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是那個人怕了,只有怕極了的才會做這種事情。”文秀娟故意壓低了聲音說。 大約十一點半,走道里轟隆隆響起來。聲音在二樓樓梯口分流,女孩們卷裹著酒氣竊笑和碎語,腳步凌亂。叮當(dāng)?shù)蔫€匙聲響了好一陣,然后門猛地被推開,隨之涌進(jìn)來的那股子味道,讓睡在床上的柳絮忍不住想跳下床去打開窗。 她沒有動,上鋪的文秀娟也沒有。她們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仿佛早已熟睡。司靈大聲地問她們睡著了沒有、夏琉璃嘔吐、劉小悠大哭,這一切都未能驚擾她們,直到一小時后,這種種的此起彼伏緩了下來,漸漸停歇。 三點二十分,柳絮起夜歸來,在長桌邊久立。隱秘的氣息一重一重把她包裹,她在黑暗的中心想著,會是誰呢。 白色床帳在眼前飄動,窗半開著,她不記得是誰開的了。 平日里熟悉的那些臉,在這夜里,在這床帳中,是什么模樣?窺視的欲念慢慢浮起來,這是邪惡的誘惑,柳絮想。 她沿著長桌往里走,劉小悠正打著輕呼,平日里她不這樣,大概是酒精的原因。 呼聲停了。一只手從帳子里探出來,搭在柳絮胳膊上。 床帳被風(fēng)吹開,露出劉小悠的半張臉,她坐了起來,一只眼睛瞪得很大,布幔飄回來,把她的臉擋住。 “我去關(guān)窗戶?!绷踺p聲說。 那只手慢慢松開。柳絮關(guān)上窗回到自己的床鋪躺好,過了一會兒,她總算能聽見自己心跳之外的聲音時,劉小悠的呼聲正有節(jié)奏地響著。 2 “昨天我們犯錯了?!蔽男憔暾f。這是周五的早晨,通常像這樣的上課路上,都是柳絮說,文秀娟聽,今天反了過來。 “我們犯錯了,不應(yīng)該裝作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她們回來的時候,你該發(fā)作的。如果你發(fā)一通脾氣,問誰把你的照片剪碎了放在食盒里,大鬧甚至大哭一場,就可以觀察她們是什么反應(yīng)?!?/br> 柳絮嗯了一聲。 “你覺得不對嗎?”文秀娟放慢了腳步。 “啊,哦,不好意思?!绷跻欢叮忧涌戳宋男憔暌谎?。 文秀娟把剛才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 “可是昨晚她們都喝醉了呀?!绷跽f。 “醉了更好,酒后吐真言。而且她們也未必都醉了,如果你是那個人,你敢喝醉嗎,你就不怕喝醉了亂說話露出馬腳?所以很可能有人在裝醉。如果昨晚大鬧一場,誰真誰假,就能看出來了。” “夏琉璃都吐了,她是真喝多了吧?!?/br> “也許?!蔽男憔甑恼Z氣聽起來并不確定。她懷疑所有人,也許柳絮除外,這種懷疑深切到無法用一次醉酒的嘔吐打消。想必哭泣也不行。 “可是我昨天根本想不到那么多,我……” “當(dāng)然。”文秀娟握住柳絮的手。兩只冰涼的手。 “當(dāng)然,我可不是在怪你。別擔(dān)心,是那個人怕了,才這么干的。記住,是她怕了,不是我們!”說完,她的手緊了緊,像是要把自己的信心傳遞給柳絮。 “你知道我看到碎照片時,在想什么嗎?”柳絮低著頭說,這一路她都沒有讓脖子真正挺直過。 “直到那時候,我才真的感覺到那個人就在身邊。我能嗅到我能觸碰到,離我只有一寸遠(yuǎn)。她在看著我們,就像一條蛇,又軟、又冷、又滑的蛇。她就在那兒,真的就在那兒?!?/br> 文秀娟沉默不語,過了一陣,她松開手,插回口袋里,輕聲說:“是真的,沒錯,是真的。 這時她們走到教學(xué)樓下。 “你先進(jìn)去。”柳絮忽然說,“我有些事?!?/br> 說完,她返身沿原路跑了回去。 這是她第一次上課遲到。足足遲到了二十分鐘。而前一天藥理學(xué)的逃課也是第一次。