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jié)
眾人大吃一驚,旁邊的太監(jiān)們急忙要沖上前拉走瑞嬤嬤。 康熙擺了擺手:“瑞氏,你是哪兒都不能去?還是哪兒都不想去呢?” 瑞嬤嬤猶豫了一下,向著康熙伸出手去:“妾身是哪兒都不能去,妾身這副身子去哪兒都是活不下去的,我的手早就廢了,在冷宮還有老姐妹照料,出了冷宮就只能等死了!” 康熙目光一瞥,瑞嬤嬤的一雙手,左手和常人一般,但是右手卻一片潰爛,白骨可見。 康熙面色極變:“你這手,怎么會這樣?可是受了什么刑罰?” 瑞嬤嬤看了一眼東珠,隨即把心一橫,一臉端肅地對上康熙的龍顏:“并非受刑,妾身原是順治爺?shù)拇饝?,在景仁宮與康妃娘娘同住,自先帝去后,娘娘傷心過度,白發(fā)早生,妾身便給娘娘梳洗染發(fā),誰知道娘娘突染暴疾而去,妾身的手也爛了,再后來便被關進了冷宮。妾身一直想不通好好的一雙手為何右手爛了,左手卻沒事?;蛟S是那染發(fā)膏子,幸而留下了當年的染發(fā)膏,萬請皇上和皇后娘娘給妾身一個明白?。 ?/br> 康熙一聽大驚失色,警覺地看向東珠,豈料東珠毫不意外,只吩咐人將瑞氏帶回承乾宮療傷,稱等其手上的傷好了,再決定出宮事宜。 瑞嬤嬤跟著小太監(jiān)離開,整個冷宮寂靜一片,仁妃嚇得直抖,不敢看康熙的面色。 東珠卻直視著康熙,一臉肅然:“皇上,她口中的康妃……可是皇上的生母??!” 康熙目光凌厲:“你想說什么?” 東珠淡淡地笑了:“臣妾想說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我瑪嬤一樣,走得都很突然?!?/br> 此語一出,的確,什么都不必再說了。 康熙立時沉默,片刻之后騰地站起身,徑直大步離開,他的步子極大,速度也快,正如此時焦躁不安的內(nèi)心。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仁妃嚇白了臉,瑟瑟地拉起東珠的手。 “珠珠,不,皇后娘娘,今日,你所做的,我們佟佳氏一門都會感激不盡。” 東珠對上仁妃的眼睛,淡淡地笑了。 原來,在這后宮之中,沒有誰是單純的。當年康妃的突然離世,佟氏一門早有疑惑,這么多年的低調守拙,只是在等待一個時機。他們從未放棄過追查,也沒有放棄過為親人申冤的信念。 那么今日的一切,是必然還是偶然,是誰利用了誰,都無關輕重了。 這一刻,他們有著同樣的敵人。 夜,乾清宮內(nèi)室,光線暗淡。 孫之鼎拿著一盒蒙著污漬的染發(fā)膏盒子遞給康熙:“皇上!就是這盒染發(fā)膏?!?/br> 康熙眉頭緊皺接過染發(fā)膏,旋開蓋仔細看了看,又欲用手挑出一點細看,不料孫之鼎如臨大敵,趕緊攔住康熙:“皇上!別用手?!?/br> 孫之鼎拿出一枚銀針沾了一點染發(fā)膏。 銀簪漸漸變黑。 康熙神色復雜,看向孫之鼎。 孫之鼎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其實,拿到此物之后,為了萬全,臣已悄悄地讓南堂幾位洋大夫用他們的化學方式檢驗過了,的確有毒,劇毒!” 康熙表情驟變,拿著藥膏的手不可抑制地抖著:“劇毒?朕還未曾聽說,這毒不入腹,也能害人嗎?” 