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計心里頭直嘀咕，也不敢多問，一頭霧水跟在崔老道身后進(jìn)了八珍樓。爺兒倆上二樓找了一個雅間落座。此時吃飯尚早，先來了一壇上等的杏花村，一十九個壓桌碟：四冷葷、四干鮮、四蜜餞、三個甜碗四點(diǎn)心，閉上門喝酒敘話。

    小伙計一瞧，這崔老道可真敢點(diǎn)，這得花多少錢，往后不過了？他把寶燈往崔老道面前一放：“道長，烏金山寶燈我給您取回來了，這盞燈有什么用？”

    燈是小伙計千辛萬苦帶下山的，崔老道也不好隱瞞，將他從鎮(zhèn)海龍王廟下放走百眼金睛怪之事講了一遍。小伙計聽得目瞪口呆，張大了嘴半天合不攏，這才明白崔老道想借烏金山寶燈降妖?？蛇@不起眼兒的小紅燈籠會有那么厲害？

    崔老道對小伙計說：“世間兩輪日月、一合乾坤，天之下地之上，有三盞燈萬年不滅，頭一盞是佛前燈，乃佛家至寶，能照十方世界；二一盞是幽冥燈，擺在森羅殿前，辨萬鬼善惡；三一盞便是眼前這個寶燈，稱為照妖燈，無論何方鬼怪，使此燈一照必見端倪。鎮(zhèn)海龍王廟下的鬼怪躲在太原城中，有了烏金山照妖燈，不怕找不出它的蹤跡。而后這寶燈還是你的，保準(zhǔn)讓你下半輩子錦衣玉食，享不盡的榮華富貴?！?/br>
    小伙計驚詫之余問崔老道：“太原城人山人海，咱們提上寶燈挨個兒去照，那要照到幾時？再者說，咱提著燈逮誰往誰臉上照，趕上脾氣不好的，不得挨打嗎？”

    崔老道哈哈一笑：“且放寬心，不用咱們動手，今天掏錢請客吃飯的這位就替咱們辦了?！?/br>
    小伙計不知崔老道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眼看天色將晚，也不見掏錢請客的人來，不免坐立不安。萬一沒人請客，他們爺兒倆又掏不出錢，那不得讓伙計們一通胖揍？崔老道讓他坐住了，自己提上小紅燈籠，出去溜達(dá)了一圈。過了一會兒，有個跑堂的過來請小伙計：“小爺，剛才那位道長讓我請您到旁邊的雅間?！?/br>
    小伙計莫名其妙，崔道爺不說吃飯嗎，怎么還換地方了？無奈只好站起身來，跟跑堂的一前一后進(jìn)了旁邊的雅間。等到了屋里一看，這個雅間太闊了，當(dāng)中間一大張八仙桌子，圍坐了這么五六位。小伙計以為自己看錯了，使勁兒揉了揉眼，再定睛一看這五六個人，當(dāng)時就想跪下磕一個。怎么呢？太有頭有臉了，可以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都是太原城各大飯莊子的東家。如若把城中的大飯莊子排個名次，前幾位一個不落，個個都在其中。崔老道一臉得意，坐在上座，招手讓小伙計過去。小伙計都看傻了，腦中一片空白，哆哆嗦嗦在崔老道旁邊坐下，屁股欠著一半不敢坐實(shí)了，手腳不知道該往哪兒擱好，大氣兒也不敢喘上一口。

    崔老道無非一個在關(guān)帝廟前賣卦的，為什么成了太原城這些大東家的座上賓？原來崔老道也沒閑著，一直在想烏金山寶燈到手之后該怎么用，如何找出躲在城中的鬼怪，結(jié)果還真讓他聽說了一個消息。太原城每年正月十五都有燈會，通宵不禁，那一天全城的軍民人等都出來逛燈，沿街支起燈棚、扎起燈柵、懸燈結(jié)彩、巧樣煙火。城中的這些買賣家、各個幫派行會，到了那天要去賽花燈。大買賣做大燈，小買賣做小燈，爭相斗富，誰家的燈最好，那就露了大臉出了大名，可以掛在太原城的城頭之上，讓全城的軍民觀賞，這一年的買賣也會興旺紅火。

    說起太原城正月十五的燈會，那可是千百年來的傳統(tǒng)。相傳當(dāng)年有人得罪了王母娘娘，天庭派遣趙無忌推了一車五斗火下界燒毀太原城。菩薩不忍見生靈涂炭，便讓城中百姓點(diǎn)起燈籠，從天上往下一看恰似一片火海，借此將這件事對付過去了，此后才有了燈會的習(xí)俗。老百姓家的燈還好說，無非鄰里之間相互攀比，斗個得意，圖個熱鬧。富戶商家的燈可不能對付，一進(jìn)臘月就得開始準(zhǔn)備，只怕耽誤了被別家比下去。以前各行各業(yè)皆有行會，比如當(dāng)行的行會，專管太原城的大小當(dāng)鋪；鏢行專管大小鏢局子；其他的什么糧行、票號、藥行、綢緞莊都有行會，連要飯的叫花子也有花子頭兒。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燈會這一天，各大行會皆出花車，上掛各式彩燈，那叫一個五光十色、爭奇斗艷，再長兩只眼也看不過來。行會所轄的買賣家有錢的出錢，有手藝的出手藝，錢多的多出，錢少的少出，連手藝都沒有的，就出把子力氣，只為在當(dāng)天掙一分臉面。崔老道此番在八珍樓顯寶，正是借各大行會比燈的機(jī)會，在太原城中降妖捉怪！

