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shù)煤煤每纯茨氵@個小丫頭有什么能耐，讓主子幫你干活，你倒知道躲清閑！”常寧說道。

    寧香傻了眼，立即跪了下去。

    東珠：“是我的主意，你又何必嚇?biāo)?！?/br>
    常寧笑了，把寧香拽了起來：“我逗她玩呢！”

    福全則不聲不響將火上那口鍋端了下來，放在邊上的青石板上涼著。

    常寧湊了過來，聞了又聞：“今兒又鼓弄的什么??？”

    東珠看著寧香：“還不快去給兩位爺把井里冰鎮(zhèn)的酸梅湯端來?！?/br>
    “是?！睂幭懵槔叵氯?。

    “請吧?！睎|珠在小桌前席地而坐，福全與常寧也坐了下來，寧香很快端來三只粗瓷碗，紅漆漆的湯汁看著很是與眾不同，卻讓人難有食欲。

    常寧皺著眉聞了聞：“什么東西？怪模怪樣的！”

    東珠端起來一口氣喝了大半碗：“我獨創(chuàng)的冰鎮(zhèn)酸梅湯，最是去暑，如今這天氣，若沒有它，我是活不下去的?！?/br>
    福全看著她，面上露出不易察覺的一絲笑容：“額娘也說這湯消暑甚好，多謝你日日送去?！?/br>
    東珠仰著臉，很是得意：“不必客氣。若沒有你額娘的照顧，我又上哪里淘這些做吃食的材料呢？正是飲水思源，我孝敬她也是應(yīng)該的。”

    常寧聽了，自是撇了撇嘴：“我對你也很好，也常給你送東西來，怎不見你念我的好，也孝敬孝敬我！”

    東珠忍不住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你哪次來，沒占了便宜走，連吃帶拿，還好意思說，還讓我孝敬你？知不知道我是你嫂子，長嫂如母，該你孝敬我才是！”

    常寧也回了一個白眼給東珠：“還長嫂如母？哪里來的混話！你又不是我正經(jīng)嫂子。好意思占我便宜！”

    東珠聽了，也惱了，隨手便把常寧面前的那碗湯一潑，倒到了地上。

    常寧很是意外，騰地站起身跺著腳：“你這人，怎么說急就急！這湯我才喝了一口，味道怪好的，你怎么就給倒了！”

    福全拉了常寧坐下，又把自己面前的那碗給了常寧，這才消了他的火。

    三人不語，天色卻越發(fā)陰沉起來。

    遠(yuǎn)方仿佛有雷聲傳來。

    東珠不禁嘆了口氣。

    常寧：“好端端的，又嘆什么氣？”

    東珠道：“這樣的天氣，怕是非要幾場大雨才能緩開。本來今年黃河、長江應(yīng)該固堤，可是這銀子沒批，自是沒開工。這若再趕上大雨，萬一決了口子，怕是兩岸百姓又要受苦了?！?/br>
    福全聽了不語，只是默默看著天色。

    常寧卻是不信：“咱們這兒陰咱們的，管那百里、千里之外的黃河、長江做什么？再說了，人家指不定現(xiàn)在正艷陽高照呢，你也太杞人憂天了！”

    東珠看著他，一臉憂慮：“五阿哥，聽你這話，東珠還真為你擔(dān)心，難不成這一生你真就做個富貴閑人罷了？怎能說出如此無知之語呢？你還真以為一片云便是一陣雨，這天氣只是一城一池的？”

    常寧看了看福全，福全略一愣神：“今日在殿上，河道總督再次奏請撥銀兩筑堤，但輔臣們認(rèn)為如今已經(jīng)入秋，雨季已過，筑堤之事不急在一時，又給駁了?！?/br>
    “那皇上怎么說？”東珠一臉急切。

    福全道：“皇上問了欽天監(jiān)，欽天監(jiān)監(jiān)副吳明說近日京城西北將有雨情，但黃河、長江汛期已過，不會再有大的雨事，所以只需京城永定河再做固防即可?！?/br>
    東珠搖了搖頭：“吳明嗎？若是南懷仁如此說，倒可放心。偏是吳明，倒也罷了。”

    常寧納悶：“南懷仁？你癡了嗎？那些洋夷自‘天算案’起，受湯瑪法連累，現(xiàn)在不是死了就是避了，哪里還能御前當(dāng)差？就算能當(dāng)差，他們說的話，更是沒人聽。”

    仰望著天色，東珠很是失望，沉默良久之后才一臉漠然說道：“罷了，這天下，不過是皇上的天下，我又cao的什么心？”

