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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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尾子說:“幸虧有這張寶畫,擋住董妃娘娘的冤魂厲鬼進(jìn)不了屋,咱哥兒仨撐到天明雞叫就沒事了,常聽人說這日月星辰三光之中,唯有日光最了不得,再厲害的鬼也不敢在大白天出來。若是被大太陽一照,必定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br> 崔老道搖了搖頭:“董妃娘娘已經(jīng)把咱們的臉記住了,咱走到哪兒她追到哪兒,只怕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嘆了口氣,又說:“咱先別想以后了,眼下有寶畫《猛虎下山圖》在,夜里那厲鬼就不能進(jìn)屋,我等兄弟不可分開,得天天晚上住在一起。” 燕尾子聞聽此言,急得直搓手:“咱們幾個人只為得了珍寶之后遠(yuǎn)走高飛,快活下半世,如若成天提心吊膽,天一黑就躲在屋里不能離開半步,真還不如死了干凈?!?/br> 崔老道沉住氣說:“別慌,眼下厲鬼進(jìn)不得屋,先過了今夜再想別的法子?!?/br> 三個人躲在石匠李長林家中,只覺陰風(fēng)大作,圍繞屋子打轉(zhuǎn),均知是董妃娘娘想進(jìn)來,嚇得心口怦怦狂跳,可沒膽量再往外頭張望了。這屋子本來就破破爛爛,這下子連窗戶帶門被風(fēng)吹得“嘩啦嘩啦”直響,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散了架。李長林嚇壞了,問崔老道說:“大哥,你是畫符念咒降妖捉怪的火居道,沒有法子對付這個董妃娘娘嗎?” 崔老道兩手一攤:“人分三六九等,鬼也一樣,也有不好惹的。董妃娘娘不僅是冤死的厲鬼,生前還陪過王伴過駕,龍床上頭打過滾兒,是沾了龍氣的貴妃,走了影兒化為厲鬼,非是尋常的鬼怪可比,實在不好對付?!?/br> 哥兒仨均是束手無策,在屋中忍了一宿,好不容易等到雞鳴破曉,屋外雨過天晴,一片大亮,推開屋門一看,門口的鬼也不見了??伤麄冃睦锒记宄?,白天是沒事,只要天一黑,董妃娘娘仍會來找他們索命。 大盜燕尾子和石匠李長林蔫兒頭耷腦、垂頭喪氣,暗嘆自己時運不濟(jì),本以為發(fā)了大財,可以過半世逍遙日子,沒想到為了這些個陪葬的珍寶,惹來一場殺身之禍。按他們二人的意思,白天出去買點吃喝,晚上接著躲在屋里不出門,躲得一天是一天。 崔老道說:“這可不行,躲到幾時算是個頭兒啊?這破屋子禁受不住幾陣陰風(fēng),一旦房倒屋塌可就沒處躲沒處藏了。常言道‘樹挪死,人挪活’,咱們還是得逃,把這幅《猛虎下山圖》摘下來,卷好了帶上,逃到晚上找個住處,再把古畫掛到屋里,趕等天亮再接著跑?!?/br> 崔老道對江湖上那套蒙人的手段了如指掌,可也不全是天橋的把式——光說不練。好歹拜過名師,訪過高友,又在龍虎山上偷看過兩行半的天書,身上真有不得了的本領(lǐng)??伤桓矣?,為什么呢?因為他明白自己福分不夠壓不住。平時不用還好,只要一用真本事準(zhǔn)倒大霉。上次給董家看風(fēng)水選墳地,轉(zhuǎn)回頭去要錢讓人家打斷一條腿,這個虧吃得還不夠嗎?而今性命攸關(guān),橫豎是個死,萬般出在無其奈,崔老道不得已想了個主意。