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接著是“哎喲”一聲慘叫。

    皇上的悶哼。

    外面的人聽了，李進朝沖春茵眨了眨眼睛，不無得意地說道：“這記耳光打得著實響亮，估計你家主子的臉現(xiàn)在肯定是花了?！?/br>
    春茵急得直跺腳，想也未想，就沖了進去。

    顧問行與李進朝要攔沒攔住，也只得緊緊跟著。

    然而，他們誰也沒料到。

    大殿內(nèi)，皇上跳著腳抱著自己的手吃痛得直轉(zhuǎn)圈，而東珠沒事兒人似的笑意吟吟地站在旁邊，臉沒事，人也沒事。

    有事的，是皇上。

    顧問行眼尖，看到皇上的手已經(jīng)青腫起來，還有血色滲出。

    地上是一塊被弄殘的木雕。

    原來當(dāng)皇上的手扇向東珠的臉時，東珠已然抄起一塊木雕迎面擋了過去，如此就出現(xiàn)了眼下的局面。

    “鈕祜祿東珠，你好大的膽子！”皇上怒極，“你要弒君嗎？”

    東珠笑嘻嘻地瞅著皇上，半天也不說話。

    可是那調(diào)皮的神情，卻讓皇上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特別是此時，他的手火辣辣地疼著?！皾L回你的承乾宮，沒有朕的旨意，不許出宮半步，也不許見任何人！”

    “是！”東珠跪安，“不見任何人也包括皇上吧？”

    “滾！”皇上聲嘶力竭地大喊，顧問行與李進朝從未見皇上發(fā)過這樣的雷霆之怒，他們顧不得上下尊卑男女有別，只得上前連拖再拉趕緊將東珠請了出去。

    出了乾清宮，李進朝對著東珠又是作揖又是叩首：“我說昭妃娘娘，我的親娘祖奶奶，您能不能稍微給皇上一點兒好臉色？您可知道但凡您給咱們皇上一丁點兒好臉色，我們這乾清宮里上上下下服侍的人都像過年一樣高興，那是因為皇上高興?？扇绻恍⌒娜橇嘶噬?，咱們這些人可就沒活路了?！?/br>
    東珠還沒答話，春茵則搶在頭里說了：“李公公這是哪兒的話，皇上高不高興哪里關(guān)我們娘娘的事？娘娘待在承乾宮里足不出戶，怎么就給皇上使臉色了。好端端地被拉來這里，又是打又是砸的一通兒狠訓(xùn)，如今倒說我們娘娘的不是了?！?/br>
    “哎喲喂，就是你這小蹄子不知深淺，沒提醒娘娘，所以才……”李進朝還想再說。

    而顧問行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便將一切咽在肚子里，再也不敢吭聲了。

    “娘娘，能借一步說話嗎？”顧問行面露憂慮，向東珠說道。

    東珠點了點頭，隨他往前走了幾步：“有什么話，顧總管盡管吩咐。”

    “奴才哪里敢吩咐娘娘？”顧問行面色肅然，“奴才是替皇上擔(dān)心，也替娘娘擔(dān)心?！?/br>
    東珠看著顧問行，她自然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可是她又能如何，只是苦笑著算是略為回應(yīng)。

    “娘娘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的，今兒的言行若是傳到他人耳中，多多少少還是要顧忌些的。后宮參政結(jié)交外官還是輔臣，這是太皇太后最忌諱的。剛剛聆聽圣訓(xùn)的時候，又不管是有意還是無心的，總之是傷了龍體，這……也是一樁天大的事情。兩樁湊在一處，就算皇上想保著您，怕是也難全身而退?！鳖檰栃醒壑械纳袂槭謴?fù)雜，有憂慮，有提醒，也有暗示。

    東珠想了想：“那么依顧總管，東珠該如何是好？”

    “奴才哪里敢給娘娘您出主意??？”顧問行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它可是rou做的，可經(jīng)不得刀砍斧磨。奴才是想告訴娘娘，趕緊準(zhǔn)備準(zhǔn)備，這消息自是瞞不住的。若是太皇太后怪罪下來，娘娘也要多少有個準(zhǔn)備?！?/br>
    東珠很是疑惑，她知道顧問行是皇上的心腹，但同時她也知道，乾清宮里處處都是太皇太后的眼線，而乾清宮總管這個位子自然是要同時得到皇上和太皇太后兩個人的信賴才可以坐穩(wěn)的。