孫之鼎:“此毒名叫相思子,悄悄摻在染發(fā)膏里,通過頭皮侵入內(nèi)里,初時像是得了風寒,但會久治不好,慢慢地出現(xiàn)血痢、昏睡、驚厥等癥狀,待到完全毒發(fā),人便救不回來。說其劇毒,就是因為這極少的分量,都可以通過表皮潛入內(nèi)臟,人死之時,整個內(nèi)里都腐蝕潰爛了。 康熙眉心一跳,猛地扭頭看向孫之鼎,神色駭人:“可查清此物是誰……” 孫之鼎深吸一口氣:“據(jù)瑞氏所說,正是當今太皇太后親自送給康妃娘娘的,臣也查過,宮中也有記檔!” 康熙大驚失色,面上表情變了又變。 更深露重,暗夜無邊,四下里一片靜謐孤寂,康熙獨自一人站在乾清宮外的月臺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康熙眉頭緊鎖,緩步走到東邊,遠眺位于東六宮的景仁宮,望了良久之后,終于忍不住哽咽著呢喃出聲:“內(nèi)臟潰爛,那該有多疼??!額娘!” 一語既出,康熙淚水瞬間滑落。 宮正司內(nèi)堂上房,齊佳裕德的寢處。 坐在臨窗大炕的繡墊上,對著桌上那幅孝端文皇后的畫像,神情鄭重而凝肅。 “我果然沒有看錯人,冷宮沉寂數(shù)年,才剛復出便將此事辦成,她果然能干?!?/br> 對于宮中的任何變故,齊佳裕德都比旁人先覺,對眼下之勢更是心如明鏡。昔日,就在東珠第一次受罰被判貼加官的前夜,二人就已達成默契。東珠會窮盡畢生心力追查有關那個人的一切過失,就算捕風捉影一絲線索也要為之掘地三尺,不縱不枉。 這一次,她才出冷宮,成為繼后,就在眾人皆以為她會先與皇上重修舊好、鞏固后位、施恩籠絡之時,她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人意料地將天捅了個窟窿。 沒有任何鋪墊,更沒有驚動任何人,甚至對宮正司也沒有半分的暗示和通氣兒,就直接出手,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所以,齊佳裕德堅信,這一局,孝莊必是難以應對。 不管你是否愿意,大清后宮之中,有了新的女主,而她比任何人都合適。 齊佳裕德對著畫像笑了笑:“哲哲皇后,當年您托付我的事情,我雖沒能親自辦妥,但終究還是有人幫您辦到了?!?/br> 齊佳裕德收了笑,用手拂了拂那畫像上的面龐,終是長長嘆了口氣。 慈寧宮內(nèi)。 孝莊正閉著眼睛,捻著佛珠默念佛號,不料手中的佛珠突然斷了,孝莊心中一驚,睜開了眼睛,立時驚出一身冷汗。 蘇麻喇姑端來了參茶,遞給孝莊:“太皇太后,喝口參茶定定神吧?!?/br> 孝莊接過茶盞,抿了兩口,面色這才漸漸恢復。 蘇麻喇姑斟酌著措辭,十分小心:“太皇太后,不必憂心,一些小人的讒言何須理會,皇上英明神武,定然不會輕信。” 孝莊滿面愁色,連著搖頭:“若是旁的事情,哀家倒有這份自信,可這次這件事卻是點了我們祖孫的死xue。” 蘇麻喇姑嚇白了臉,頓了半晌才接語:“慈和皇太后身體一直不好,這些皇上都是知道的。而且慈和皇太后性子溫婉又素來低調,對宮中諸事不感興趣,朝政大事更不過問,與咱們慈寧宮也無半分相爭之嫌,太皇太后怎會費盡心思去害她?” 孝莊面色更苦:“話雖如此,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眼下宮里宮外風言風語,怕是要釀出禍來。” 蘇麻喇姑滿是疑色:“奴婢只是奇怪,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多年,是誰這會子將此事翻出來,到底是何用意?” 