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jié)
一切,就像一個被抽動的陀螺,一鞭子抽下去,他已經(jīng)開始了轉(zhuǎn)動,后面的事便有些身不由己。 就在少年天子愁眉難解之時,晚間在寢宮,看到了寧香學的字。 那是兩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楷書恕和導。 “‘皇上’不是一種稱謂,它是天下蒼生福祉所倚。大清朝廷,不是滿族的部族政權(quán),皇上也不是滿洲一隅的酋長。大清要強盛、要做到滿漢一體,萬民同心。要萬民同心,就必須要先去人心中的怨氣,要化解怨氣,便要懂得一個恕字……而后便是一個導字?!?/br> 那番話,只聽了一遍,便牢牢記在心里,那兩個字,康熙也反反復復看了很多遍。 是的,正是一個“恕”字與一個“導”字,解開了他心中盤踞多日的難題。 見康熙一直不語,只靜靜地撫著紙上那兩個字,寧香想了想,憶起東珠的話,有模有樣地學了起來。 “皇上不要想著他們?nèi)绾尾缓?,而是想辦法讓他們好起來。世人都愛把外面的往家里拿,都不愿把家里的外往掏。所以,在皇上讓他們讓出土地、權(quán)力之前,先想想能給他們什么?”寧香一臉明媚。 康熙眉頭微擰:“能給他們什么?” 這話聽來那般耳熟。 “原本那些旗主王爺就不善耕種,地荒著也是荒著,皇上將他們的荒地收回改建窯廠等各種買賣,自此免了他們的田賦,也不必攤?cè)祟^稅,燒的瓷器、做的物件還可通過內(nèi)務府專權(quán)賣給皇家,如此一舉兩得,豈不比他們以前收租賺得多?這內(nèi)務府和皇家買賣的專辦權(quán),就是皇上能給他們的?!?/br> 寧香說得興高采烈,滔滔不絕:“再者,這些家里的事,那些王爺們根本不管,所以皇上原本也不必同他們商量,只請皇后出面給他們的福晉們放放風,就說這穩(wěn)賺不賠的好事是狼多rou少,誰先去內(nèi)務府簽了文書便可先得,晚了就沒了。保準兒他們一窩蜂兒似的搶著辦了。” 寧香將一大車話痛痛快快地說完了,卻發(fā)現(xiàn)四下里靜靜的,康熙仍是沒有接語,寧香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自己的學舌有沒有出紕漏,也不知道康熙無悲不喜的淡定面色到底代表著什么。突然,她怕了,她立時跪了下去,連聲音也顫抖了起來。 “奴婢僭越了,奴婢萬死,求皇上恕罪?!?/br> 是的,寧香這個時候才清醒過來,她忘記了,自己不是昭妃,普天之下,只有一個昭妃可以那樣毫無顧忌地皇上說話,而自己終究只是一個小小的奴婢。 寧香以頭觸地,嚇得渾身直抖。 康熙蹲下身子,伸手抬起寧香的下巴,逼其與自己對視。 看到寧香可憐巴巴嚇得要哭的神情時,康熙苦澀地笑了。 是啊,學得再像,也終究不是她。 那兩個字,是東珠教她寫的。 這一大車的話,自然也是東珠所教。 東珠這么做的意思,他明白。 為了江山社稷,為了新政,為了百姓,他隨便一想,便可得到的那許許多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是,在這些理由里,到底有沒有一絲一毫是為了自己呢? 只是單純地想要幫助自己脫困的心思,到底有還是沒有? 是的,他糾結(jié)與計較的正是如此此時的東珠還會不會單純只是為了自己這個人。 就是那種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心意,有還是沒有呢? 不知怎的,康熙心里酸酸的。 不會,他孩子氣地搖了搖頭,比之在朝堂上所有人反對他的時候,還要心灰意冷。他確信,東珠提點寧香來幫自己,只是因為她的“大義”,而不是因為“私情”。 再者,東珠的聰慧,于政治上過人的眼光和胸襟更讓他感到灰心。 所以,她才看不上自己的,對嗎? 寧香驚愕地發(fā)現(xiàn),康熙眼中竟然有淚光閃過,她覺得自己一定看錯了,皇上為什么會哭呢!下一瞬,她先嚇得哇哇痛哭起來。 “皇上恕罪,寧香再也不敢了!”寧香伏在地上瑟瑟發(fā)抖。 康熙自嘲地笑了。 “她告訴你這些,無非是想讓你討朕的歡喜,是嗎?”康熙盯著寧香。 寧香的身子伏得更低了,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罷了,那就讓她如愿吧!” 說完,康熙俯身,將寧香抱起,一步一步走向龍榻。 