    福全神情冷郁，聽了東珠的話，也不答言，偏常寧笑了：“就是，你多省心啊。你可知道坤寧宮里，我那位正牌皇嫂，如今忙得什么似的，又是削減月例銀子，又是儉省宮中用度，真正勞心勞力為皇上分憂?！?/br>
    東珠聽了，冷冷一笑：“好一位賢后。”

    常寧端起碗來，將湯水一飲而盡：“是吧，連你也這樣說，宮中上下如今都這樣說呢！”

    東珠搖了搖頭：“沒用的！”

    “啊？”常寧仿佛沒聽清。

    東珠提起筆，在紙上寫著：“陳皮三兩、烏梅半斤、甘草一兩、板藍(lán)根二兩、金銀花……”

    寫過之后，將紙遞給福全。

    福全微微一愣。

    東珠笑了笑：“你先收著，遲早有用?！?/br>
    正說著，天邊忽地騰起一道電閃，緊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驚天響雷，隨即罩在天空中的黑幕像是硬生生被撕扯開一個大口子，大雨仿佛傾瀉一般突然便倒了下來。

    福全立即起身用自己的衣袖為東珠擋雨，護著她進(jìn)了屋，又隨即沖進(jìn)雨中拉起常寧向前院跑去?？粗Ｈc常寧消失在雨中的背影，東珠突然覺得，這深宮之中多少還是有些溫情的。

    入夜，已經(jīng)連著下了十來日的大雨竟然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整個紫禁城內(nèi)靜悄悄的，除了嘩嘩的雨聲，聽不到半點其他的聲音。宮徑、甬道上除了偶爾經(jīng)過一隊、兩隊穿雨衣戴雨冠的侍衛(wèi)換防，再沒有半個人影。

    慈寧宮的佛堂內(nèi)仍然燈火通明，太皇太后孝莊虔誠地佛前敬香。蘇麻喇咕從外面急匆匆地入內(nèi)，素言與素問趕緊上前扶起孝莊。

    太皇太后的規(guī)矩，佛堂內(nèi)，只禮佛，不問他事。

    看蘇麻神色，自然又有要事回奏，于是近身宮女素言與素問自然是立即扶著孝莊出了佛堂來到寢宮，侍候太皇太后坐在炕上，又倒了熱茶，素言與素問這才退下。

    “什么事，慌慌張張的?！毙⑶f掃了一眼蘇麻，面露不悅。

    蘇麻壓低了聲音：“乾清宮那邊，皇上和螯拜又起了爭執(zhí)?！?/br>
    孝莊眉頭微皺：“這一次，為的又是什么？”

    蘇麻嘆了口氣：“為著戶部的事，依著皇上的意思，戶部這批銀子要先緊著治水，鰲拜與議政王會議卻是要先撥給三藩和八旗做軍費，原本兩下里僵著，皇上說擇日再議。可是戶部卻依著鰲拜的意思已經(jīng)先撥了出去。皇上自然惱怒，只得將皇后捐的內(nèi)孥銀子給了工部筑堤。也不知工部這差事是怎么辦的，如今京城連日大雨，永定河決了口子，西邊淹了好大一片。他們不急著搶修卻只一味瞞著?；噬辖袢蘸驮ＳH王微服，原本要去京南大營巡視，正好在路上看到逃難的災(zāi)民，這下可不急了。當(dāng)下就要拿了工部尚書問罪。可是……這工部尚書瑪邇賽，原是鰲拜舉薦的，所以這不是又扛上了嗎？”

    孝莊目光冷漠：“這瑪邇賽，不僅僅是鰲拜舉薦的，還是他家的親戚，自是動不得的?！?/br>
    蘇麻心底有些難過，不知是為了太皇太后，還是年輕的皇上，只覺得這朝中的事情就像近日的天氣一樣，陰郁、沉悶，又無邊無盡，理不清個頭緒。

    正思忖著，又見素言入內(nèi)。

    素言為人行事果真應(yīng)了她的名字，平日里是最少說話的，進(jìn)前也只回了一句：“太皇太后，坤寧宮高嬤嬤來了?！?/br>
    高嬤嬤？聽著很是陌生，孝莊看了一眼蘇麻喇姑，蘇麻便代為解釋：“自桂嬤嬤走了以后，坤寧宮的管事嬤嬤便出了缺。太皇太后恩典，讓皇后自己定人，也可從娘家選送?？苫屎笳f了，以后各宮妃嬪不論品階，只要入了宮，這奶姆、嬤嬤、貼身侍女都按宮里的規(guī)矩，不得從本家派人。所以便依著規(guī)矩，由奴才和宮正司一起為坤寧宮選人。這高佳氏，以前服侍過靜主子，是個妥帖的?！?/br>
    “高佳氏嗎？聽你這樣說，倒有些個印象?！毙⑶f點了點頭，“叫她進(jìn)來吧?！?/br>
    素言默默退下，不多時，進(jìn)來一位身形健碩的中年婦人，看起來很是精明麻利。此人正是坤寧宮管事，高嬤嬤。高嬤嬤一進(jìn)前，便鄭重行禮：“奴才高佳氏，請?zhí)侍蠼鸢?。給太皇太后報喜。”

