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珠起身。

    慧妃竟然上前拉起東珠的手，熱絡(luò)地說著：“別跟那些小人一樣，眼皮子不能太淺，別以為我就此倒了駕。你只管好好服侍我，日后，待我出去，當(dāng)了皇后，便念著你的好，可勁兒關(guān)照你?！?/br>
    東珠看著面前近乎瘋癲的慧妃，心頭便涌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意。如果不進(jìn)宮，如果不被權(quán)欲所惑，她原該也是個好好的女孩子吧。

    如今，是受不了打擊，一下子瘋了嗎？

    眼見東珠神色恍惚，慧妃突然又惱了，啪的一下甩開東珠的手：“你不信？你不信本宮能出去？不信本宮能當(dāng)皇后？哼，也是個眼皮子淺的，你睜大眼睛仔細(xì)看著吧，用不了多久，我就是皇后了，而你，就在這里跪著，跪到死吧?！?/br>
    慧妃說著，硬按著東珠的肩頭讓東珠跪下。

    東珠原本是要抵抗的，可是當(dāng)她的手觸碰到慧妃的手時，看到她手上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傷口時，像被烙鐵燙到，東珠嚇了一跳，趕緊抽回手，失神之際卻被推倒在地。

    慧妃拍著手笑著：“倒了，倒了，本宮說過，不服本宮的，都沒有好下場，有一個算一個，都會倒臺的?！?/br>
    慧妃說著，便開開心心地走了。

    東珠跌跪在原地，一臉的狐疑。

    這時，身后響起細(xì)碎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只長滿凍瘡略有殘疾的手便伸出來，將其扶起。

    “她是瘋了，聽說，自入冷宮以后，每過一夜，她便在手上用刀割一道，如今不過月余，已是傷痕累累了”

    東珠起身，回頭凝視，正是冷宮里比鄰而居的老嬤嬤瑞氏。

    朝堂上，康熙不顧眾人的阻攔，以雷霆之勢處決了吉阿郁錫以及所有參與寶福局私設(shè)鑄幣所私造假銀錢的一干人等，六部上下受此牽連者眾多，一時間各級官員人人自危，頗有風(fēng)聲鶴唳之感。

    此外，康熙還命戶部派人將真幣與假幣同懸于街頭，教百姓辨識，以免上當(dāng)，再令刑部派人查抄所有假幣，張榜公告天下，所有商家暗收假幣者，一律沒收，處以極刑。又在午門外廣場架起熔爐將所有查抄的假幣熔毀，不教一枚假錢存世。

    為了體恤不慎收到假幣的百姓和商戶，康熙又命安親王清點前明在宮中留下的布匹、錦鞋、器皿，并詳查舊時前明除紫禁城外的行宮、行苑，將一應(yīng)陳設(shè)、木料拆除，將這些東西攏在一處，凡百姓交出假幣者，皆可換取相應(yīng)的實物，以此減免其損失。

    康熙此舉果斷睿智，更深謀遠(yuǎn)慮，普惠于民，得到了天下有識之士的一致贊賞，于百姓和漢人中的威望更勝從前，卻也因此加深了與滿蒙勛貴舊戚之間的矛盾。

    特別是在貴太妃一黨，以察哈爾親王和阿巴亥部首領(lǐng)的共同挑唆下，整個蒙古都動蕩起來，各旗紛紛或上書，或派人前來質(zhì)詢，一時間，局勢緊張。

    為緩解一觸即發(fā)的局勢，也為了安撫蒙古，孝莊決定從科爾沁等部再選貴女入宮，以聯(lián)姻緩和矛盾。

    不料，康熙堅決反對，并直接在大殿上將前來提親的達(dá)爾罕親王撅了。

    此舉令孝莊顏面掃地，祖孫二人因政見不同，也產(chǎn)生了極大的分歧。

    考慮再三，孝莊不得不派人將康熙請到慈寧宮。

    當(dāng)康熙從殿外走進(jìn)來時，看到孝莊正神色疲憊地歪倚在炕上閉目養(yǎng)神。

    康熙給孝莊請安：“孫兒給皇瑪嬤請安！”

    孝莊睜開眼睛，直起腰，朝康熙招了招手，示意康熙坐下：“哀家在這個時辰讓人把你請過來，沒有打擾你辦正事吧？”