孝莊一聲長嘆,頗有些無奈:“已非用意二字了得,明明就是司馬昭之心。是要借此事離間哀家與皇帝的感情,或是讓皇帝出手除了哀家,或是逼著哀家為自保廢了皇上?!?/br> 蘇麻喇姑滿面驚愕:“還能到這一步?不能吧?雖說宮中風言風語不絕,可皇上都沒來問您一句半語???想來皇上根本不信?!?/br> 孝莊搖了搖頭,此時的她心中半分勝算也沒有:“你錯了,他若心中信我,便會直接來問。正是因為心中有疑,怕打草驚蛇,抑或是存了別的心思,所以才會刻意回避?!?/br> “朝堂上的風波剛剛平息,太平日子還沒過兩天,到底是誰又使出這樣陰毒的招術?” 蘇麻喇姑神色茫然而無措。 孝莊難掩心中的憂慮與不安,靜靜地看向蘇麻,面上的神色頗有些無助:“不管是誰,這一次,咱們都是險之又險?!?/br> 清晨,乾清宮中。 康熙站在龍床前伸著雙手,顧問行正在給康熙整理朝服??滴跻荒樒v,顯然一晚都沒睡好。顧問行正在給康熙整理袖口,像是心中有事一般毛手毛腳的。 康熙眉頭微皺看了眼顧問行,顧問行卻趕緊避開康熙的目光,康熙眉頭更緊。顧問行正準備給康熙戴上朝珠,不料長串的朝珠竟然擰在了一起,顧問行趕緊拆開,卻擰得更緊。 顧問行大驚失色,腿一軟,當下就跪在了康熙腳邊:“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康熙定定地注視著顧問行:“顧問行,你做事一貫妥帖利索,今兒這是怎么……” 顧問行跪伏在地上,身形微顫:“奴才,奴才心里有些亂,奴才該死?!?/br> 康熙盯著顧問行:“心里亂,你可是聽說了什么?” 顧問行身子抖了一下,頭低得更厲害了,身子和聲音都不可抑制地戰(zhàn)栗著:“皇上!宮里昨兒就傳開了,說是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毒殺了皇上的生母?!?/br> 顧問行說完急忙伏身而拜,以頭觸地,再不敢亂動。 而康熙面色鐵青,用力一拽,長串的朝珠被扯斷,錯亂地滾落一地,令人觸目驚心。 康熙自八歲登基以來,即便是在生病的時候從未有過輟朝之時,但是今日,穿戴整齊的他出了乾清宮,卻并未向前朝走去,而是大步走向了東六宮的承乾宮。 他知道,朝堂上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也知道,今日之局,幕后之人是東珠。 而東珠想要的結果,他也知道。 于是,他決定直接面對。 承乾宮中,除了冊封那日穿了片刻,便就撂下的皇后全套大禮服,此時正端端正正穿在東珠身上,華服在身,頭頂鳳冠,風華絕代,卻是一臉平靜。 “沒錯,我是故意的,自我進入冷宮,遇到瑞嬤嬤,我便知道了一切,但是我不敢相信。直到貴太妃臨行前,我去咸安宮送她,從她那里拿到了這個?!睎|珠拿出貴太妃娜木鐘離世前交給她的小木盒子遞給康熙。 康熙接了過來,緩緩打開,看到里面的東西目光明顯一滯,仿佛是片刻的掙扎之后,才將東西取出,隨即展開仔細看了起來。 而后,便是面色如墨,什么都沒說,只靜靜地注視著東珠。 “跟皇上一樣,我看到這些,由此知道三朝以來,有很多人都死在了阻擋她前行的路上。那些人,在皇上眼中或許無足輕重,也不會因此有半分的心痛。比如,太宗的八阿哥和宸妃,比如先帝的四阿哥和董鄂妃,再比如我瑪嬤他們死得都很冤,但也是為皇上今日居上位所必須被舍棄的。