不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成與不成還得看命。他卷起那軸《猛虎下山圖》背在身上,這幅破畫可有年頭兒了,掛在墻上不動,或許還能再落幾年灰,一摘下來就快碎了,還能掛多久就不好說了。但是眼下活命要緊,哪里還顧得上許多。 事到如今,大盜燕尾子和石匠李長林也豁出去了,反正崔老道已經(jīng)把畫摘了下來,不走也不行了。各自卷了珍寶纏在身上,跟隨崔老道一路離開村子。二人不知投奔何處,問崔老道也不說,只告訴他們想要活命一切都得按他說的來,二人也就不再多問了。 崔老道引著二人,一路回到他住的那個村子,這地方在哪兒呢?就在天津城外西南一帶的鄉(xiāng)下,有個地名叫小南河。此處是崔老道的老家,位于天津城的遠(yuǎn)郊?!短旖蚋尽酚杏涊d:“靜海縣北五十里為楊柳青,又十里為黑堡城,又十里為小南河。”就這么個地方。 三個人一大早上起來,瞧見日頭出全了,才提心吊膽地從李長林家出來。一路走一路行,緊趕慢趕,到了小南河已經(jīng)過了晌午。崔老道沒敢進(jìn)家,家里頭有老有小的,怕妻兒老小因此受了連累。先到村中賃了一處閑房,又買了一些干糧,備齊吃喝住進(jìn)去,小心翼翼把寶畫打開,掛在門對面的墻上。崔老道布置好了《猛虎下山圖》,問燕尾子身上還有多少錢。 夜盜董妃墳這四個人,倒斗的二臭蟲、石匠李長林、擺攤兒算卦的崔老道,全是窮光蛋,吃了上頓沒下頓,掙那倆錢不夠填乎嘴的,兜里比臉上還干凈。只有飛賊燕尾子經(jīng)常作案,身上有不少錢,這些天買吃喝、買家伙、賃房子,用的都是燕尾子的錢,一路逃到小南河,身上也沒剩什么了。雖說帶著從墳里掏出的珍寶,可在窮鄉(xiāng)僻壤無從出手,干看著不當(dāng)用。燕尾子伸手往懷中一摸,還剩下最后一塊銀元,掏出來交給崔老道。 崔老道接過這一塊銀元,托在手里掂了幾下,牙一咬心一橫,心說:這錢可真是個好東西,世間有多少事成也在它,敗也在它。貧道當(dāng)初也是為了錢,去給董地主家選墳地,以至于被人打折了一條腿。而今也是為了錢,不僅搭上二臭蟲一條人命,還招惹上索命的厲鬼,現(xiàn)在想對付這個鬼還得用錢。也罷!發(fā)昏當(dāng)不了死,手上有這一塊銀元,就能同找上門來的惡鬼周旋一場! 2 崔老道怎么想的,李長林和燕尾子可不知道,見崔老道手里攥著這塊銀元,臉上也是時陰時晴,他們也猜不透崔老道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的箭,兩人沒有別的法子,已然跑到了小南河,事到如今只得聽崔老道的安排,興許還有一線生機。反正哥兒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飛不了你也蹦不了我,要死也是死在一塊兒。 石匠李長林家的這幅《猛虎下山圖》古舊殘破,不挪動還好,一折騰眼瞅要碎了,至多還能再掛幾天。哥兒仨瞅著墻上的畫直發(fā)愁,而今這張畫就是他們的命,可以說是畫在人在,畫沒了人也就沒了。胡亂啃了幾口干糧,外邊的天也就黑了。崔老道賃來的這間房子不在村中,四周全是菜地,選這么個地方,是為了避免驚動了同村的人。天一黑,屋子外邊又刮起了一陣陰風(fēng),飛沙走石,聽響動跟吹哨兒似的,圍繞屋子盤旋打轉(zhuǎn),吹得窗戶格子撲棱棱亂響。不用看也知道,董妃娘娘追到了。三個人提心吊膽躲在屋中,誰也不敢出門。 