    孝莊心頭一動，隨即明了：“可是榮常在生了？”

    高嬤嬤回話：“回太皇太后的話，榮常在晚膳之后便有了動靜，如今已安置在產(chǎn)房，宮正司、太醫(yī)院都在跟前侍候著?；屎竽锬锾孛徘皝硐蛱侍髨笙?，并說更深了，雨夜滑，還請?zhí)侍罅粼诖葘帉m安心靜等消息便是?！?/br>
    孝莊聽了雙手合十：“菩薩保佑，這是皇上的頭胎，順順利利的才好。”

    蘇麻則喜滋滋立即命人收拾東西，看意思像是要去坤寧宮探視，孝莊冷不丁瞧了她一眼，蘇麻像是被雷劈了，怔在當(dāng)場。

    孝莊又瞧著高嬤嬤：“你去回皇后的話，就說有她在，哀家自是極放心的，如今天晚了，哀家就不過去了?！?/br>
    高嬤嬤立即應(yīng)道：“是。奴才這就去回話?！?/br>
    孝莊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問：“皇上可得了信兒了？”

    高嬤嬤道：“是，皇后也一并派人去乾清宮和慈仁宮報喜了。”

    孝莊瞅了一眼蘇麻：“去把那柄金玉如意拿來，給高嬤嬤帶回去，就說哀家知道榮常在生產(chǎn)辛苦，只是這雨夜?jié)駳庵兀律a(chǎn)更添艱難，拿這柄如意擱在產(chǎn)房里頭，給她保平安?！?/br>
    蘇麻聽了，立即下去照辦，行動間心思已然轉(zhuǎn)了千次。太皇太后果然心思縝密，雖說榮常在所生的是皇上頭胎，可是畢竟榮常在身份低微，以太皇太后之尊，是斷斷沒有親自去探望的規(guī)矩的。不僅如此，就是自己這個慈寧宮管事，由于在很多場合一言一行就代表著太皇太后，所以也是去不得的。

    然而若不去，又怕皇后因此輕視榮常在，太醫(yī)院和宮正司的人再因此看人下菜碟。趕上今夜雨大風(fēng)急，時令不好，若是就此弄出岔子，這生產(chǎn)不順利事小，出了人命事大。所以拿這一柄玉如意，便提醒了所有人，這個孩子，太皇太后還是在意的。

    只一個物件，一個行為，卻藏了多少念頭在里面。這樣的心思，自己怕是永遠(yuǎn)學(xué)不來的。

    蘇麻喇姑心底嘆息，外人都道太皇太后高高在上，是大清后宮說一不二真正的主宰，就是朝堂上的多少大事也是她運籌帷幄暗中把控的，可是誰又知道這耗費了她多少精力多少青春？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半點不由人。

    心里胡亂想著，手上卻依舊麻利得很。蘇麻喇姑給高嬤嬤打點好，又親自送她出去，再回到近前時，太皇太后已經(jīng)歇下了。蘇麻小心翼翼想要熄了燈，卻聽太皇太后懶懶地說道：“這燈，留下兩盞，你當(dāng)我今夜真能睡著？”

    “太皇太后?！碧K麻有些失神兒。

    “蘇麻，你說這孩子來得，是不是個時候？”太皇太后的聲音很輕，仿佛是在夢語。

    蘇麻有些不敢答，但又不能不答，所以只好仔細(xì)自己的言辭：“今年皇上才剛親政，若能得個大阿哥，自然是好的?！?/br>
    “可是趕上這么個時節(jié)，又是風(fēng)又是雨，永定河才剛決了口子。怎么想，這都不是祥瑞之兆?！碧侍蟮穆曇粼絹碓捷p，但在蘇麻耳中聽了，卻如同雷鳴。

    她竟然失神兒地跪在了地上，太皇太后的意思，讓她心驚rou跳，她猛然才想起，榮常在能懷上這個孩子，原本就是逆了太皇太后的心思。在這宮里，逆了太皇太后心思的孩子，這結(jié)果，有幾個是好的？