    第七章 大鬧太原城（下）

    1

    崔老道在太原城關(guān)帝廟前搖簽賣卦，這是城中最熱鬧的地方，所見之人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他的耳朵又長，探聽到勤行商會的會首和幾位理事，天天在八珍樓商議燈會之事。勤行就是干飯莊子的，意思是說干這一行的眼勤手勤、嘴勤。太原城大大小小的飯館多如牛毛，上至八珍樓這樣的大酒樓，下至賣刀削面的小館子，以及擺攤兒賣小吃的，全都是勤行。行會的會首正是八珍樓的東家，論勢力、論財力，比哪一行也不在以下，卻從沒在燈會上露過臉，這么多年來始終咽不下這口氣。崔老道見小伙計從烏金山取了寶燈回來，當(dāng)時計上心來，帶小伙計前往八珍樓獻(xiàn)燈。

    會首等人剛才正在商議，如何在元宵節(jié)燈會上揚(yáng)眉吐氣，今年無論如何不能再讓別人搶了風(fēng)頭，你一言我一語說了半天，也沒個像樣的主意。便在此時，崔老道手提一盞小紅燈籠推門而入。大老板們正跟這兒撓頭呢，一瞧怎么進(jìn)來個老道？卻待開口詢問，崔老道搶先說：“各位，且聽貧道一言，正月十五滿城花燈，可都比不了貧道手上的寶燈！”眾人見崔老道手提的紅紗燈籠太寒磣了，當(dāng)中一點(diǎn)火頭還沒指甲蓋大，擱在屋里也不顯亮，扔在路邊都沒人會撿，好意思說是寶燈？眾人心里有氣，這個跑江湖的賊道人分明是想招搖撞騙，誰讓他進(jìn)來的？怎么還不趕出去？

    崔老道“嘿嘿”一笑，不慌不忙上前兩步，一只手提燈，另一只手握住燈籠中的玉盞輕輕一轉(zhuǎn)?？闪瞬坏昧耍瓦@么一下，燈中放出華光瑞彩，寶氣沖得人睜不開眼。在座全是太原城中的大財東，不說富可敵國，個頂個腰纏萬貫是不假，家里頭什么沒有？什么好東西沒見過？此時見了崔老道的寶燈，卻一個個張大了嘴，哈喇子流下半尺多長。崔老道見好就收，用手一扶玉盞，寶氣旋即收斂，再看還是那個普普通通的小燈籠。幾位老板一對眼神兒，忙把崔老道請到上座，連拍帶捧，生怕他將寶燈給了別人。

    崔老道說：“幾位東家，寶燈并非老道我的，你們想借此燈，還得問問隔壁那位小爺?！边@才吩咐跑堂的，去把隔壁雅間的小伙計帶過來。

    小伙計哪見過這等陣勢，戰(zhàn)戰(zhàn)兢兢坐在下首，屁股搭在椅子邊上，一動也不敢動，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

    崔老道卻泰然自若：“寶燈擺在這八珍樓，沒腿兒它不會跑，沒翅膀也不會飛。各位何必心急，不妨邊吃邊聊，好好商量商量，如何在正月十五的燈會上奪魁?！?/br>
    八珍樓的東家忙說：“對對對，道長和這位小兄弟貴足踏賤地，來到這八珍樓，我等實(shí)乃三生有幸。咱這買賣別的不成，吃的喝的倒還說得過去，但不知您二位得意什么，盡管敞開了點(diǎn)，都是我做東。如若能把這寶燈借給我們一用，打今兒起，只要您二位賞臉來吃飯，吃多少都算我的?！?/br>
    堂堂一位會首、八珍樓的東家，為了正月十五賽花燈，那真是下了血本，舍出臉來懇求崔老道和小伙計，皆因當(dāng)?shù)赜形欢杰?，統(tǒng)領(lǐng)一省兵馬、手握生殺大權(quán)，雖說此人戎馬半生、殺人如麻，在家卻是個大孝子。督軍的老娘最愛看花燈，一到元宵節(jié)燈會，督軍必定陪老太太出來看燈。誰家的花燈超群絕倫拔得頭籌，掛在城頭之上，讓老太太喜歡了、高興了，督軍哪怕只是問上一句，此后這一行的人在山西地面上，那就算是齊腳面的水——平蹚了。頭幾年是票號、糧行這些大行會出了風(fēng)頭，督軍一高興，廣開方便之門，讓他們賺得盆滿缽滿，走在路上更是趾高氣揚(yáng)，不可一世。勤行的人早就眼紅了，正在發(fā)愁今年怎么辦，崔老道手提寶燈送上門來，當(dāng)真是及時雨，能不把這二位打點(diǎn)好了嗎？

    崔老道見會首發(fā)話了，讓他想吃什么隨便點(diǎn)，趕忙說：“咱別太麻煩，我們也不挑嘴，來幾個餑餑菜墊吧墊吧，能吃飽了就成?！?/br>
    在座的幾位大財東，全是開飯莊子的，對南北大菜了如指掌，可還真沒聽說過什么叫“餑餑菜”。

    崔老道借機(jī)賣派：“前朝的滿洲八旗將面食統(tǒng)稱為餑餑，面條叫抻條餑餑，包子、餃子叫餡兒餑餑，餑餑菜無非是吃餑餑之前壓桌兒的小菜?！?/br>
    八珍樓的東家心說：這還不簡單嗎？那就是八寶菠菜、油炸花生、麻油筍絲、老醋蟄頭，頂多切上盤肘花兒，再來個醬牛腱子，我們這后廚常年備下現(xiàn)成的，等都不用等，就要吩咐伙計直接端上來。不過轉(zhuǎn)念一想，既然有求于人，我不可擅自做主，還是問周到了為好，于是問崔老道：“道長想吃什么餑餑菜？我馬上叫人去準(zhǔn)備。”

    崔老道也不客氣，擼胳膊挽袖子：“松rou、扣rou、燒雞、燒鵝、八寶醬鴨，烤一條羊腿，來半個牛頭，脫了骨的大肘子您再給上一個。”