挨到轉(zhuǎn)天早上,崔老道拿出那一塊銀元,吩咐燕尾子出去買東西,卻不是吃的喝的,而是要三十六根一樣長短、一樣粗細(xì)的木頭桿子,木頭桿子當(dāng)中纏上紅繩,這得找木匠現(xiàn)做,一塊銀元剛夠,當(dāng)場做當(dāng)場取,千萬不可耽擱,天黑之前務(wù)必把東西帶回來。 燕尾子一向?qū)Υ蘩系姥月犛嫃?,知道此事生死攸關(guān),崔老道一定是有了對策,那也不用多問,接過錢說:“這有何難,兄長和四弟且在此寬坐,我這兩條腿快,天黑之前準(zhǔn)能帶著東西回來。” 石匠李長林坐不住了,一直待在屋里不踏實,也想找點事干,對崔老道說:“大哥,您看我能干點什么?” 崔老道想了想,對李長林說道:“為兄這幾天饞耳朵眼兒的油炸糕,這不還有幾個大子兒嗎?你拿著這點兒零錢,上城里買趟炸糕,買回來咱哥兒仨一起吃,你也記住了,天黑之前必須把炸糕拿回來。” 石匠李長林說:“大哥放心,我這兩條腿也不慢,天黑之前一定回來。”說罷拿上錢進(jìn)城了。 小南河離城里并不太遠(yuǎn),一來一回幾十里地的路程,可李長林既無車又無馬,全憑兩條腿一步一步地量,還得在天黑之前趕回來,時間也不富裕。不提燕尾子如何找木匠買木頭桿子,咱單說石匠李長林,趕到城里北大關(guān),找到耳朵眼兒炸糕鋪,可著兜里的錢,買了一大包油炸糕,急急忙忙又往回趕。 耳朵眼兒炸糕鋪在北大關(guān),前文書提到的狗不理包子也在這附近,緊臨南運河。往來船運發(fā)達(dá),人頭攢動,熱鬧非凡,還別說賣東西的,說書唱戲打把式賣藝跑江湖的,也愿意來這兒掙錢。咱再說這炸糕的字號,為什么叫“耳朵眼兒”呢?因為炸糕鋪子開在耳朵眼兒胡同。過去的小胡同習(xí)慣以形狀命名,一說“弓弦”胡同,就知道從這兒走可以抄近道,一提“褲襠”胡同,就知道這胡同里邊深不了。您聽“耳朵眼兒”這地名也能想得到,這是一條曲里拐彎的小胡同。賣炸糕的這個鋪子開在這條胡同里頭,原本另有字號,叫“增盛成”,可是名字念著太繞嘴,也不好記,趕上舌頭大的,指不定念成了什么,大伙兒就按地名叫成“耳朵眼兒炸糕”,一來二去叫出了名,倒忘了原先的字號。當(dāng)時的兩位店主是親哥兒倆,祖?zhèn)魅氖炙嚕谔旖蛐l(wèi)一提耳朵眼兒炸糕,那可沒有不知道的。店主用上好的紅小豆和紅糖,拿生芝麻香油調(diào)和拌餡兒,外頭裹上江米面,做成團(tuán)子形狀,壓扁了放在油鍋中炸透,火候很難掌握,炸不好就煳了,手藝好的炸出來一不焦煳、二不跑餡兒,薄厚均勻、色澤金黃,對太陽光一照能透亮兒,吃起來外焦里嫩、香脆酥甜,咬一口順著嗓子眼兒往下流油,可還不膩,越吃越愛吃。過去有沒有錢的都喜歡吃,有錢的買一籃子提回家當(dāng)早點,還得配上一碗面茶,這兩樣?xùn)|西可謂是絕配,搭在一起味道獨特。窮人吃炸糕沒有那么講究,過去南運河邊上有不少扛著鐵锨等卸船的苦力,多了買不起,買一兩個炸糕解解饞,不夠吃怎么辦?拿半張大餅卷上,再來一碗豆?jié){,吃完了夠賣一天的力氣。 石匠李長林大步流星來到耳朵眼兒胡同,掏出崔老道給他的那幾個大子兒,買了一大包十個油炸糕,抹頭又往回走。他這一路上免不了納悶兒:這都要命的時候了,崔老道還有心思吃炸糕?難不成知道要死了,先解解饞?由于路途不近,他不敢耽擱,天黑之前進(jìn)不了屋準(zhǔn)得撞見董妃娘娘,那可不是兒戲,買完炸糕匆匆忙忙往回趕。到小南河賃來的那間房里一看,燕尾子也剛回來,忙活了一整天累得夠嗆,雙手捧起個大茶壺,正在往嘴里“咕嘟咕嘟”灌水。