    康熙神色淡淡：“皇瑪嬤找孫兒來，想必就是要談?wù)隆！?/br>
    孝莊自然聽出康熙話中的不滿，卻裝著不察，只說道：“今兒一早，達(dá)爾罕王便在哀家這里發(fā)了好一通牢sao，差點拆了哀家的慈寧宮。不就是再送幾個女孩子入宮嗎？兩下里互相給個臺階下，不好嗎？皇帝為何非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康熙繃著臉：“身為親王，管著科爾沁兩翼六旗，不思專心旗務(wù)，卻整天在朕的后宮打主意。依朕看，他也是太沒個輕重了?；尸攱呖芍?，寧古塔將軍府連上了三道折子，說科爾沁蒙古諸部屢次擾邊，搶奪財物，擄掠人畜，致使勃利、綏芬河一代流民增加，人心不穩(wěn)。”

    孝莊沒想到康熙會拿這件事來當(dāng)由頭，只得嘆了口氣：“是啊，今年春天，科爾沁鬧白毛風(fēng)，各部牲畜損失慘重，老王年紀(jì)大了不理事了，達(dá)爾罕才接了王位，手段太嫩，確實是管不住手底下那些嗷嗷叫的兵了！”

    “依朕看，他不是管不住，而是不想管。自從先帝提出在北疆開荒屯田，黑龍江一帶人口激增、日漸富庶，而科爾沁草原卻只知靠天吃飯，遇到白毛風(fēng)、雨雪冰雹、狼災(zāi)蟲災(zāi)連年不斷，再加上沙俄和葛爾丹虎視眈眈，近幾年的日子的確難過，所以，當(dāng)年老王對縱兵擾民這些事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換了達(dá)爾罕主事，就更為變本加厲?！?/br>
    康熙憂心忡忡又鎮(zhèn)定無比，神色切切：“皇瑪嬤，科爾沁不安定，不僅是您臉上無光，門戶不穩(wěn)更關(guān)乎大清的江山社稷。所以，孫兒想親自去一趟科爾沁，召集蒙古王公旗主共商安定之策?！?/br>
    孝莊聽了，心下一驚，卻面不改色，只定定地盯著康熙的眉眼，看他神色灼灼頗為堅定，并無半分玩笑之意，當(dāng)下就變了顏色：“皇帝這是想先發(fā)制人啊，是不是料準(zhǔn)了哀家請你來，是要說科爾沁嬪妃入宮之事，所以就拿會盟來堵哀家的嘴??！”

    康熙微一低頭：“孫兒不敢，孫兒只想解科爾沁之難，以免皇瑪嬤掛念?！?/br>
    孝莊忍不住有些惱了：“納幾名女子便可解決的事，為何偏要以身犯險？皇帝可知，你廢了慧妃，又將吉阿郁錫處死，已經(jīng)得罪了科爾沁各部，更是沒給老王和達(dá)爾罕王留一絲情面，他們心中都憋著火呢！皇帝這個時候去，難保他們不會為難于你！”

    “孫兒不怕！孫兒想過，非常之時須行非常之事，如今科爾沁遭災(zāi)，既有求于朝廷，又有擾邊的把柄在朝廷手里，若此時不恩威并施收服蒙古各旗，更待何時？”

    康熙早已有備而來，一番話說得堅定流暢，就是孝莊一時也難以相駁。

    “若是納蒙古妃嬪入宮，雖可暫時解決眼下困難，卻將朝廷與蒙古的關(guān)系系于女人身上，近之不遜遠(yuǎn)則怨，反倒添了不少挑撥是非的麻煩。所以，孫兒請求太皇太后，許孫兒陪同皇額娘回科爾沁省親，與蒙古諸王會面，定我門戶，安我邊境！”

    孝莊更為驚訝：“什么，你還要送皇太后回去？”

    這完全出乎孝莊的意料，這么多年仁憲空頂著皇太后的尊位，卻是半點事情也不管的。這個時候，康熙突然提出奉皇太后回鄉(xiāng)省親，到底是什么意思？難道孫兒當(dāng)真和自己有了如此深的嫌隙，才借此舉向天下人告之，皇太后才應(yīng)該是后宮中的主人，而自己這個太皇太后早就該閉門養(yǎng)老了？