    她不禁看了看自己的手，依舊白皙，可是分明沾染著鮮血，眼前不知怎的，就浮現(xiàn)起一個粉妝玉琢的瓷娃娃的臉，四阿哥，那是四阿哥啊。

    她緊咬著牙：蘇麻喇姑，你還要再作孽嗎？

    于是，她挺直腰背，很輕地說了一句：“奴才記得，那一年在奉天的永福宮里，也是這樣一個黑漆漆的雨夜，咱們的福臨降生了。”

    果然，倚在炕上仿佛睡熟的孝莊猛地坐了起來，她直愣愣地瞪著蘇麻，目光如箭。是啊，福臨當(dāng)時也是生在這樣一個雨夜，那時自己的夫君、大清朝皇帝皇太極正寵著jiejie海蘭珠，哪里顧自己的死活，整個永福宮像冷宮一樣，就是那樣一個凄風(fēng)苦雨的深夜，自己拼了命才誕下福臨，可當(dāng)時不也被人譏笑說是兆頭不好嗎？

    孝莊怔愣著，往事一幕幕自眼前滑過，心痛極了。

    蘇麻喇姑的頭幾乎緊緊貼在地上，大氣兒也不敢喘，她一向嘴笨，但并不表示她不知道該怎樣來提點主子，這一句話的分量，她比誰都清楚。這句話讓主子想起往事而難過，但此時為了這個孩子，蘇麻喇姑鐵了心，豁出去了。

    這時，天際邊一道閃亮劃過，明晃晃地讓人心驚，緊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響雷，仿佛要將這人世間一切的污垢吞噬干凈。

    外面風(fēng)急，雨急。

    雨水拍打在新糊的窗紙上，啪啪的，讓人膽寒。

    孝莊的神情，仿佛因為這一個響雷有些改變，她縮了縮身子，蘇麻喇姑趕緊站起身拿起錦被為孝莊蓋好。冷不丁，手卻被孝莊緊緊抓住。“承瑞，如果是個阿哥，就叫承瑞吧?！?/br>
    蘇麻喇姑很是意外，淚水不經(jīng)意間淌了出來，她呢喃著：“承瑞，承瑞，真是個好名字！”

    第九十一章 初生子承瑞天下

    京西永定河畔，一眼望去，道路如渠，田畝成湖，四下里都是積水，滿目瘡痍間盡是骯臟。

    連日來的大雨沖走了房屋、牲畜，也令百姓流離失所。不僅如此，剛剛加固的河堤亦被沖毀，雖然有工部派出的匠人在緊急搶修，但是沙石、埽工累積的速度似乎永遠(yuǎn)也趕不上河水上漲的勢頭。

    站在一片澤國之中，少年天子的心如同陰沉的天氣一樣晦暗。失去家園的百姓在較高的地勢上席地而坐，無奈而又無助地仰望蒼穹。他們幾乎是浸泡在泥濘的積水中。嘩嘩的雨聲中夾雜著嗚嗚的哭聲，那是對亡者的追思，那更是對掌權(quán)者的聲討。

    天子仿佛怒了，他用力推倒身后為他挈著大傘的太監(jiān)，就讓自己完全暴露在雨中，雨水一下子拍打在他的臉上，浸濕他的衣袍。涼意，來得很是極致。

    執(zhí)傘的太監(jiān)不知所措，戰(zhàn)栗著跪在雨中。站在天子身后的福全，從他手中接過大傘為天子擋雨，天子怒極，剛要再推，回首看清正是福全，不由愣了一下，隨即便哽咽著：“二哥，朕好無用！”

    “此是天災(zāi)，皇上無須自責(zé)！”福全一如往昔的冷靜，他的臉上是與其年齡毫不相稱的淡漠，但袖中緊握的拳頭，暴露了他的隱忍。鐵血丹心，每一個錚錚男兒都有的，他自當(dāng)也不例外，只是他要比常人更懂得隱忍。

    “天災(zāi)不假，可這也是人禍！”天子怒了，“如今咱們看到這里，已經(jīng)是一片瘡痍，晨起在朝堂上聞得河道總督楊茂勛奏報，說黃河桃園南岸煙墩決口，水入洪澤湖，沖毀堤壩三百余丈，沿河三十個縣盡受水災(zāi)，其中以高郵縣受災(zāi)最為嚴(yán)重，洪水高達(dá)二丈，城門堵塞，淹死百姓數(shù)萬人。數(shù)萬人啊，二哥！兩個月前，楊茂勛就奏請固堤……這個月又連著上了三道折子！若是朕當(dāng)時允了，這數(shù)萬人必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