那一晚,對寧香來說,是前所未有的,她終于成為了皇上的女人,真正的女人。 而那一晚,對康熙來說,從心理上,他覺得自己輸?shù)脧仡^徹尾。他終究無論如何努力,也不會再有機會,成為她心目中真正的男人了。 此后,康熙通過赫舍里恩示勛貴福晉和命婦,在馭人的同時推行了新政,而后又以提拔寒士,重用漢臣,革新朝政,廢除圈地、逃人等舊法暖了天下人心。 接著,新一批秀女入宮,他們當中有漢臣的女兒、南方士族的才女,也有赫舍里、鈕祜祿、瓜爾佳等八旗顯赫姓氏的代表,當然,還有曾經(jīng)的罪臣之后。 這一切的舉措,讓他成功平撫了內(nèi)亂,安定了人心,也漸漸在朝政上得心應手起來。 然而,這一切,表面上都與東珠無關(guān)。 其實,每件事,都與她有關(guān)。 只是她做得越發(fā)巧妙而無痕跡。 寧香說,那不過是她跟廢妃學的字罷了。 但是康熙心中明白,這一切皆是東珠的巧謀與智慧。然而,理智告訴他,那個令他又愛又恨的東珠,雖近在咫尺,卻唯有相忘宮闕。 第一百四十一章 也無風雨也無晴 冷宮內(nèi),墻壁斑駁,到處都是滲水留下的痕跡,窗格雖然有的地方破損了,但還是被悉心的糊上了糙紙,屋內(nèi)沒有什么家具,僅有的幾個柜子也被擦拭得很干凈,整個屋子雖然破敗但很整潔。 東珠和衣?lián)碇淮脖蛔影胩稍诖斑叺目簧?,貴太妃的侍女昴格爾正小心翼翼喂東珠喝水,東珠剛喝下一口水,隨即又猛烈地咳嗽起來,昴格爾趕緊遞上帕子,東珠用帕子掩住口鼻,努力克制著咳嗽。 門口,俏聲聲地響起仁妃錦珍的聲音。 “你怎會病得這般厲害!” 東珠和昴格爾看向門口,仁妃錦珍眼含淚水疾步入內(nèi),走到東珠跟前坐下,緊緊握起了東珠的手。 “看你樣子,病得可是不輕,這是病了多久了,可有太醫(yī)來瞧過?”錦珍有些哽咽。 東珠淡淡一笑:“偶感風寒,不礙事的。再者,我一個冷宮的罪人,還請什么太醫(yī)?今兒倒奇了,jiejie怎么來了?” 錦珍愣了一下,臉上閃過幾分凄然,又看了一眼昴格爾,頗有些不自在。 東珠會意,便對昴格爾說道:“多謝你了,這會兒我好多了,你也回去歇歇,記得幫我轉(zhuǎn)告貴太妃,多謝她關(guān)照。” 昴格爾點了點頭,也不說話,也不行禮,便快步走了。 錦珍有些納悶:“是貴太妃的人?不是說她已經(jīng)瘋了嗎?腦子不清楚的人,還能派奴婢來關(guān)照你?” 東珠笑笑:“在這宮里,瘋了的也許比清醒的更懂得人心?!?/br> 東珠話在錦珍聽來很是有些一語雙關(guān),于是面上便有些僵硬,略干笑兩下,便才開口:“聽你話里的意思,想來是怪著jiejie。沒錯,當日鰲拜倒了,你受到牽連,入了冷宮,中間隔了這么久,我這個做jiejie的都沒來看你,的確是我失了人心,jiejie給你賠不是?!?/br> 東珠搖了搖頭:“你千萬別多心,我并沒有怪責你的意思。我自然知道,這次入冷宮與前幾次不同,這一次,世人都沾不得,沾了便要倒霉。” “你能體諒自是最好,其實打你進了冷宮,我這里心中便一直記掛著,總想過來看看。可畢竟是牽連著鰲拜那檔子事,我又膽子小,故不敢輕易前來。再者,這次皇上也仿佛鐵了心,先前在你宮里侍候的人一個沒留,都發(fā)到外面守陵去了。我自己宮里也非獨處,還有幾位貴人、常在同住,也怕招人眼,再給你添事端?!卞\珍依舊是當日老老實實、坦坦白白的樣子。 在東珠看來,頗有些哭笑不得,想要開口,又斷斷續(xù)續(xù)咳了半晌,這才再續(xù)上話:“我明白?!?/br> 錦珍環(huán)視了一遍屋內(nèi),看向東珠,眼中充滿了同情和悲傷:“前些日子一場大雨,宮里有些老房子便漏了,原是該修,可是如今國庫緊張,皇上節(jié)儉,皇后更是”錦珍苦澀地搖了搖頭,“恐怕一時半會兒,還修不到你這里,如今天氣漸漸冷了,這屋里的窗子多有破損,本就寒氣逼人,你又病了,這可如何是好。” 東珠抬眼看看周邊,淡淡一笑:“此時此刻,我能有一處避身之所就已經(jīng)很知足了。” 錦珍面帶悲戚地嘆口氣,“回頭我讓人送些被褥、炭火來,你留著先抵擋一陣子,原本我想著你有寧常在昭應,處境該不會如此艱難,誰承想會這樣。” 東珠搖頭拒絕:“不用了,皇后縮減后宮用度的事情我也知道,想來你自己也不富余,我這邊忍忍就過去了。你那邊若是短了,少不得還要受人笑話,被底下的人為難。至于寧香,恐怕更是捉襟見肘,所以也無暇顧我了?!?