    他應(yīng)當(dāng)也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今日這樣提醒自己，究竟為什么呢？

    “娘娘不必疑惑，奴才六歲凈身入了宮十年浮沉才得以侍候在先帝身邊，后來因為皇上的一念之仁，才沒有給先帝殉葬。從康熙初年到如今一直跟在皇上身邊，皇上是奴才唯一的主子，更是奴才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娘娘是皇上心里的人，奴才看得真真的，也自然會替皇上護佑著您?！?/br>
    顧問行面上是從未有過的生動與真摯，往常的他雖然笑容可掬、親和自然，但是卻像戴了一副面具永遠一個表情，有些做作生硬。而今天的他才是真正的他吧。

    東珠眼中一熱：“謝顧總管關(guān)照，東珠的確不懂事?？墒窃谶@宮里，東珠從未想要去害誰或是壞了規(guī)矩，只是想活得真實些、自在些，屢屢闖禍雖不是刻意卻也是率性而為。想來，也連累你們了。”

    春茵遠遠地看著，她聽不見東珠與顧問行在說什么，但是看到東珠的神情，她就有些擔(dān)心，因為東珠的性情她早已摸透，遇軟則軟、遇硬則硬，從來吃不住別人三句好話就跟人家交了實底，她哪里知道顧問行這“九尾狐”的稱號，萬一被套去了什么話回頭再吃了虧，就太失算了。

    正在著急，看到東珠回過身朝她招了招手，春茵立即跑了過來。“主子！”

    “走吧?！睎|珠別過顧問行，帶著春茵回到了承乾宮。

    云姑見她回來立即支開眾人：“情形到底如何，快說給奴婢聽聽！”

    春茵立即將在乾清宮里里外外看到聽到的事情學(xué)說了一遍，饒是一向鎮(zhèn)定的云姑聽后都大為驚詫。

    “皇上的手？”云姑面容變得異常難看，“娘娘這次闖的禍可大了?！?/br>
    “怎么？”東珠并不十分以為然，“就有些淤血，擦點紅花油明天就好了，根本不礙事?！?/br>
    云姑搖了搖頭：“娘娘太大意了，不管怎么說，見了血就是大忌，況且皇上才剛親政，而且又與輔臣因為退政之事鬧得不可開交。娘娘想一想，若是這個時候，有人拿這件事做文章，與皇上相毆致皇上見血，這樣大的罪名不僅是娘娘，怕是遏大人、遏夫人以及整個遏府都要深受牽連?！?/br>
    “會這樣嗎？”東珠也嚇了一跳，剛剛顧問行的提醒，她還不覺得怎樣，現(xiàn)在同樣的話被云姑又說了一遍，她便覺得十分不妥。

    細想之下，如果她是太皇太后，那么手里握著這件事，倒可以輕而易舉地扳倒遏府，這樣如同砍斷了鰲拜的臂膀，又向朝堂和天下表明了態(tài)度，不僅可以使蘇克薩哈之事有緩，還可以改變后宮與朝堂的布局。

    “娘娘，那幅畫現(xiàn)在在哪里？”云姑突然大驚失色，“那畫兒可是握著咱們所有人的命呢！”

    “糟糕！”東珠大愕，此時方想到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那幅畫兒雖然是她想要勸諫鰲拜與阿瑪要及時隱退不與皇權(quán)相爭的意思，但是如果有心之人故意挑唆也可說是自己暗傳消息給鰲拜，讓他學(xué)宋太祖黃袍加身，如果那樣，不只遏府，就是鰲拜恐怕也難自保。

    果然，太大意了，一招錯，滿盤皆輸。

    第七十一章 宮正司，司公正

    慈寧花園里，太皇太后坐在涼亭下面，吃著冰鎮(zhèn)的烏梅湯，聽完蘇麻的回報，面色越發(fā)陰郁起來。

    蘇麻內(nèi)心忐忑，正如太皇太后所言，自己這一生跟在太皇太后身邊也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風(fēng)浪與巨變，可如今，她的膽子變小了，心也軟了，越發(fā)經(jīng)不得事了。她寧愿這天下是平靜的，后宮也是平靜的，就如同眼前的一池碧水沒有半點兒微瀾一樣，可是天不遂人愿，越是擔(dān)心什么，就越來什么。