    就在孝莊心亂如麻之際，康熙又道：“這次的事，朕嚴(yán)辦吉阿郁錫，是為了公義與國法。但科爾沁與皇瑪嬤和朕畢竟血脈相連，所以朕也會極力安撫。但是朕以為，對科爾沁來說多一個孝子遠(yuǎn)比多半個女婿合算吧。朕以大清天子之尊，親自奉大清皇太后回鄉(xiāng)省親，與他們共敘天倫，推恩至此，他們還好意思跟朕不馴？”

    這番話說出口，康熙便定定地看向孝莊，孝莊此時是既意外又感慨，眼圈微濕。

    不管愿意不愿意，她都得承認(rèn)，康熙長大了，凡事有自己的主見，這主見雖然不稱她的心，卻也讓她不得不贊服。

    于是，她點了點頭。

    “孫兒長大了，慮事周全，有膽有識，作為大清皇帝，你自應(yīng)當(dāng)去，哀家不該攔你，但是你還是哀家的孫兒，哀家心中總是放心不下……”

    康熙適時起身，深施一禮，態(tài)度恭敬而真摯：“孫兒此次不去，皇瑪嬤可得一時寬心，但往后卻難免事事為孫兒憂心。而這次若是讓孫兒去了，可將其當(dāng)作對孫兒的一次歷練，若孫兒成功歸來，皇瑪嬤從今往后，就不用再為孫兒cao心了。畢其功于一役，還望皇瑪嬤成全！”

    話已至此，孝莊明白，一切都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了。

    她深深吸了口氣。

    從玄燁到福臨，再到當(dāng)初的太宗皇太極。

    有一個算一個。

    昔日，都曾珍視并需要她。

    然而，假以時日，便都會嫌棄和背離她。

    這便是她與愛新覺羅皇室難解的緣與劫吧。

    既如此，就放手吧。

    畢竟，不管外人如何看待，她自己卻真真切切地知道，她終究不是呂雉，也做不得武。

    那么，就唯有成全。

    于是，康熙得償所求，開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北巡。

    第一百四十五章 坤寧斷弦芳華逝

    夜，坤寧宮。

    閨房之中，已身懷六甲的皇后依然體貼幫康熙換上常服，一邊扣扣子一邊說：“皇上和太后的鸞駕何時啟程？日子可讓欽天監(jiān)算過了，必是大吉才好！”

    康熙點了點頭：“欽天監(jiān)說這個月不宜成行，擬了幾個黃道吉日，都在下月，朕卻不想再耽擱，橫豎這兩日就啟程了！”

    皇后微怔：“這么倉促，怕是不妥吧，給科爾沁的禮物，還有隨行的人員都安排了嗎？”

    康熙淡淡一笑，扶著皇后的肩一起在炕上坐下：“皇后心思縝密，思慮周全，自是希望一切都待萬全再成行?？墒沁@次事發(fā)緊急，蒙古不定，朕心不安，所以越早動身越好。況且，朕也想早些趕回來，好親眼看著我們的孩子出生……”

    皇后心頭一暖，含羞帶怯：“皇上凡事當(dāng)以大局和龍體為重，不必顧及臣妾。只是臣妾眼下身子不便，不能陪伴皇上北巡，終究有些不安。臣妾想著，仁妃一向妥當(dāng)體貼，不如皇上帶了仁妃同行，一路上對皇上和皇太后都好有個照料。臣妾就在后宮好好侍奉太皇太后，打理宮務(wù)，做好分內(nèi)之事。”

    康熙神色感動：“蕓芳，朕何德何能，能有你這樣一位深明大義、通情達(dá)理的皇后，事事都替朕想到頭里?！?/br>
    皇后臉紅低下頭：“夫妻之間，本當(dāng)如此，皇上這么說，倒是見外了……”

    康熙看著皇后，不知怎的便又想到了東珠，若是此時此刻，伴在自己身邊的是她，她可會如此嗎？

    看著皇后高高隆起的腹部，康熙不禁伸手輕撫，觸著那不可思議的地方，康熙的心中又涌起了萬分酸楚。

    她？

    她何嘗能像蕓芳這樣乖順，又何嘗愿與自己親近？

    若不親近，又怎會有孩子？

    大抵，她這一生都不愿為自己生孩子吧。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康熙情不自禁低聲誦出。