/br> 錦珍拉著東珠的手,一臉打抱不平:“好meimei,到這個時候你還幫著她說話,你可知道如今宮里,皇上最寵的就是這位寧常在了,皇上才剛升了她阿瑪內(nèi)務府的差事,那可是個肥差,專管宮中所需。如今她又有了身孕,聽說皇上已經(jīng)許諾,只要平安生產(chǎn),不論男女,便晉封為貴人。所以啊,在這宮中,如今是短了誰的吃穿用度,也絕計不會少了她的?!?/br> “有了身孕?”東珠面色未變,而且似乎比先前還要紅潤有光,唇邊似乎還扯出一絲淡淡的笑容,可是那心底真真切切的疼卻騙不了人。 真的有了身孕嗎?寧香和皇上?東珠只覺得一口氣提不上來,差點暈了過去,緊接著又是一陣子猛咳,因為咳得太急,帕子上都沁出了血色。 “jiejie趕緊回吧,別過上了病氣?!睎|珠說不出是笑還是哭,拼了力,才在咳嗽的間隙斷斷續(xù)續(xù)說出這句話。 錦珍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點了點頭,一臉悲憫地走了。 東珠緊緊咬著自己的唇,不想發(fā)出半點聲音。 偏在這個時候,外面若有若無的對話,又輕輕地傳了進來。 “娘娘可同她說了遏侍衛(wèi)病故的事情了?”這是錦珍貼身侍女的聲音。 東珠的心提到嗓子眼,立時直愣愣地站起身,光著腳站在冰冷地地上,往門口處走了幾步,試圖聽得真切些。 “沒有,她原本病得就重,怕是經(jīng)不得這個,想來也是可憐,堂堂的遏必隆啊,最終竟然一個人孤零零死在值夜的西角門上,尸首在大雨夜里泡了一宿,早上被拉恭桶車的人發(fā)現(xiàn)時都僵透了,最后還是跟著恭桶車以一卷草席出的宮,真是可憐” 好像除此之外,錦珍碎碎念念還說了很多。 但是在東珠聽來,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阿瑪,你用一生的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保護了闔族在三朝風云變幻中毫發(fā)無損,可是你卻走得這樣凄苦無依” 眼淚仿如決堤之水頃刻而泄。 卻緊咬著唇,不愿發(fā)出半分聲響。 東珠知道,若阿瑪在天有靈,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自己的眼淚。所以,她不哭,她也不能倒下,她要讓阿瑪看到,他的種種委屈不會白受,她鈕祜祿東珠,終究活得比所有人都要自在。 翊坤宮中,臨窗的炕桌上放著兩盤子小青菜,慧貴妃博爾濟吉特烏蘭對著面前一碗白飯正在數(shù)米粒:“吃不下去,吃不下去,除了菜味,啥味也沒有啊。我想吃燒鵝,我還想吃酸菜白rou、蜜汁烤乳豬?!?/br> 獨自叨叨了半晌,也不見有人應聲。烏蘭啪的一下撂了筷子,嘴里恨恨道:“這屋里的人都死哪兒去了,大半天也不見一個人來服侍!” 烏蘭沉著臉氣呼呼地走到院里,正聽到毛伊罕在訓斥幾名粗使太監(jiān)。 毛伊罕臉色陰沉,瞪著面前幾個人,頗有些看不上的樣子:“我說你們幾個到底怎么回事?今兒晌午打掃庭院比平日晚了半個時辰。這也就罷了,從云南進貢來的那批珍稀花草到現(xiàn)在也沒有修剪完畢,慧貴妃娘娘要是怪罪下來,你們擔待得起嗎?” 領(lǐng)頭的太監(jiān)甲立即滿臉堆笑:“求姑娘多擔待一下,可千萬別讓慧貴妃娘娘知道啊。咱們這些奴才們也是不易,如今宮中人手少了一半,可差事還是一樣多,奴才們一時還沒來得及適應?!?/br> 太監(jiān)甲此言一出,立即得到眾人附和,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 太監(jiān)乙:“奴才干的可都是力氣活啊,如今這葷菜也少了,奴才干活也沒以前那么有勁兒了?!?/br> 太監(jiān)丙:“更讓奴才沒勁兒的是薪俸也跟著減半了,太皇太后宮里的小德子還取笑奴才耍錢都不敢耍了,不敢耍錢倒在其次,奴才的爹娘還指奴才的銀子貼補家用呢?!?/br> 太監(jiān)乙:“還是姑娘你好啊,每天跟在慧貴妃娘娘身邊,但凡娘娘有一塊rou吃,你就有一塊骨頭啃。” 其余太監(jiān)聞言大笑。 毛伊罕立時惱了:“好你個油嘴滑舌的閹貨,你這是變著法兒罵我呢,看我不告訴娘娘割了你的舌頭?!?/br> 太監(jiān)甲一臉諂笑:“奴才哪敢哪,奴才這是羨慕姑娘身為女兒家,能跟在主子跟前享福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