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

    武媛告別了眾人，和meimei一塊兒走了。

    武阿婆、武向東和阿嬌在祠堂那兒等她、順便跟村里的老人們說說話。

    武媛趕過去的時候，好些老人看到了她，先是贊她高了、漂亮了，又問剛才是不是送善珍上醫(yī)院了，怎么樣了？

    武媛向老人們問了好，然后胡謅了幾句戚善珍的“病情”……

    因一家子齊整了，武阿婆就和好幾個老人告別。只是，眾人都是舊識，才聊了這么半天就要離開，都有點兒舍不得。于是武阿婆又跟眾人約好了年初三回村里來，再跟大伙兒好好聊聊……

    一家子這才婉拒了村里老人們的盛情挽留，離開了。

    老人們還依依不舍地把她們送到了村西口。

    一家子匆匆趕路，虎子在一旁跑來跑去……

    武媛就問meimei，“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好笑的事？”

    武姿卻轉過頭去看向了阿婆。

    阿婆道，“你jiejie問你話咧你看我干啥？”

    “阿婆威武霸氣嘛！”武姿笑嘻嘻地說道。

    ——原來，武家村的流水敬老宴，是由公中出錢整大頭，在祠堂門口擺上流水席；而村子里的每一戶武姓人家呢，也被要求各獻出一碗半葷半素的菜，拿去參與。

    村里輩份最長、年紀最大的十來位老人們由始至終都端坐在稱之為敬老臺的“上座”。

    各家各戶的當家人呢，就捧著菜、領著自己一家人、跪在蒲團上，給敬老臺上的老人們磕頭、問好，還會請老人們試菜。

    通常情況下呢，老人們也就挾上一筷子菜意思意思，再說上幾句祝福的話，大抵都是“今年這一年你們都辛苦了、這養(yǎng)兒育女的真不容易、希望明年的日子能越過越好”這樣的吉祥話兒……

    小一輩兒的奉了菜、磕過頭、問過好；老一輩兒的試過菜、說了祝福的話……然后年輕一輩兒的就能捧著自家的菜，去流水席上就座、開吃了。

    村里會按著族譜上的排行，按人們的輩分、年紀的大小，排著隊兒的先來敬老、再吃流水席。

    眾人吃完一席就得立刻離開，會有人馬上再來安排下一席……而吃完流水席的眾人還能按著花名冊、去一旁領些公中派給的糧食、瓜豆之類的回家。

    姚桂香雖然為人厲害，但畢竟是要在村里討生活的，所以不能免俗。

    但今年，十九爺爺武麗紅回來了。

    在十幾二十年前，當武麗紅還呆在村里的時候，她輩分雖高、卻很年輕，所以年年都不肯上敬老臺。

    可近二十年沒有回來過……

    當年的風姿少婦已經熬成了老婆子。

    再加上武麗紅本就抱著刁難姚桂香的態(tài)度而來的……

    她理所當然地坐到了敬老臺上，跟著八太婆她們有樣兒學樣兒的向后輩們說幾句好聽的話罷了。

    等了幾輪……

    終于輪到了姚桂香一家。

    武麗紅呵呵笑了起來。

    姚桂香比武麗紅略年輕幾歲，本來兩人的年紀也沒差多遠；可武麗紅卻比姚桂香長了一輩兒……她這個輩份兒的，連她在內也只剩下三四個人了。但姚桂香這個輩份兒的呢，卻大多都在村里還正值壯年。

    再加上姚桂香人緣不好，也沒個人提前告訴她說武麗紅回來了……

    她是真沒準備！

    她手里捧著碗酸菜炒白菜，硬著頭皮領著兒子武向南、小女兒武儀蘭，帶著孫子一輩兒的接娣和富貴兒，走到了敬老臺前。

    可是……

    看著得意洋洋地端坐在臺上的武麗紅……

    姚桂香她實在跪不下去。

    村里年紀大一些的人，都知道這倆女人之間的不對付。又因為平時在村里吃夠了姚桂香的苦頭，所以大家更愿意看她的笑話。

    于是，姚桂香不肯跪、武麗紅沒吱聲……

    眾人也就都安著一顆看熱鬧的心，興災樂禍地等著。

    八太婆年紀大了，脾氣也有點兒爆。等了好一會兒見姚桂香始終沒動靜，便催促道，“姚氏，你也可以了啵，我們這都等了半天了你還想怎么樣？你不想敬老的話呢不如你就不要當武家人了……”

    ——那要在武家村立足，不入武家族譜還是不行的。

    尤其是姚桂香這一家子都是文盲，所有跟土地有關的政策、手續(xù)啥的都得靠宗族；而且宗族里還有公中的地，每年產出的作物，到了年底家家戶戶都能分到一點兒。

    姚桂香今年是特別特別的困難……

    所以她迫切地需要從公中領些米糧回去。

    ——剛她都已經看到了，有人領了十斗米（約十五斤）、兩三斤黃豆、外加五塊錢呢！

    有了那十幾斤米、至少可以保證在大年三十這一天能讓全家人吃上一頓不摻豆子和南瓜土豆之類的白米飯！有了那些黃豆，炒香了再撒上鹽巴……就是絕佳的一道下飯菜！有了那五塊錢，就能去一趟鄉(xiāng)里，稱上三四斤豬rou再搭上一副豬下水，用一小半兒的豬rou剁成泥、再摻上大量的菜沫子做成餃子餡兒來包餃子，一大半兒的豬rou用來燉成紅燒rou，豬下水雖然腥臭、用姜去了腥也能辦上一桌……

