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招娣躺在墊著棉被的夯土地上……

    也不知道是因?yàn)槊薇恢碌暮煌恋剡^于坑坑洼洼了呢，還是因?yàn)榘滋毂缓拱沟?、沒洗澡就睡，所以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總之，她久久都睡不著。

    過了好久好久，招娣突然聽到王瓔小小聲說道——

    “哥，我睡不著?！?/br>
    招娣沒吭聲。

    ——王瓔這小丫頭還沒睡？

    沒想到，王珩也小小聲說道，“你睡不著？哼，我還睡不著呢……怎么樣，要我去打老太婆一頓、給媽出出氣？”

    武儀春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倆都給我閉嘴！快點(diǎn)睡覺！”

    招娣心想——

    還好我沒吭聲，原來這一家子都沒睡著啊。

    不過，白天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嗎？

    為什么……

    王珩終于忍不住開了口，“媽，外婆也太過份了吧……”

    招娣只聽到這兒，便開了口，“阿珩，今天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她和二姑一家睡在同一間屋子里，別管她是不是睡著了，二姑一家能當(dāng)著她面說武老太的壞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招娣必須發(fā)聲。

    這是她的潛臺詞：我也醒著呢！要是你們不想讓外人知道你們的想法，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最好換點(diǎn)兒別的話題。

    結(jié)果招娣一說話……

    武儀春一家三口竟然齊齊地嘆了一口氣。

    招娣頓時忍俊不禁。

    王珩終于開了口，“二姐，你和大舅帶著四妹去了醫(yī)院，所以你不知道……”

    不過，他也機(jī)靈。

    話到這兒就戛然而止了。

    因他也要試探母親武儀春的態(tài)度。

    見母親并沒有開口阻止，王珩這才繼續(xù)說道，“你們走了以后，我們就吃飯嘍，然后……這果然是場鴻門宴！”

    “什么？”招娣驚訝地問道。

    她沒有文化，不懂得什么是鴻門宴。

    王珩解釋，“鴻門宴，鴻門宴講的是古代的時候劉邦項(xiàng)羽爭霸時候的事兒，當(dāng)時比較厲害的項(xiàng)羽設(shè)宴請沒那么厲害的劉邦喝酒吃飯，目的其實(shí)是想干掉劉邦……嗯，反正鴻門宴的意思，就是有人借著請客吃飯的目的，請別人上當(dāng)吃虧的意思呢……”

    招娣“哦”了一聲，沒再揪著問了。

    不過，她在黑暗中握緊了拳頭。

    ——她必須要學(xué)文化、學(xué)知識。王珩是親戚，所以他還有耐心向她解釋這“鴻門宴”的意思。要是換作其他有文化的人……恐怕就直接嘲笑上了吧？而她都已經(jīng)重活一世了，這次要是再不自我爭取好好學(xué)文化的話，她都覺得過不了自己的那一關(guān)！

    這時，王珩又開了口，“吃飯的時候，外婆就說小舅舅讀書那個厲害啊，明年就能考上北大了！以后小舅舅出息了，去了北京念大學(xué)，再憑著小舅舅長成這樣兒……至少也能娶個北京市長的女兒當(dāng)老婆！”

    想著五叔瘦弱的猥瑣樣子、還想娶北京市長的女兒當(dāng)老婆……

    招娣忍不住“卟哧”一聲笑出了聲音。

    王珩道，“二姐你別笑啊，這其實(shí)還是最不好笑的……”

    這時，武儀春幽幽地來了一句，“你外婆這么說，是因?yàn)椤膊恢辣缺本┦虚L官還大的是啥官，不然肯定不得說北京市長的?！?/br>
    招娣明顯感覺到，睡在她身邊的來娣、身體也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想來，來娣也醒了，并且聽到了這一切，還被二姑的話給逗笑了？