    幾位財東哄然而笑，這老道多少天沒開過葷了，上我們這兒撒狠兒來了，如果說這叫“壓桌碟兒”，那還吃得下去餑餑？好在這也不是什么龍肝鳳膽難找的東西，當(dāng)即吩咐跑堂的上菜，七碟八碗擺好了，崔老道點(diǎn)的菜一樣不少，八珍樓看家的八大碗也端了上來。想借寶燈一用，可得把這二位伺候好了。

    書要簡言，崔老道和小伙計在八珍樓一通大吃大喝，都是好東西，平常可沒錢吃，這次逮著了，也不怕人笑話，直吃了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轉(zhuǎn)過天來，東家?guī)Ф巳ヒ姛魰臅L，哪家的花燈好得由他來決定。會長一見烏金山寶燈，當(dāng)場拍了板，今年燈會擺的是九曲黃河連環(huán)陣，陣頭之上就掛它了。八珍樓的東家對崔老道千恩萬謝，他可不知道，崔老道在太原城捉妖拿鬼，必須將這盞寶燈掛上陣頭才行！

    2

    老話說“三天戲，五天年”，過年再熱鬧，也就三十到初五這幾天，后邊沒什么意思。不過元宵燈節(jié)卻比大年初一還熱鬧。一晃到了正月十五，太原城中的各家各戶，從一大早開始起來忙活，準(zhǔn)備過節(jié)的花燈。老百姓的花燈比不了富商巨賈，就是自己玩的，有的人家在集市上買一個，有的人家自己做，這都比較簡單。比如什么白菜燈、葫蘆燈、西瓜燈、辣子燈、貓兒燈、狗兒燈、羊羔燈、娃娃燈，各式各樣不一而足，什么都沒有的也點(diǎn)上一支火把，只為了湊個熱鬧、沾個喜氣。等到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家家戶戶門口張燈結(jié)彩，不僅全城百姓，街頭做生意的買賣人也趁這一天趕會，一街兩巷做買做賣的、推車負(fù)擔(dān)的，各式吃的、喝的、使的、用的，琳瑯滿目、五花八門，那真是應(yīng)有盡有。太原城一年一度的燈會由來已久，相傳從北宋年間開始，至今沒斷過，當(dāng)?shù)氐呢斨鞔髴舳荚谶@一天借燈斗富、靠燈擺譜兒，各大行會扎燈車招搖過市，也是為了炫耀勢力。扎出來的花燈大大小小形態(tài)各異，要說大，有比城門樓子都不矮的；要說巧，里外九層的宮燈轉(zhuǎn)起來如同行云流水，看得人眼花繚亂。最高興的還是老百姓，反正看燈不要錢。

    入夜之后，太原城中一片燈海，您瞧去吧，金蓮燈、玉梅燈、荷葉燈，燈彩錦繡；芙蓉?zé)?、月季燈、牡丹燈，燭影搖紅；青龍燈，直上九霄，卻似龍吟虎嘯；彩鳳燈，如花似錦，正欲展翅搖翎；銀蝶斗彩燈，雙雙隨繡帶香；雪柳爭輝燈，縷縷好似銀龍；仕女燈，婀娜多嫵媚；八仙燈，各自顯其能；孔雀燈，栩栩翎毛曳；鴛鴦燈，流蘇似錦紅。讀書之人來看燈，踏雪吟詩才思涌；習(xí)武之人來看燈，胯下駿馬抖威風(fēng)。一城的軍民人等個個喜笑顏開過燈節(jié)，一派歡天喜地，歌舞升平。崔老道卻無心賞燈，帶上削面館的小伙計早早來到城頭之上，但見城中觀燈的百姓摩肩接踵，擠成了人山人海，四面八方的彩燈、花車、火龍一隊(duì)接一隊(duì)，如同一座燈陣，覆了整個太原城。陣頭在城樓下的燈山門，燈山門由官府搭造，木架子搭得如同城門，上懸格式花燈，這都是宮燈，諸如“走馬燈、玉兔燈、子牙封神燈、三戰(zhàn)呂布燈”之類，巍峨輝煌，觀之不盡、賞之不絕。揀選三百六十名精壯漢子，各舉一根三丈三的長桿，挑起三百六十盞花燈，按照九宮八卦之勢，分列九方，此乃“九曲連環(huán)陣”。燈陣宛若九條長龍，有首有尾、從西向東直入燈山門。

    崔老道帶小伙計上了燈山門，居高臨下望見燈陣已然成形，一隊(duì)隊(duì)花燈有如一條條光霧流轉(zhuǎn)的火龍，與天上明月交相輝映。按以往的慣例，到了這個時候，應(yīng)該在陣頭上掛燈了。崔老道見時辰已到，讓小伙計提了烏金山寶燈在手，握住玉盞這么一轉(zhuǎn)，霎時間寶氣騰空，祥光瑞彩奪了月光，全城燈火盡皆失色。賞燈的軍民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仰頭往燈山門上觀瞧，無不稱奇贊嘆，真乃“金光不動千年火，玉盞燭照長明燈”。民眾驚詫之余議論紛紛，從不曾見過這等奇觀，不乏賣弄見識的，有人說此乃大唐年間西域進(jìn)貢的八珍蟠螭燈，有人說這是大明永樂年間從海外帶回來的異寶琉璃燈，還有的說這是西王母駕前童子所提的天河鯉魚燈。

    督軍陪同老太太坐在城門樓子中觀燈，望見陣頭的寶燈奇光爍爍，挑起大拇指來贊了一聲“好”。老太太也高興，見得如此寶燈，可真沒白活這么大歲數(shù)，相比之下，以前看的那些燈都不叫燈了。督軍當(dāng)時命人下去問是哪一家的燈。八珍樓東家以及行會的大小財東，早在一旁候著了，趕忙上去給督軍和老夫人行禮，陪著聊了幾句。