這一個星期,柳絮覺得自己突破了許多次界限,各個方面的界限,有好的,有糟糕的。她想自己正慢慢從父親的巨大陰影里走出來,開始看見自己影子的模樣,初次見面,不免陌生。 病理課的羅教授不太討人喜歡。她是個長相刻薄的中年女人,看五官,年輕時大約是個美人,現(xiàn)在眉眼輪廓卻被歲月雕刻過度,顯出兇相。相由心生,大家都說她一定生活不幸福。并且她課上講太多理論,甚至在講病例的時候也像在講理論,令人昏昏欲睡。 在她講到腦動脈粥樣硬化的時候,輔導(dǎo)員金浩良出現(xiàn)在門口。他向羅教授打了個招呼,羅教授往他身后看了眼,就停下了講課。 “柳絮?!苯鸷屏己傲艘宦暋?/br> 柳絮深呼吸,慢慢站起來。 半個身子從金浩良身后斜出來,是寢室樓的管理員。她盯了柳絮一眼,然后向身旁的警察確認(rèn):“剛才就是她打的電話?!?/br> 文秀娟吃驚地看著柳絮,柳絮沖她笑了笑,然后走了出去。 柳絮被領(lǐng)到一間沒人的辦公室里,一路上金浩良不停地問,說柳絮你報的什么警,怎么會有人要害文秀娟,怎么她自己不報警,你搞錯了吧,你說話呀…… 柳絮不說話。她的四肢都是僵硬的,走路的姿式像牽線木偶。她既緊張又興奮,還有揮之不去的恐懼和茫然。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對的事。 她早該這么做了。 金浩良對柳絮的態(tài)度極不滿意,這和他印象里的柳絮大不一樣。他沒比學(xué)生們大幾歲,碰上這樣的事情,一時也亂了方寸。見柳絮不答,他又去問樓管。樓管是個話癆,繪聲繪色形容起柳絮先前怎樣打電話報警。警察說這事情就交給我們警方解決,等我先和這位同學(xué)聊過再說。 金浩良離開辦公室前,叮囑柳絮讓她有一說一。柳絮知道他的潛臺詞是別惹事。我也不想惹事,柳絮想,可事情臨頭,只能面對。 辦公室的門關(guān)上了,房間里只剩下柳絮和警察。 “你報的案,按照程序,我在這里給你做個筆錄?!本煺f。他年紀(jì)不大,戴了一副眼鏡,臉孔圓圓,有些和氣又有些斯文。柳絮想起了郭慨,其實兩個人長得一點都不像,只是郭慨在讀警校,以后也會是個警察。 問過姓名年齡家庭住址,便進(jìn)入正題。警察說你電話里講有人下毒害你的同學(xué)?柳絮說對的。下一個問題就把她問住了。 “你那個同學(xué)自己不報警啊,要你來報?” 柳絮怔了怔。 “如果有人來毒你,你會等著其他人去報警?要么你那個同學(xué)不知道自己被下毒,就你知道?” 說到這里,圓臉警察笑笑。他的問話有些調(diào)侃,但語氣近于陳述。柳絮覺得不舒服起來。 “她當(dāng)然知道的,可能她太害怕了,所以……”柳絮其實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又或者是文秀娟的勇敢令她沒有去向警方報警? 警察對這個回答不置可否,記錄下來后,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xù)下去。 “證據(jù)有嗎?” 柳絮又是一愣,她不太適應(yīng)這樣的問答。 “你報警電話里說的那些,懷疑同班同學(xué)里有人下毒,這個懷疑你有沒有證據(jù)?” 柳絮把礦泉水的事說了。 “這瓶水我還留著呢?!彼f。 “一瓶水?!本煺f。 “是一瓶有針眼的水。”柳絮強調(diào)。 “一瓶有針眼的水?!本鞂懴聛?。他受過的訓(xùn)練讓他注意到了柳絮的表述:“這么說,你不確認(rèn)水里是不是真的有毒?!?/br> 柳絮想起毒理實驗室的化驗結(jié)果,只好搖頭。 然后她又說了碎照片的事情。警察記錄著,柳絮注意到他的嘴角牽動了一下。 “太可怕了?!绷鯊娬{(diào)了一句,她想盡量把自己的感受傳遞給對方,“當(dāng)時我簡直喘不上氣?!?