰(zhàn),打擺子一樣從脖子抖到了腳脖子,差點沒跌進尸池里。什么樣的小孩子會在尸池邊和自己捉迷藏? 她不敢再想下去,持著竹竿往前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看不見的那些回廊死角在她眼皮底下徐徐展開。 沒有人。 整個房子里,就只有她一個人。 一個活人。 有水聲。像是有條魚,輕輕在水面上打尾。福爾馬林里哪來的魚。柳絮扭頭看去,在尸池靠中央的地方,有一小塊沒被浮板蓋住。 剛爬上來的時候,她記得自己掃過一眼,池子中央有這塊空水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