    督軍說：“你們找來的寶燈給太原城增輝，連我也覺得有面子，改天我得上你們八珍樓坐坐?！眲e看就這么一句話，從此這個行會可是“身上長虱子——抖起來了”。尤其是八珍樓，專門給督軍設(shè)了一個最好的雅間，不論督軍來不來，也將桌椅板凳擦得一塵不染、光可照人。督軍平時當(dāng)然不來，督軍府中什么廚子沒有？什么山珍海味弄不來？什么大菜不會做？非得趕上外省來了官員，又在家吃膩了，這才來八珍樓吃一頓。可以讓督軍說一句八珍樓的飯好，強(qiáng)似旁人說上千句萬句，那得是多大的面子？

    不提后話，接說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烏金山寶燈借了九曲連環(huán)燈陣的燈光，華光寶氣覆蓋了全城。躲在燈山門上的崔老道，居高臨下這么一看，但見整座太原城光華璀璨，卻有一道黑氣隱在城中。不出他所料，烏金山寶燈千年難得一見，躲在太原城中的金睛百眼怪也按捺不住好奇，擠在萬民之中觀燈。崔老道看得分明，拽上削面館小伙計，快步從高處下來。小伙計身背葫蘆、手提寶燈在前，崔老道跟在后頭。他自知命淺福薄，不敢將寶燈提在手上太久，前去捉妖還得讓這個小伙計打頭陣。

    二人一前一后穿過人潮，找到魁星樓前，此處乃是九曲連環(huán)燈陣的中央戊己土。說是魁星樓，其實(shí)是座三層寶塔，六面飛檐翹角。前朝本地舉子們進(jìn)京趕考，出行前必在樓前跪拜，如若皇榜高中，衣錦還鄉(xiāng)之時，則騎高頭大馬在魁星樓下夸官。正月十五鬧花燈這天，魁星樓前人潮涌動。小伙計一邊往前擠，一邊手舉寶燈往這些人臉上照，所見男女老少均是一臉喜容。而當(dāng)燈光照到一個女子，把小伙計嚇了一跳，怎么呢？這個女人的一張臉上，七橫八縱全是眼珠子，簡直跟個蓮蓬相仿，此時讓寶燈一照，一只只怪眼金光爍爍。周圍的人也瞧見了，一下炸了鍋，人踩人人擠人，哭爹叫娘亂成一團(tuán)。崔老道在后邊一拍小伙計的肩膀：“再不動手，更待何時？”

    3

    小伙計想起崔老道之前交代的話，急忙轉(zhuǎn)動寶燈中的玉盞，一瞬間華光四射，驚得那個女子一陣怪叫，如金盞玉碗碎裂之聲，化成一道黑煙落在了魁星樓后。在附近觀燈的軍民爭相奔走逃竄，你擁我擠亂作一團(tuán)。崔老道一拍大腿，沒想到這東西讓烏金山寶燈照住仍可脫身，還驚動了城中百姓。不過他也瞧出來了，剛才那一下，金睛百眼怪已被寶燈所傷，逃不了多遠(yuǎn)，急忙叫上小伙計追趕過去。尋至魁星樓后的一口古井，崔老道用道眼一看，但見井中妖氣彌漫，有心下去捉妖，又恐受其害，一時想不出法子，只得在一旁守候。

    先不說城中怎么亂，單表崔老道和小伙計手提寶燈，在井旁坐了整整一宿，燈會上興妖作怪之事已經(jīng)傳遍了。不過夜半三更誰也不敢出來看，直到轉(zhuǎn)天一早，才有許多膽大好奇的圍攏了看熱鬧。一瞧魁星樓古井旁的石杵都倒了，崔老道在上邊正襟危坐，小伙計身背葫蘆手提寶燈站在一旁。有人認(rèn)得這是在關(guān)帝廟前賣卦的崔老道，聽說是位高人，看來果然不假，免不了議論紛紛：看這陣勢，老道往那兒一坐，井中的妖怪就不敢出來，旁邊那個提天燈的小童子準(zhǔn)是給他護(hù)法的！

    崔老道在那兒閉目打坐，好似入定了一般，周圍的人如何議論，他可都豎起耳朵聽見了，當(dāng)下一抖手中的拂塵，說道：“貧道下山來到太原城，在關(guān)帝廟前抽簽賣卦只為掩人耳目，實(shí)則為了降妖捉怪而來。此妖已被我打入井中不敢再出，常言道‘有錢能驅(qū)鬼，無術(shù)怎通神’，待貧道設(shè)下法壇遣將召神，請來太上老君爐中的三昧真火，將它化為灰燼?！?/br>
    有人說道：“太好了，道爺作法捉妖，為民除害，讓我們也開開眼。”看熱鬧的眾人隨聲附和，求崔老道趕快作法召神，除掉魁星樓古井中的妖怪。

    崔老道說：“各位，捉妖拿鬼講究天時、地利、人和，貧道縱有捉妖之術(shù)，眼下卻不是當(dāng)口，況且我二人在此守了一夜，水也沒喝、飯也沒吃……”

    周圍看熱鬧的一聽這話，趕緊湊錢買來包子、饅頭、油糕、鍋盔，還有人端來兩大碗羊雜割，近似于羊雜碎，沒有rou，全是下水，將鍋里常年滾沸的老湯往上一淋，撒上蔥、蒜、辣椒、老陳醋，再加上一把細(xì)粉條子，三九天能吃出滿頭大汗。崔老道那是天底下最饞的，從不肯虧了自己這張嘴，瞧見裝在大碗中的羊雜割直冒熱氣，立時二目放光。此時剛開春，仍是天寒地凍的，崔老道在外邊坐了一宿，凍也把他凍透了，為什么打坐似的一動不動，可不是得了道的高人，而是凍僵了手腳，想動也動不了。他和小伙計一人一大碗羊雜割，稀里呼嚕招呼下去，肚子里有了食，腦袋上見了汗，方才恢復(fù)了幾分精神。