    這個年才能過得去??！

    于是，被八太婆這么一催，再想想唾手可得的大米、豆子和錢……

    姚桂香一咬牙，便捧著菜碗“卟嗵”一聲跪下了。

    武麗紅笑了。

    她低頭看了看姚桂香捧著的飯碗，笑聲變得十分夸張——

    “哈哈哈哈……平時你在家就吃這個？！我看別人不是端了紅燒rou出來、就是端了香菇燜雞出來咧！你怎么……哈哈哈哈！酸菜炒白菜？你端這種菜出來敬老？是不是你平時在家也是吃這種……哦，不對，應該是你平時在家連酸菜炒白菜都吃不上？”

    小胖子富貴兒被養(yǎng)壞了。

    但他也不是不知道好歹的。

    他能聽出武麗紅是在嘲諷自家奶奶……

    當下，小胖子攥緊了拳頭，大聲吼道，“才不是咧！我家當然有好菜的！但是我們不拿出來給你們吃！干嘛要給你們吃？哼，等過年的時候我們自己吃得香噴噴的！”

    武麗紅聽了，打量了小胖子一番，奇道，“你家還有什么好菜？說出來讓我見識下啰！”

    “我家還有五個雞蛋！”小胖子中氣十足地說道。

    眾人齊齊一怔，然后哈哈大笑了起來。

    “五個雞蛋過個年？搞什么??！”

    “就是，她家招娣過繼到了大房、來娣又跟著姨母走了，老五又出去打工去了，一下子少了三個人口吃飯，但是勞動力沒少啊，怎么還越過越窮了？”

    “哎呀你懂個屁啊，這家里窮咧就得會當家！她屋里以前是招娣當家管飯菜的……招娣么聰明得要死！原來她這個家都窮成那樣了，也還三不五時的總有點rou吃的！”

    “對啊對啊，以前招娣還在的時候，我看她下河捉魚、上山挖竹筍撿菌子抓竹鼠……能干咧！”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了起來……

    姚桂香的臉漲得通紅！

    她突然省悟過來，依著她和武麗紅之間的恩怨……她想得到武麗紅的祝福？那無異于癡人說夢！

    于是，姚桂香“噌”地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還緊緊地盯著武麗紅，滿面怒容。

    武麗紅愈發(fā)笑到得意。

    “友全媳婦啊，我還沒說好聽的咧，你咋就起來了？”武麗紅笑瞇瞇地說道，“你不想要公中派發(fā)的大米和黃豆子?。堪?，好像家家戶戶還可以領五塊錢咧！”

    姚桂香咬住了下唇。

    武麗紅慢悠悠地說道，“大東啊，扶著姚氏跪下……我老人家要講話了咧！”

    早就等在一旁的武向東立刻耀武揚威、大搖大擺地過來了。

    他上前一抬胳膊，摁住了姚桂香的肩膀再一使勁兒！逼得她不得不跪在了地上。

    姚桂香怒視著武向東，“大東啊你……”

    可是，她卻看到了武向東面上的挑釁神色，好像在說“想找麻煩啊來啊誰怕誰”？

    姚桂香不由得想起，剛才開宗祠的時候，村長武向明和八太婆已經主持著、把武向東給過繼到了武麗紅的名下……

    而她姚桂香，再也不是武向東的繼母了！而且兩人還變得了平輩兒的！

    姚桂香只得忍氣吞聲。

    武麗紅盯著跪在地上的姚桂香，一字一句地說道，“姚氏，你聽清楚了！我……祝愿你，以后每一天，頓頓都吃酸菜炒白菜！還希望你……一年不如一年！到最后……你眾叛親離、無人送終，一個人窮死、餓死了、爛在了屋里……也沒人曉得哩！”

    眾人都驚呆了！

    姚桂香也傻傻地張大了嘴。

    她全靠撒潑、才能在這村里占據一席之地……

    所以別人都讓著她、躲著她……

    從來也沒人會像武麗紅這樣，直接挑釁的！

    姚桂香被氣得渾身發(fā)抖！

    在這一瞬間，她恨不得直接就將捧在手里的菜碗……連碗帶菜地都朝著武麗紅砸去！

    事實上，姚桂香也確實是這么做的。

    可是——

    武向東就站在她身邊……

    此刻姚桂香陡然發(fā)難，武向東卻眼疾手快地在她剛剛才舉高了菜碗的時候——

    他直接從她手里奪過了菜碗，然后舉高了往她頭上一個倒扣！

    姚桂香瞪大了眼睛。

    那大菜碗倒扣在她的頭頂，一大碗帶著菜湯汁水的酸菜炒白菜順著她的頭頂就慢慢往下流淌……

    武麗紅也先是一驚、繼而大笑了起來！

    武向東一臉憨厚地說道，“四嫂（死去的武友全在族中行四），我娘脾氣不好你就讓著她點嘛、她是個老的啊還比你長一輩！你說你……我娘就說了那么兩句，你何必發(fā)脾氣咧？”

    姚桂香半天都沒能反應過來……

    這時，武二狗和武儀蘭等人終于省悟了過來，連忙站起身、奔了過來，七手八腳地替姚桂香收拾。

    武儀蘭仗著自己是女的，料想武向東也不敢對自己怎么樣，便挺身而聲，沖著武向東大罵，“你是個什么東西！忘恩負義的白眼兒狼！我娘真是白養(yǎng)了你那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