他按照崔老道的吩咐,把木頭桿子全做得了,三十六根一根不多一根不少,高矮粗細(xì)一般齊,每一根都拿紅繩子系好了,足有一大捆,全戳在墻角。 崔老道將炸糕分給燕尾子和李長林吃了,留下兩個用紙包好了放在一旁。兩人不明所以,這是留下當(dāng)夜宵嗎?崔老道告訴二人:“你們倆可別貪嘴吃了,想要對付董妃娘娘化成的厲鬼,少不得這兩個炸糕!”二人聽得直犯愣,怎么也想不出用炸糕如何捉鬼,難不成崔老道想用炸糕把鬼噎死? 簡短截說吧,三個人吃完了炸糕,眼瞅天色將晚,日頭已經(jīng)往西落了,趕緊把門窗關(guān)嚴(yán)實,可就不敢出去了。入夜之后,董妃娘娘又到了門口,仍是不敢進(jìn)屋,只隔著門縫里往屋里吹氣。哥兒仨躲在屋中,但覺惡寒透骨,毛發(fā)森豎,真可謂“刮開酆都門前土,卷起陰山背后塵”。陰風(fēng)過處,直吹得那幅破畫搖搖欲墜,畫上的顏色越來越淡,撲簌簌往下掉沫子。三個人熬到天亮,眼看那幅古畫掛不住了,今夜董妃娘娘再隔著門吹上幾口陰氣,這幅畫就完了,到那時再沒對策,可就沒有能夠擋住董妃娘娘的東西了,厲鬼進(jìn)得屋來,咱哥兒仨可真應(yīng)了結(jié)拜時起的誓了——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崔老道對燕尾子和李長林說:“咱們弟兄能不能活命,全看今天了?!?/br> 這哥兒倆快急死了,今天半夜厲鬼找上門來,再吹上幾口陰氣,這幅擋鬼的《猛虎下山圖》非碎了不可,那可如何是好?大哥你炸糕也沒少吃,到底有招兒沒招兒?你要真說沒招兒了,咱哥兒仨別跟這兒躲了,趁著天亮找處廟宇道觀躲進(jìn)去,興許也能活命。 崔老道說:“此言差矣,廟宇道觀之中供奉的不過是泥胎塑像,頂不了什么用,根本擋不住董妃娘娘,臨時抱佛腳可躲不過這一劫。你們還得聽為兄我的,老話怎么講,人不該死總有救!我?guī)线@一捆木頭桿子和炸糕出去辦件事,倘若是咱們命不該絕,這件事一定能辦成,如若辦不成,那是老天爺不給活路,我等認(rèn)命罷了,大不了咱們弟兄三人一同去找老二聚首?!闭f完話撣了撣身上的塵土,也不再理燕尾子和李長林二人,揣好兩個油炸糕,帶上一捆木頭桿子,一瘸一拐地出門去了。 3 崔老道故弄玄虛,一直不說如何用木頭桿子和炸糕對付惡鬼,也不怪燕尾子和李長林心里不踏實。這可是性命攸關(guān)的事,實指望崔老道有回天保命之策,他偏偏一個字也不說,能不讓人著急嗎? 原來崔老道知道小南河附近有一大片墳地,人們從墳地附近路過,總能看到墳窟窿里鉆出一只大黃鼠狼子。老天津衛(wèi)人說話吃字兒,比如一個地名三個字,拿話說出來就剩下兩個字了。好比派出所,說成派所,合作社說成合社,雜貨鋪說成雜鋪,把中間那個字省了,都這么說,這叫“吃字兒”,說黃鼠狼就叫黃狼。 小南河村民??匆姷倪@只大黃狼,有時候大白天趴在墳頭上曬太陽,嘴岔子都黑了,可見活了很多年了。有人就想逮這只黃狼,可這東西太狡猾了,你下套它不鉆,扔餌食它不吃,讓狗去咬狗也不敢過去,見了它就打哆嗦,你想拿槍打,瞄準(zhǔn)了之后這槍說什么也打不響,這可不是一次兩次了。人們就說這條黃狼有道行了,成了精誰也奈何不了它。 不過崔老道認(rèn)識兩個人,當(dāng)?shù)卮颢C的獵戶,親哥兒倆一個叫曹虎一個叫曹豹。當(dāng)初這哥倆兒娶媳婦兒的時候,還是崔老道合的龍鳳帖。兄弟二人娶的也是親姐倆兒,只不過女方姓楊,一個叫楊冬梅,一個叫楊春雪,楊家老太太一聽曹虎、曹豹這名字不樂意了:你們這又是虎又是豹的,我們家都是“羊”,那還不把“羊”給吃了嗎?