    崔老道吃飽喝足一抹嘴，告訴眾人說：“諸位，眼下可不是看熱鬧的時候，如若還想活命，有家的趕緊回家，投店的快去住店。”

    眾人莫名其妙：“道爺，您這可不對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不僅不捉妖，反倒趕我們走?！?/br>
    崔老道說：“各位有所不知，此怪非同小可，躲到太原城中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吃的童男童女還不夠，又被寶燈所驚，不得已遁入井中恢復(fù)元?dú)狻Ｘ毜廊f一拿它不住，可不知它會逃去何處。大伙兒趕緊回去相互轉(zhuǎn)告，各家各戶在房前屋后、門口、窗臺，但凡能過人的地方都插上針，大小長短無所謂，是針就行。這東西金睛百眼，別的不怕，只是怕針，按我的話去辦，可保家宅無虞?！?/br>
    那個年頭的人大都迷信，對于趨吉避兇之事，往往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正想分頭回去準(zhǔn)備，忽聽人群外有一位粗聲大嗓的，高頌一聲佛號：“阿彌陀佛，本座在此，豈容你這老道妖言惑眾！”

    眾人循聲觀瞧，從外邊擠進(jìn)來一個大和尚，又高又胖、膀闊腰圓，頭戴僧帽是皂青，灰布僧衣有護(hù)領(lǐng)；高腰僧襪白似雪，開口僧鞋足下登；云魔禪杖手中拿，紫檀佛珠掛前胸；張口叨念阿彌陀佛，好似駕云能騰空。都不用問，一瞧這打扮就是法師。太原一城軍民，十有八九見過這個大和尚，也不知道在哪座寶剎修行，就見他成天到處轉(zhuǎn)悠。此人法號上圓下濟(jì)，寶相莊嚴(yán)。圓濟(jì)大師分開眾人，伸手點(diǎn)指崔老道：“妖道，太原城藏龍臥虎，有的是高人，你沒能耐就說沒能耐，誰也不會小瞧于你。餓了給你口飯吃，渴了給你口水喝，那也是積了功德。而今你在此妖言惑眾、騙吃騙喝，這卻是你不對?！睕]等崔老道接話，圓濟(jì)大師又轉(zhuǎn)過身對眾人說道：“各位各位，甭聽老道胡說，家里有針您留著縫衣服、納鞋底子，不用往房前屋后插，那叫糟踐東西。井中的妖怪沒什么大不了的，本座這就下去收拾了它。”這位大師真不是只說不練的嘴把式，說完讓人在井口架起轆轤，綁上一個大筐，放他下去捉妖。

    崔老道有心上前阻攔，卻被圓濟(jì)大師幾句話頂了回來，落得個上不來下不去，只得抱著肩膀在一旁觀看，瞧瞧這位大師有什么降妖捉怪的本事。這大和尚太胖了，二三十人才拽得住繩子，剛下去之時并無異狀，旋即聽得井中傳出“咕嚕咕?！钡乃?，緊接著黑煙升起，眾人趕緊閃到一邊，又等了大半天，下邊再無響動。崔老道嘆了口氣，圓濟(jì)大師這是真“圓寂”了，估計此人不是什么正經(jīng)和尚，多半也是行走江湖混飯吃的，不知道哪兒來的膽子，竟敢以身犯險下井捉妖。興許他以為這妖怪也跟他一樣是個混吃混喝的。不過還真讓大和尚說對了，太原城里像他這樣的“高人”還真不少，半天不到，什么和尚、老道、降龍的英雄、伏虎的好漢，接二連三來了四五位，皆稱身懷異術(shù)，愿為百姓除害，不顧崔老道的攔阻，一個接一個下了井，卻都有去無回，下去一個沒一個，下一兩個沒一雙，至此再也沒人敢下去捉妖了。有人出主意，造一座塔把井口鎮(zhèn)住。崔老道說井底下是活水，鎮(zhèn)住井口也沒用，他讓城中百姓快去準(zhǔn)備，各家各戶房前屋后插上針，又叫上小伙計，匆匆趕奔督軍府。崔老道已經(jīng)想好了，為了萬無一失，還得再借一人一寶，那才布得下“天羅地網(wǎng)”！

    4

    崔老道為了降妖捉怪，準(zhǔn)備了三件法寶一個人：小點(diǎn)當(dāng)鋪的鐵盒神針、火煉人皮紙的大葫蘆、烏金山寶燈，此乃三寶，抽中斬將封神一簽的小伙計，這是一個人。但是這個妖怪太厲害了，仍怕對付不了，還得去一趟督軍府，再借一人一寶。

    崔老道帶上小伙計，來到督軍府門口，聲稱來給督軍獻(xiàn)燈。守門的軍官知道此燈乃無價之寶，元宵燈節(jié)晚上大放異彩，全城的人都看見了，深得督軍和老夫人喜愛，這二人前來獻(xiàn)寶，必定是高官得做、駿馬得騎，少不了封賞，說不定從此就是長官了，那可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把二人請到府中，跑步進(jìn)去通報督軍大人。崔老道拜見督軍說明來意，寶燈是小伙計獻(xiàn)給老夫人的，怎奈太原城中出了一個妖怪，百姓不得安寧，雖有道法可以捉妖，卻要借督軍府中的一個人、一件東西，順便連吹帶捧拍了督軍一通馬屁。