    當(dāng)乾清宮與承乾宮的眼線將這些消息報上來的時候，她又不得不如實向太皇太后回奏，多年以來的默契，讓她知道太皇太后將如何處置此事，接下來朝堂與后宮必將掀起巨大的風(fēng)波，雖然她害怕，但是她還是要恪守著自己的本分，就是替太皇太后把心思變成現(xiàn)實。

    這恐怕就是她此生的無奈與無法改變的命運吧。

    “你又心軟了？”太皇太后瞥了蘇麻一眼。

    蘇麻嘆了口氣：“正如太皇太后所說，奴才老了?！?/br>
    “你老？那是嫌我活得太長了。”太皇太后盯著她的眼睛，“你比我小好幾歲呢?！?/br>
    “太皇太后！”蘇麻面色尷尬，想要告罪又覺得太過于做作，只是拿起桌上的涼扇，一下一下給孝莊扇了起來。

    “別覺得我心狠，這天底下誰都能恨我、罵我、怕我，可是你不能。因為你是最了解我的，我這一生，這一步一步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孝莊面上露出凄苦的神色，“我也想存菩薩心腸，可是如果那樣，海蘭珠進宮那天，我就該死了。就算那時候不死，太宗皇帝走的時候，我也活不成。今天，曾經(jīng)害我、想我死的人都不在了，只有我一個人還活得好好的?；仡^想想，這每一步都是血淋淋的，可是我不后悔。若是后悔了，就沒有我布木布泰和大清朝的今天?！?/br>
    蘇麻一面扇著扇子，一面接著話：“格格說得是，這么些年，您是怎么過來的，奴才最清楚?！?/br>
    “所以，別在心里怨我?！碧侍罄√K麻的手，“我也是個女人，我也做過母親，我也有柔情似水的時候，我也知道要寬厚、要仁慈、要息事寧人?？墒?，那些個小情小調(diào)的幫不了咱們。眼下就是千難萬難，咱們也要想法子把朝堂中的釘子拔出，給皇上掃平障礙，讓他順順利利地接手朝政?！?/br>
    蘇麻點了點頭。

    “我答應(yīng)你。只要完成這個心愿，我就帶著你，咱們搬回奉天去，再也不管這些事事非非，也由著性子過幾年舒心的日子?！碧侍笳f得情真意切，面上也是萬分的懇切。

    可是蘇麻心底卻有些不自在，因為太皇太后越是如此越是要準(zhǔn)備使出殺招了。

    “這件事，就交給宮正司來辦，昨兒那樁事既然在宮門口和乾清宮里有很多人都看到了，就安排一個人去宮正司投書。”太皇太后吩咐著。

    果然是一記殺招。

    這宮正司是內(nèi)宮六局二十四衙門中最為獨立也最具權(quán)威的機構(gòu)，它不受命于任何人，即使是帝后也不能干預(yù)其具體事務(wù)，它是依據(jù)宮規(guī)與法度嚴格行事的后宮監(jiān)察部門。

    上至坤寧宮皇后娘娘，下至二十四衙門中最低微的雜役宮女，都在它的監(jiān)管范圍內(nèi)。

    宮正司的宮正雖然名義上只有正五品，但官威則等同內(nèi)務(wù)府總管和督察院左都御使。

    然而宮正司的行事風(fēng)格一般是不報不糾，它從不主動去各宮監(jiān)視找茬，每年只作例行的檢查，并由女史負責(zé)記錄各宮主位以及有品級的女官們的功過，以此作為升降依據(jù)，在晉位與降位時提交給帝后作為佐證。

    后宮任何人都可以給宮正司投書，只要有投書，宮正司必須派典正以上女官進行調(diào)查，并將調(diào)查結(jié)果上報帝后，并且有聯(lián)合內(nèi)務(wù)府及督察院共同辦案的權(quán)力，對其審查結(jié)果和處理意見，帝后也是很難左右的。