所以,在你們眼中,那不是罪,而是功??墒沁@一次,唯獨這一次,是能讓你痛的。所以,我很想看看,你終究會怎么做。” 東珠的態(tài)度極為平靜,沒有悲憤,亦沒有怨懟。 孰料,康熙比東珠還冷靜。 緊盯著東珠的眼眸,他一字一句:“你想我怎么做?” 東珠微微一聲輕嘆:“我?我想你廢了她,殺了她,你能嗎?” 康熙緊繃著情緒,沒有應答。 東珠唇邊似乎浮起一絲笑意:“一面是生養(yǎng)之恩,一面是養(yǎng)育之情,對皇上來說的確難以決斷,但這殺母之仇,卻是不共戴天!就算皇上有意回護包庇,可人之大倫、孔孟之道,稍有不慎,便會淹沒于天下人的口誅筆伐?;噬希阏f是嗎?” 康熙抑制住自己想要鉗制東珠脖頸的沖動,這樣的東珠讓他陌生,更讓他害怕,但他卻只能盡量讓自己保持鎮(zhèn)定。 他甚至點了點頭:“皇后說得沒錯,春秋典籍中就提到過‘子不復仇,非子也’,皇上是天下人的典范,若是不報殺母之仇,天下人必反,民心必失!” 東珠面上笑意更濃,雖然她明知這樣折磨面前這個人是不對的,但是她還是從中得到一種快感,長久以來壓抑在心底的委屈、怨恨、傷感,終于能在這一瞬間能到釋放。這是她用青春年華和原本自由自在的生活換來的,所以,她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對。 于是,她繼續(xù)施壓:“皇上雖是滿人,但精通漢學,最是明理通達,你我之間索性說句肺腑之言,今日的大清雖說是滿人天下,可還是漢人居多。漢人從小就受儒家思想教誨,講究孝道,所以,你雖是皇上,也要以仁孝治天下。這件事情若是不給個說法就想蒙混過去,怕是天下的讀書人也要鬧起來?!?/br> 康熙的心和面色一起沉了下去,這些扎人的話從東珠嘴里說出來,讓他覺得異常難堪與痛心。 此時此刻,身為皇上的尊嚴、男人的驕傲、愛人的真心,都在她眼中視為無物,都被她踐踏在足下。 康熙覺得世間的殘忍莫過于斯,更覺得寧愿此生都沒有遇到過面前這個女人??墒?,他搖了搖頭,終究還是不忍不曾遇見。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氣,再次附和:“是,皇后說得對,何止讀書人,天下的漢人都會鬧起來?!?/br> 東珠分明在康熙眼中看到那鮮明而清晰的血紅色,盡管心頭閃過一絲不忍,可她還是咄咄逼人:“殺人償命,無可辯駁!你是天子,自然知曉這個道理。今日,不只是我的承乾宮,在乾清門外,文武百官和全天下人,都想看皇上會給出怎樣的結果?!?/br> 康熙抑制住自己心頭的酸楚,強忍著眼中的淚意,沒有應答,卻只是伸出手輕輕擊掌。 東珠微異。 這時,一直守候在門口的顧問行走進來,他手上端著托盤,托盤里放著整整齊齊的匕首。顧問行將托盤放下,便靜悄悄離開。 東珠眉頭微蹙,緊盯康熙:“皇上,這是何意?” 康熙避開東珠的眼眸,沒有回話,而是默默地摘了朝冠,拿下朝珠,又將龍袍脫了下來,最終露出赤的上半身。 “你瑪嬤的死,還有所有人的死,并無實證,朕并非有意包庇,卻也不能僅憑貴太妃一紙遺書就輕易判定太皇太后的罪責。而我額娘之死,證據(jù)確鑿,無從相駁。生母含冤而故,身為兒子本當為母報仇,可太皇太后對朕有養(yǎng)育之恩,朕下不去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