    督軍行伍出身，性子爆、脾氣直，人家將奇珍異寶送上門來，豈能虧了他們？況且正月十五關(guān)帝廟前出了妖怪，鬧得太原城中人心惶惶，他正為此事發(fā)愁，得知有人出頭定亂，那是再好不過，就問崔老道要什么。

    崔老道說：“貧道斗膽，要借您府中的金槍?！?/br>
    督軍聞聽此言眉頭一皺，真舍不得。這支金槍大有來頭，乃西洋使臣進(jìn)貢給前朝皇帝之物，是支三眼槍，三個槍管并駕齊驅(qū)，能連射三發(fā)。在當(dāng)時來說，這可了不得，不僅威力夠大，槍身也講究，系赤金打造，上刻八寶花紋。當(dāng)年萬歲爺都舍不得用，常年擺在御駕前，是太和殿上的鎮(zhèn)殿之寶。后來清朝滅亡，各路軍閥混戰(zhàn)，金槍輾轉(zhuǎn)落在了這位督軍手上。

    崔老道擅長察言觀色，看出督軍猶豫不決，一定是舍不得借，趕緊說：“督軍大人且放寬心，即使您府上是東海龍宮，老道我也不是借寶不還的孫大圣，而且只借一天，用完了馬上還給您，絕不敢生二心?！?/br>
    督軍沒說借也沒說不借，又問崔老道：“聽你適才所言，除了金槍還要借一個人，此人是誰？”

    崔老道說：“不瞞您說，您把金槍借與貧道，貧道也不會使，因此想借軍中一名神槍手，以助貧道除妖。”

    督軍一想，這倒好辦了，不怕崔老道偷走金槍，諒他也沒這個狗膽?？扇f一用壞了，斃了他頂個屁用？如若連我的部下一起借，金槍也到不了他手上，助他一臂之力又有何妨？于是對崔老道說：“老道，我軍中的神槍手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你想借哪一個？”

    崔老道說：“聽聞有一位姓陳的長官，是個疤瘌眼，那是個有名的神槍手。”

    督軍把副官叫過來一問，真有這么一位，此人外號叫“陳疤瘌眼”，早先在戰(zhàn)場上被彈片所傷，從腦門子到腮幫子，跨過眼皮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因此得了這個綽號。當(dāng)即傳令陳疤瘌眼帶上金槍，與崔老道走上一趟，此去全聽道爺差遣，讓你怎么干就怎么干。

    崔老道謝過督軍，又說：“烏金山寶燈上照九霄、下照九幽，實(shí)乃不世出的奇珍異寶，是這個小兄弟舍生忘死從深山古洞中尋得，特來獻(xiàn)給老夫人添福增壽。不過貧道在太原城捉妖，尚需此燈相助，用完了讓陳長官連同金槍一并帶回?！?/br>
    督軍聽出崔老道說這番話的意思，是給這孩子討賞，又見削面館的小伙計聰明伶俐，長得也精神，上人見喜，獻(xiàn)寶有功，允諾必有重賞。

    只說崔老道湊齊了四件法寶、兩個人，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又請督軍放出話去，讓全城百姓多備響器，并在房前屋后遍插鋼針，布下捉妖的天羅地網(wǎng)。又告訴陳疤瘌眼和小伙計帶上神槍提上寶燈，先到十字坡埋伏。這個地方在太原城的西門外，地勢較高，兩條官道相交于此，離城不遠(yuǎn)卻十分荒涼，四下里全是枯草。他一個人背上大葫蘆，畫了三道天師符，分別來到太原城的東、南、北三個城頭，一枚神針釘下一道符，只留西邊一條路，等崔老道忙活完了，已是轉(zhuǎn)天清晨，這才趕去十字坡。

    天剛蒙蒙亮，全城百姓各鳴響器，有敲鑼打鼓的、有放鞭炮的，手里緊敲快打，麻雷子、二踢腳不斷放響，到處都是聲響，鬧動了整座太原城。

    5

    城里邊這么一鬧不要緊，魁星樓古井下的東西可躲不住了。晌午時分，井水無故升起，浮上一具投井身亡的女尸，口中吐出一道黑煙，老百姓有眼尖的，望見黑煙中金光閃爍，在半空東一頭西一頭到處亂撞，躥至東邊，被城頭一片白光擋了回去，南、北兩邊也出不去，最后只得奔西去了。

    崔老道頭頂九梁道冠、身穿八卦仙衣、足登水襪云履，背上大葫蘆駐足于十字坡上。但見那道黑煙直奔他飛來，裹在妖風(fēng)異霧中的百余道金光閃爍不定，眼瞅到了十字坡。削面館小伙計從一旁閃身而出，將烏金山寶燈中的玉盞一轉(zhuǎn)，霎時間放出祥光瑞彩，遮住了妖氣中的金光。黑煙之中傳來劈金裂石之聲，卷起了漫天沙塵。崔老道摘下身后的天雷地火大葫蘆，雙手舉過頭頂，大喝一聲：“九天應(yīng)元雷聲普化天尊！妖魔，你這廂來！”

    那位問了：“崔老道念的這是什么咒？”其實(shí)不是咒，而是道號。崔老道平時不念這一句，行走江湖見了人只念“無量天尊”，您一聽這四個字，就知道不是正經(jīng)出家的老道了。至于崔老道剛才念的那一句“九天應(yīng)元雷聲普化天尊”，這在真正的道號中也算厲害的。那道黑煙聽得人聲，登時疾沖而至，但聽“呼”的一聲，全被收進(jìn)了大葫蘆。崔老道連忙將木塞摁進(jìn)葫蘆口，再看十字坡上一切如初，卻似什么也沒發(fā)生過。火煉人皮紙的天雷地火葫蘆，并非尋常之物，內(nèi)中暗藏三昧真火，收妖進(jìn)去晃上一晃，立時灰飛煙滅，再也別想作怪。怎知崔老道剛剛晃了幾下，卻從中傳出陣陣怪響，聲如裂帛，忽然“咔嚓”一聲，大葫蘆四分五裂，落地沖出三只黑鳥，形似烏鴉，可比烏鴉大得多，一眨眼飛到天上，奔三個方向逃竄。