/br> “會是惡作劇嗎?” “不是惡作劇,絕不只是惡作劇?!绷跫绷耍谑撬终f了繩結(jié)的事。 警察讓她打個繩結(jié)看看,一時找不到繩子,警察解下鞋帶遞給柳絮。 柳絮能感覺出警察的不信任。他沒說出來,但也沒掩飾。 這很關(guān)鍵,柳絮對自己說。把繩結(jié)打給他看,這樣他就會相信! 但她竟打不出來了,手指糾結(jié)著不聽使喚。 她急得要跳腳,心里越急手上越僵。警察抱手看著她,柳絮感覺到了那種目光,于是她更慌亂了,居然打出了個死結(jié)。柳絮額上憋出汗來,臉皮通紅,在她努力要把死結(jié)解開的時候,警察卻把鞋帶要了回去。 “行了,我看你越解越死?!彼f。 柳絮恨得想把自己的手指切掉,她彎腰解了自己的鞋帶,這次終于成了,在警察把死結(jié)解開的同時,她打出了那種繩結(jié)。 她把繩結(jié)遞給警察,警察看了看又還給她,問:“你平時真的經(jīng)常打這種結(jié)嗎?” 柳絮用力點頭。 “這結(jié)打起來很麻煩啊,你不會每次都打這樣的結(jié)吧,會不會有時為了方便,就打普通的結(jié)?” “不麻煩的,我……我平時打起來很快的。偶爾我也會打普通的蝴蝶結(jié),但那一次,我肯定打的是這種。” 警察又在筆錄上記了一筆,然后問:“還有其他的證據(jù)嗎?更確切的證據(jù)?!?/br> 柳絮搖頭。她覺得這樣的問法不好,雖然沒有其他的證據(jù),但現(xiàn)有的這些已經(jīng)足夠確切了。 她搖頭只是針對前一個問題。 在她想分辯一下,以免誤會的時候,警察又問:“有誰是你特別懷疑的?” 柳絮心里閃過司靈的名字,但這種事情沒證據(jù)不好亂說,于是她只好再搖頭。 警察合上筆錄,拿眼一瞧柳絮。柳絮很認(rèn)真地和他對視。他沒說什么,但臉上那種笑已經(jīng)說明一切。他走到門外,讓金浩良去把文秀娟叫來。 “你不相信嗎,你覺得這都是我編的,我臆想出來的?”警察一回來柳絮就問。 警察笑笑,“我還需要了解更多情況?!?/br> 短暫的沉默后,警察又開始問一些問題。他像只是隨口問問,因為這次他沒有記在筆錄上,內(nèi)容更多是柳絮的個人情況,比如是不是比較敏感,此前包括中學(xué)階段有沒有過類似的懷疑,在班中人緣如何,有沒有同學(xué)之間的糾紛。柳絮一一回答,心中卻越發(fā)郁結(jié),終于放大聲量說:“這是真的,警察同志,這是真的,有人要害文秀娟!” “噢?!本觳⒉粸樗鶆?。 “你堅持說有人要害文秀娟,她做了些什么事情,很招人恨?” “當(dāng)然不是,她人好極了,她是我見過最最優(yōu)秀的?!绷鯚o法接受別人對文秀娟為人的懷疑,剛才累積的不安和憤懣爆發(fā)出來??伤S即意識到,這樣說其實只能讓警察對下毒的真實性更加懷疑,正要補救,敲門聲響起。 文秀娟到了。 她進(jìn)來的時候,深深望了柳絮一眼。柳絮和她對視,沖她點點頭,握住了她的手。 “你到門外等一下。”警察對柳絮說。 文秀娟輕輕拍了拍柳絮的手,讓她松開。出門的時候,柳絮聽見身后警察的發(fā)問。 “你同學(xué)剛報的警,說你被人下毒,是真的嗎?” “沒有,沒有的事?!蔽男憔耆绱嘶卮?。 柳絮驚訝地轉(zhuǎn)回頭,她看不見文秀娟的表情,只能看見她背在身后的雙手。 “請你先出去。”警察說。 “秀娟,你怎么這樣說!” 文秀娟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她的手指在另一只手的指節(jié)間移動著,那種韻律讓柳絮堵得難受。 警察站起來,走到門前把門拉開。站在外面的金浩良一把把柳絮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