    “后來呢？”招娣開口問道。

    王珩答道，“后來？后來外婆就開始說起了以前多么多么窮啊，她和外公是怎么才把我媽拉扯大啊……感覺好像大舅、三舅、小舅從來都沒有存在過，外婆只養(yǎng)了我媽一個人似的！什么家里有口飯、外婆舍不得吃，偷偷摸摸藏了，然后悄悄地給我媽吃之類的……”

    “憶完了苦以后，就開始思甜啦！”王珩忿忿不平地說道，“然后就說，外公外婆多辛苦才養(yǎng)大了我媽，又給我媽說了門好親事……”

    “外婆說謊！”小表妹王瓔氣憤填膺地打斷了哥哥的話。

    “我奶奶說的，當(dāng)初爸爸要和mama結(jié)婚，但是外婆要收一萬塊錢的彩禮！那時候爸爸一個月工資才三十多塊錢！要湊齊一萬塊彩禮，得讓爸爸不吃不喝地工作二三十年！“

    ”后來mama就和爸爸私奔了……爸爸和奶奶都覺得對不起mama，所以奶奶下了命令，爸爸的工資全部交給mama、期限是三十年！二叔三叔沒結(jié)婚之前，他倆的工資也全部上交給mama……”

    “但是mama也沒有昧了叔叔們的錢，后來二叔三叔結(jié)婚，mama拿了好多錢出來，給二叔三叔辦了很體面的婚禮呢！所以奶奶總是說，她沒有女兒緣，但她又很有女兒緣，因?yàn)槲覌尯蛢蓚€嬸子都對她好……”

    “我奶奶還常說，這都是因?yàn)槲覌岄_了個好頭，孝敬奶奶，所以后來進(jìn)門的兩個嬸子有樣學(xué)樣……”王瓔像模像樣地說道。

    武儀春喝止了小女兒的話，“好了好了，說這些干嘛！”

    招娣沒吭聲。

    關(guān)于二姑武儀春的事跡，招娣當(dāng)然知道。

    武老太這么重男輕女，武儀春是第二輩的第一個女孩兒……武儀春的童年是怎么樣的，招娣完全可以從家里第三代長女引娣的身上，切身體會到當(dāng)年武老太是怎么對待武儀春的。

    想必當(dāng)年，二姑也吃了不少扶持弟弟的苦……

    所以武儀春也抓住了“離家”、“工作”和“嫁人”的機(jī)會，她沒有乖乖聽武老太的話、老實(shí)本份地嫁個本地人，因?yàn)樗辣镜厝说纳盥?xí)。如果遵從武老太的安排，用賣女兒的方式嫁入本地農(nóng)家……那么等待她的命運(yùn)，將是從一個火坑跳進(jìn)另一個火坑，僅此而已。

    后來也是機(jī)緣湊巧，武儀春去了汽配廠做臨時工。

    她勤勤懇懇工作、還窮盡一切辦法努力學(xué)文化、學(xué)專業(yè)技術(shù)。毫無懸念的，她在一眾農(nóng)村女工中脫穎而出，得到了汽配廠不少領(lǐng)導(dǎo)的青睞。最終在汽配廠擴(kuò)招的時候，她破格被汽配廠領(lǐng)導(dǎo)錄用，光榮地成為了廠子里唯一非正式分配的國企正式員工。

    再后來，二姑作為汽配廠里的唯一技術(shù)型女工，與本廠技術(shù)骨干人員王干在“技能大比武”中相識，最終相愛了。

    王家也窮。

    王干父親早逝、他的寡母帶著三個兒子苦哈哈的過。在王干決定要和武儀春結(jié)婚之前，王母就已經(jīng)喜歡上了勤勞樸實(shí)的農(nóng)村女孩兒武儀春。因?yàn)樵诋?dāng)時，如果有個這么勤快的兒媳婦進(jìn)門，當(dāng)然可以大大減輕王母的負(fù)擔(dān)了。

    而當(dāng)武儀春向娘家人透露出想和王干結(jié)婚的意思以后，武老太索要彩禮的丑陋面孔，與未來婆婆給予她的最大程度的信任和依賴，簡直成為了最最鮮明的對比，沒有之一！