    太皇太后對這件事沒有自己親自出面，而是交給了宮正司，蘇麻忍不住一陣戰(zhàn)栗。

    “宣太醫(yī)?！碧侍笥终f了一句。

    “什么？”蘇麻很是意外，“您怎么了？”

    太皇太后的笑容十分詭異，她看著蘇麻，然后身子突然往桌子上一歪，就那樣昏了過去。

    午后，陽光火辣辣地烤著大地，整個宮苑都靜悄悄的，沒有人在此時出來走動，主子們自然是都躲在屋內(nèi)守著冰塊歇午覺，底下侍候的人也都各自找了涼亭、游廊、池畔避暑。

    唯有那樣一行人等，她們穿著一水兒的深藍色對襟旗裝襯著雪白的領(lǐng)圍煞是干練謹肅，頭上也是一式的黑絨布綴大藍花的答拉赤，走起路來目不斜視，步子如風(fēng)。

    池邊林畔的宮女看見了，不由嘖道：“夏察已過，秋察未到，宮正司的人這會子出來做什么？”

    “肯定是出大事了?！庇腥耸趾V定地說。

    “能出什么大事？”

    “說不準(zhǔn)，但肯定是大事?！?/br>
    那行人等在眾人的議論與睽睽之下，來到了承乾宮。

    “叫承乾宮管事姑姑云妞出來?！睘槭椎囊蝗藢Τ星瑢m守門太監(jiān)說道。

    “是?！毙√O(jiān)秋生立即進去傳話，不多時云姑匆匆趕至。

    她看到這陣勢，不由嚇了一跳。

    “鮑司正！”云姑遠遠地看到服色已知這行人自是宮正司的女官，又看到領(lǐng)頭的正是負責(zé)糾察宮闈、戒令謫罪之事的司正，這宮正司里最高長官是正五品的宮正，再往下就是正六品的司正和正七品的典正以及眾多的女史。

    能讓司正領(lǐng)著一班女官前來承乾宮，云姑已然在瞬間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程度。

    她趕緊端端正正行了一個蹲安禮：“請到頭殿奉茶?！?/br>
    “不必了。你也是宮里的老人了，自然知道宮里的規(guī)矩，沒有大事，也輪不著咱們宮正司出來行事。”鮑司正四旬上下，看起來是極為干練干脆的，“你進去回稟你主子，就說宮正司接到投書，要調(diào)查承乾宮與外官通連以及毆傷圣駕一事，特向她通報?！?/br>
    果然是怕什么來什么，云姑心底一沉，這件事是藏不住的，只是沒想到來得這樣快，而且不是坤寧宮或是慈寧宮前來問責(zé)，卻是宮正司。

    鮑司正見云姑有些遲疑，又催促道：“快去，然后再將你宮中的宮女太監(jiān)都點齊之后帶到這來?！?/br>
    云姑只得應(yīng)下。

    她匆匆往內(nèi)里走去，正巧撞到如霞，兩人四目相對，云姑冷冷地看著她，如霞也不示弱：“你去通知娘娘，她在后院。其他的人，我?guī)湍銡w置?！?/br>
    看她那鎮(zhèn)定從容的樣子，云姑料定她早已知情，那么，就是說自己已經(jīng)徹底失信于太皇太后了，她已經(jīng)將如霞代替了自己，那么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么呢？

    不由得渾身發(fā)冷。

    容不得細想，云姑穿過兩重院落，直接來到最后面的院子，在藤蘿深處、井邊的竹棚下面，看到了正在那里納涼的東珠。

    “娘娘，宮正司的人來了?！痹乒没氐馈?/br>
    “宮正司？”東珠對這個名頭仿佛很陌生，“來做什么？”

    “是為了那件事?！痹乒么鸬?，“如今已然宣了咱們宮里所有的人要去宮正司問話。”

    “哦？”東珠想了想，“別怕，這倒是件好事。若是此事由坤寧宮或是慈寧宮出面，倒可能被左右，宮正司不是一向以不偏不倚公正執(zhí)法聞名嗎？想來也不會太出格。你去叮囑春茵她們，一切事情照實說即可，不必隱瞞，也不必害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