    說時遲、那時快，崔老道身后閃出一人，全身軍裝，系腰帶、穿馬靴、頭頂大殼帽，一只疤瘌眼，滿臉的殺氣，手持一支三管金槍。閃身出來二話不說，瞄準(zhǔn)天上三只黑鳥，“砰、砰、砰”連放三槍，真可謂彈無虛發(fā)。三只黑鳥應(yīng)聲落地，變成三堆黑血，惡臭傳出十余里開外。書中代言，此人并非旁人，有名的神槍手陳疤瘌眼，行伍出身，槍法出神入化，后來在天津城當(dāng)了一個開槍處決人犯的劊子手。天津衛(wèi)“四神三妖七絕八怪”，他占了一絕。此乃后話，按下不提。

    崔老道總算把這個妖怪除了，當(dāng)天回督軍府送還了金槍、寶燈。督軍見崔老道乃當(dāng)世的高人，有意抬舉他，想讓他留在太原城。崔老道卻怕別人知道了妖怪是他放出來的，也自知命淺福薄，擔(dān)不起大請大受，此時董妃墳的風(fēng)聲已經(jīng)過去了，便謊稱還得上山修煉，依然回到天津城南門口擺攤兒算卦。

    至于獻(xiàn)出寶燈的小伙計，得了督軍重金獎賞。他無心為官，用這個錢做本金，勤勤懇懇做起了買賣。他心思聰明，為人厚道，做生意講誠信，從不坑人騙人，買賣越做越大，到后來置辦商船下了南洋，終成海外巨富。

    第八章 崔老道捉妖（上）

    1

    崔老道老家在小南河，在天津城的西南邊。鄉(xiāng)下地方窮，各家各戶都差不多，除了種地沒有來錢的道兒。崔老道家里沒有地，有地他也不會種，吃江湖飯的賣不了力氣，怎么著也養(yǎng)不活一家老小，因此在天津城南門口算卦相面。俗話說“倒霉上卦攤兒”，來找崔老道的人肯定都是不順當(dāng)?shù)模缛舨皇堑姑棺弑匙謨?，誰會去給算卦問卜的送錢？崔老道憑江湖手段賣卦掙錢，自稱“鐵嘴霸王活子牙”。別說，這話倒也不假，就他那張嘴，先說海再說山、說完大镲說旗桿，自稱是允文允武，要說文的，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治國安邦之略，要說武的南山打過猛虎、北海擒過蛟龍。

    反正，他是有象不吹駱駝，有駱駝不吹牛，全靠兩行伶俐齒、三寸不爛舌，蒙上一個是一個。免不了撞見幾個倒霉蛋，倒也能掙點(diǎn)錢，這份進(jìn)項(xiàng)可遠(yuǎn)不夠養(yǎng)家糊口。因此只要能掙錢，他什么活兒都干，沒有干不了的。寫秧榜、打鬼胎、畫符念咒、降妖捉怪，還給人合八字批龍鳳帖。龍鳳帖是干什么的呢？舊社會拜堂成親之前要過龍鳳大帖，把兩個人的生辰八字寫在龍鳳帖上，找崔老道給看看是否合適，能不能成親，屬相、命相、時辰有合的也有克的，行不行全憑他說了算。比如一個屬雞的想跟一個屬猴的成親，這叫“雞猴不到頭”，兩人肯定過不到一塊兒去，這門親事成不了，可只要崔老道讓你成，三言五語幾句話就給說成了。他說猴屬的不是尋常的猴子，乃是猴中之王齊天大圣，屬雞的是也不一般，是天上的昴日星官，昴日星官曾助齊天大圣降服盤絲洞的七個蜘蛛精，這個媳婦兒娶過門來必定是賢內(nèi)助，相夫教子舉案齊眉，日子肯定越過越好。再比如命相相克，男的火命，女的水命，水火不相容，這兩口子過得了嗎？擱在一塊兒還不炸了鍋？可崔老道又說了，男的是上界霹靂火，女的是下界井泉水，一天一地離得太遠(yuǎn)了，上下夠不著，誰也沖撞不了誰，而且火屬陽、水為陰，兩人在一起陰陽調(diào)和、如膠似漆。這套迷信的東西崔老道比誰都在行，怎么說怎么有，全憑他一張嘴，為了把錢掙到手，元宵能給說成煤球，你真拿個煤球來，他敢說雞蛋讓鬼上了身。

    崔老道的嘴皮子好使，死人也能給說活了，擱在平時養(yǎng)家糊口混飯吃不成問題?？赡菚r候連年戰(zhàn)亂，老百姓的日子過不安穩(wěn)，有今天沒明天的，他這套江湖上蒙人的玩意兒也沒多少人信了，因而買賣一天不如一天，再這么下去就要喝西北風(fēng)了?？膳f時的天津衛(wèi)是塊寶地，養(yǎng)活富人，也養(yǎng)活窮人，因?yàn)槲逍邪俗鳌Ⅳ~龍混雜，指什么吃飯的都有，指什么吃飯的也都能活。

    本錢大的開商鋪，本大利也大。比方說開珠寶樓，那一塊寶石得多少錢？至少百十塊銀元，再說你一個大珠寶樓，不可能只放一個柜臺，柜上也不可能只擺一塊寶石，珍珠、翡翠、瑪瑙、鉆石，大的、小的、貴的、賤的，各式各樣的擺滿了，主顧進(jìn)來也有個挑選。因此說沒有十幾二十萬銀元開不了珠寶樓，一般人絕對干不起。可人家開一次張，頂?shù)蒙闲≠I賣家兩三年的進(jìn)項(xiàng)。