    這使得武儀春下定決心一博！

    但沒想到，王家對她是非常非常好的。在這個家里，從未有過年輕女性的加入。所以上至婆婆、下到兩個小叔子……人人對她都是小心翼翼的，不但十分在意她的感受，而且對她毫不嫌棄王家的窮、而心存感激！

    據(jù)后來武儀春說，她愛婆婆、比愛丈夫王干更甚！

    所以招娣認(rèn)為，二姑武儀春應(yīng)該是武家人里過得最好的一個了。

    以至于后來的四姑武儀蓮，她應(yīng)該是受了二姑“上位”的啟發(fā)，所以想要復(fù)制二姑的人生。只是，四姑從頭到尾也只想借鑒二姑的“嫁給城里人”，但她并沒有像二姑那樣苦學(xué)技術(shù)、學(xué)文化……所以到了最后，她還是和城里人宋明還是離了婚。

    招娣這邊正想著，那邊王珩又幽幽地來了一句——

    “我們都被小舅舅要考北大的事兒給嚇壞了……沒想到，更大的驚嚇還在后頭！二姐，你知道外婆說了什么嗎？”

    ——閉著眼也能知道。

    招娣心道。

    但她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說道，“……不知道。”

    王珩嘿嘿冷笑，“外婆說，我媽是長姐如母?。∷孕【司艘媳贝?，這學(xué)費(fèi)八萬塊錢……就得由我媽來出！”

    八萬塊錢?。?！

    招娣無語了。

    王珩繼續(xù)說道，“我媽還沒吭聲呢，外婆又說，‘春啊，你也別推脫，我曉得你王干那邊正拆遷哪！百兒八十萬的對你不是問題’……嘖嘖，敢情我家的老房子是用純金打造的喲！”

    “純金打造的屋子？哥，那要是我呆在純金打造的屋子里，那是不是……就是金屋藏嬌了！”王瓔突然來了一句。

    王珩：“去去去，這成語用在這兒不對，以后別亂說，免得惹人笑話！”

    黑暗中，王瓔氣嘟嘟地“哼”了一聲，再也不肯吱聲兒了。

    招娣不懂得“金屋藏嬌”是什么意思。

    但她也沒開口問。

    她只是再一次攥緊了拳頭，提醒自己要盡早離開武家……然后想辦法上學(xué)、好好生活。

    “好了好了，這些都是大人的事兒，別說話了快點(diǎn)兒睡，明天一早咱們還得回去呢！”武儀春說道。

    王瓔終于開了口，還委委屈屈的，“mama，我睡不著，這床板好硬啊，還硌得慌……”

    “阿瓔過來，mama抱著你睡吧，睡在mama身上就不覺得硌了?！?/br>
    黑暗中，響起了武儀春溫柔的聲音。

    一陣悉悉索索地聲音響了起來……

    大約是武儀春抱住了小女兒。

    半晌，王瓔的聲音又響了起來，“mama，睡你身上……倒是不硌著了，但是好熱啊……mama、mama我想回家。”小姑娘的聲音嬌滴滴的，像是要哭了似的。

    王珩道，“媽，我這兒有塊枕巾，給你……你給meimei扇一扇。”

    又是一陣悉悉索索地聲音響了起來。

    很快，招娣就聽到了規(guī)律又微弱的聲音……想來，應(yīng)該是武儀春正拿著枕巾搖來扇去、為女兒王瓔扇風(fēng)解暑吧！

    “阿瓔乖啊，明天天亮了mama就帶你和哥哥回家……”武儀春的聲音含含糊糊地響了起來，似乎困倦到馬上就要睡著了。

    莫名其妙的，招娣的眼淚便堆滿了眼眶。

    黑暗中，她閉上了眼睛。

    兩行熱淚便順著面頰慢慢淌了下來。

    第19章

    天還未亮，招娣便早早起來了。

    她得趕早去挑水，否則呆會兒家里人連洗漱用水都沒有。

    盡管她已經(jīng)很用心地把動靜放到最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