    聲音雖極低，但皇后還是聽了個真真切切。這是蘇軾的《臨江仙夜飲東城醒復(fù)醉》，后面還有兩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是說詩人醒了又醉、醉了又醒，時常憤恨這個軀體不屬于自己，期待能忘卻為功名利祿奔競鉆營，趁著夜深江平，駕起小船從此消逝，泛游江河湖寄托余生。

    好好的，皇上怎么念起這句詩，好好的，皇上為何有了這種灰心之思。

    皇后思前想后，總覺得有些不祥。

    轉(zhuǎn)天，春日遲遲。

    冷宮中，人際罕至的西院耳房墻根下，東珠好不容易才給一只跌斷腿的老貓料理完傷口，剛要回自己房中，卻看到昴格爾人影一晃，似是進(jìn)了一間裝廢物的破倉房。

    東珠疑惑，自打自己入冷宮后，咸安宮貴太妃便常派昴格爾前來照料自己，有時送衣物，有時送吃食，可此番卻為何要到這并不住人的西小院倉房里？

    東珠躡手躡腳走了過去，誰料，下一刻，便聽到了一樁驚天秘聞。

    “如今慧妃是死是活都不必太在意，你且在此耐心多待兩日，等把圣駕送到了地方，這紫禁城，便是我們察哈爾的了。”

    只此一句，盡管只此一句，東珠心里已全然明白過來。

    先前慧妃之所以敢給孝莊下毒，原來幕后主使正是貴太妃，而貴太妃要殺孝莊的理由又太過充分了，當(dāng)年順治的奪妻之恨，以致貴太妃愛子博果爾羞憤自裁，貴太妃一生的指望落空，自是恨毒了孝莊母子。

    所謂的科爾沁與察哈爾和阿巴亥兩部共同助力康熙剿滅鰲拜的逼宮叛亂，也許從一開始就是個精心布局的連環(huán)計。

    若是鰲拜成功，康熙退位，這個結(jié)果對貴太妃來說，自是如愿。

    可若是康熙勝了，那貴太妃身后的察哈爾與阿巴亥兩部也會因此撈到更多的政治油水，此前吉阿郁錫的覆滅，又令科爾沁元氣大損。

    原本以吉阿郁錫的頭腦，無論如何是無法掌控這個局面的，要將銅礦、寶福局、戶部一干人等全部攏住，想必后面另有高人，還有那稀罕的礦址，那不正好是察哈爾的封地嗎？最重要的是，察哈爾的親王正是貴太妃在嫁給皇太極之前，作為林丹汗的妻子所生的孩子，也是她世上僅剩的倚靠。

    想到這里饒是陽春時節(jié)東珠仍不禁嚇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們，是他們在部署著驚天之謀這次皇上的北巡，一定兇多吉少。”

    古北口，春寒依舊料峭。

    一片遼闊的平原上，康熙一行車馬緩緩而行。

    康熙騎馬走在前，仁憲太后的馬車在后，仁妃錦珍的馬車緊隨其后。

    平原一側(cè)的峭壁間，察哈爾王之子恩第帶著一隊騎兵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康熙的圣駕。

    侍衛(wèi)：“旗主，大清的小皇帝來了，咱們何時動手？”

    恩第冷笑：“遠(yuǎn)來是客，我蒙古人一向好客，自然要先給禮遇，讓他們逍遙幾日，等到他們到了西拉伯河，人困馬乏宿營休整時，我們再動手。”

    侍衛(wèi)：“是?！?/br>
    冷宮中，東珠在屋內(nèi)急如熱鍋之蟻，卻無法將消息傳出，也找不到能幫忙的人。仁妃錦珍隨圣駕出行，寧香又在養(yǎng)胎，已是許久不來。這冷宮之中，他們不來，自己自然也出不去。連著吹了兩夜的塤，也不見費揚古現(xiàn)身，東珠篤定，費揚古也在伴駕的隊伍當(dāng)中。

    那么，到底要怎樣才能向康熙示警呢。

    就在東珠憂心如焚之際，一室之隔的慧妃烏蘭卻是萬分悠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