    本錢小的也不是沒有，一樣能干買賣，當(dāng)然比不得大買賣，必須起早貪黑吃得起苦。比如到南市擺個小攤兒，賣個癢癢撓、耳挖勺、針頭線腦什么的，上貨都用不了幾個大子兒，那能賺多少錢？可也夠一家子人吃糠咽菜，不至于餓死。

    手里一點(diǎn)本錢沒有的窮光棍兒，一樣找得到活兒干。天津衛(wèi)這是水旱兩路的碼頭，有膀子力氣又吃得了苦的，可以到火車站或碼頭上扛大包。機(jī)靈的去給洋人跑腿兒，會把式的去街頭賣藝，甭管到什么年頭，餓不死有本事的手藝人。哪怕沒手藝、沒本錢、沒力氣，照樣能找著飯轍，只要豁得出去就行，橫的不要命的可以當(dāng)混混兒，舍出身上這一百來斤rou，摔打叉剌，抄手拿傭、瞪眼訛人，地痞無賴的名聲雖然不怎么樣，千人嫌萬人罵，可好歹也是個飯碗。

    崔老道的日子不好過，家里人口多，上有老的，下有小的，每天一睜眼就好幾張嘴等著喂，都眼巴巴地看著他，全靠他一個人掙錢養(yǎng)活。天津衛(wèi)那么大，能耐人多了去了，火居道這一套迷信的玩意兒，畫符念咒、批秧榜、合龍鳳帖、算卦相面之類的，不光他一個人會干，還有人搶行市。俗話說“同行是冤家”，不用往遠(yuǎn)了說，南門口周圍的廟也不少，哪座廟里頭沒三五個火居道？崔老道會的人家也都拿得起來，別看一個師父一個傳授，終究是萬變不離其宗，他除了這套玩意兒又不會干別的，光指這個也掙不來錢。再這么下去，全家老小遲早餓死，又趕上天冷，大河凍上了蓋兒，凍得耗子都不出來了，外邊天寒地凍的，肚子里再沒食兒，這罪遭的就別提了。

    想來想去干什么好呢？看著一家老小都餓著肚子，大眼兒瞪小眼兒盯著他，崔老道急得在屋子里直走溜兒，這么冷的天，腦門子上也見了汗，一抬眼看見桌上放著的毛筆了，上邊有個拴筆的銅錢，當(dāng)時腦袋里靈光一閃，何不按照銅錢的模樣，畫上幾張《九九消寒圖》，拿去南門口興許可以賣幾個錢。于是將毛筆蘸飽了墨，鋪開一張紙，先畫出九行來，一行中再打九個格，按照銅錢的樣子在格中描畫出九個轱轆線，對應(yīng)從進(jìn)九到出九的九九八十一天。下邊寫上消寒歌訣：“冬至一陽生，滴水凍成冰，上黑是天陰雨，下黑是天晴空，心黑天寒冷凍，心白暖氣升騰，滿黑紛紛飛雪，左起霧右刮風(fēng)?！?/br>
    以前不比現(xiàn)在，窮人最怕三九天，窮家破業(yè)沒錢買炭取暖，身上也沒棉衣，數(shù)九隆冬按歌訣填畫消寒圖，是為了有個盼頭，全畫完了也就春暖花開了。崔老道一連氣兒畫了二十來張，拿到南門口，嘴里一邊唱消寒歌訣，一邊賣《九九消寒圖》，一個大子兒一張。

    您還別說，真有不少人買，一會兒就賣完了，買了點(diǎn)兒粗糧，一大家子人吃了頓飽飯。轉(zhuǎn)天又畫了不少，也賣完了。他還挺高興，心說：憑我的本事，干什么都能掙錢。他為了多掙幾個錢，一宿沒合眼畫了二百來張，尋思轉(zhuǎn)天賣完了包頓餃子，一早跑到南門口，往那兒一站又開始唱消寒歌訣?？梢财媪斯至?，吆喝到天黑一張也沒賣出去，一打聽才知道，敢情有人把他這玩意兒拿回去，直接油印了，那多快??！拿滾子蘸上油墨，“咔嚓”一下就是一張，一晚上能印出幾千張來，可比他拿手畫快多了。人家賣一個大子兒十張，誰還來買他一個大子兒一張的？這條財路又?jǐn)嗔?，還得另想轍，后來總算想出個點(diǎn)子，擺攤兒算卦的同時還說書。

    天津衛(wèi)的老百姓愿意聽評書，就有這個癮。舊時聽評書的地方極多，大大小小規(guī)模不一，走到哪兒都有說書的。檔次最高的是茶館、書場、曲藝園子。臺上說書，臺下有桌椅板凳，擺上茶壺、茶碗、瓜子、花生，聽書的坐在臺下舒舒服服，伙計肩膀上搭條白毛巾跑前跑后地伺候著，端茶續(xù)水收拾桌子。說書先生在臺上長袍馬褂、正襟危坐有氣派，說的都是《東漢》《三國》之類的才子書，講古比今、高臺教化。

    檔次低一等的小書館就沒那么講究了，只有這么一間屋子，再次點(diǎn)的就是一個棚子，四周拿帷幔圈起來，坐二三十位就滿了。說書的沒有臺案，一張小桌罩一塊紅絨布，聽書的也沒有桌子，放幾條長板凳，聽眾擠擠插插坐在下邊，能有那么三五排人，抽煙的嗑瓜子的隨便地上扔。說的內(nèi)容以《三俠五義》《三俠劍》一類的短打書居多，連批帶講，身上還帶動作，說到興起之處就亮把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