吃“沒”了還流“血”,將來的日子怎么過?說死說活不同意,眼瞅這門親事要黃。崔老道是寫龍鳳帖的,想掙這份錢,出了個餿主意,跟老楊家說這件事好辦,你們改個名字,jiejie叫楊槍,meimei叫楊炮,什么虎豹不怕洋槍洋炮?過了門保準(zhǔn)不受氣。楊家老太太沒意見了,這門親事才成。 曹家哥倆兒有一手兒祖?zhèn)鞯慕^活兒,專門捉狐貍逮黃狼,一逮一個準(zhǔn)兒,逮到手全是活的,而且不用挖坑設(shè)套,也不使獵槍獵狗。祖上傳下來的奇門之術(shù),用梅花桿,應(yīng)梅花之?dāng)?shù)這桿子一共六六三十六根,當(dāng)中綁上紅線,找到有狐貍黃狼的洞xue,按乾坎艮震巽離坤兌、金木水火土這八卦五行排列插到地上,不論來的狐仙黃仙有多大道行,只要鉆到這個陣?yán)铮蔷退阈辛?,它就得在那些木樁子里東一頭西一頭地繞圈,到死也轉(zhuǎn)不出去。因為這辦法太狠太絕,有損陰德,曹氏兄弟已經(jīng)多年不用。 晌午時分,崔老道敲開了曹虎、曹豹家的門,進(jìn)門來一瞧,桌上一碟菜、一壺酒,旁邊放著一笸籮大餅。崔老道看見這碟子菜,口水好懸沒流下來,黃澄澄如同一座金山相仿。那位說崔道爺見了什么好吃的,怎么又把饞蟲勾起來了?原來這個菜叫“韭黃炒雞蛋”。雞蛋不出奇,韭黃了不得,乃四珍之一,與“銀魚、鐵雀、紫蟹”齊名。后三個全是葷的,韭黃是素的,卻排在四珍之首,絕不是沒有道理。吃韭黃得分時令,一年到頭只有這幾天買得著,價格也不便宜,一斤韭黃相當(dāng)于二斤羊rou,老百姓偶爾吃一次也得做餡兒,比如包餃子、蒸包子什么的,那也舍不得買多少,三兩二兩的一小把兒,搭上別的菜剁成餡兒,就為了借個味兒。曹虎、曹豹好吃這口,平時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眼瞅韭黃下來了,哥兒倆一狠心買了半斤,從雞窩里撿大個兒的雞蛋摸出幾個來,做成一大碟子韭黃炒雞蛋,剛往桌上一擺,酒也燙好了,正想好好喝兩口,偏巧在這個時候崔老道來了。曹虎、曹豹心里挺別扭,只跟這位崔道爺打過一次交道,娶媳婦兒的時候找他合的龍鳳帖,知道他常年在南門口擺攤算卦,江湖上人稱“鐵嘴霸王活子牙”,要不是他出的餿主意,我們兄弟二人也不至于怕媳婦兒。曹家哥兒倆心想,不知哪陣風(fēng)把崔老道吹來了,又趕上飯口了,不跟他客氣兩句,請他坐下來一起吃,豈不讓人覺得我們不夠外場?甭管心里怎么煩他,而今打頭碰臉見了面,怎么也得客氣兩句,就說:“崔道爺,您吃了嗎?” 過去的人講禮數(shù),見面問候寒暄全這么說,除非是在茅廁,否則不分時間場合都問“您吃了嗎”。皆因民以食為天,問這句等同于問好,又比問好顯得近乎,回答的一般會說“我吃完了”或“我剛吃過”,再反問一句“您吃了嗎”。那位說“我也剛吃完,那個什么……”這一來一往搭上話頭,就能往下聊別的了。崔老道嘴饞臉皮厚,打從他一進(jìn)屋,倆眼就沒離開那盤韭黃炒雞蛋,也不說吃了也不說沒吃,嘿嘿一笑:“你們吃你們的,我不忙。” 曹氏兄弟一聽這個氣?。⌒恼f:什么叫“不忙”???我們哥兒倆難得開開葷、換換口兒,剛做得了還沒動筷子,你崔老道就來了,也太會挑時候了。曹虎覺得磨不開面子,已經(jīng)把話說到這兒了,只能打碎了門牙往肚里咽,讓崔老道坐下一同吃喝。曹豹可是真心疼,還想拿話把崔老道擋回去:“崔道爺,您怎么也不提前打個招呼呢?我們哥兒倆沒預(yù)備素齋素酒,韭黃炒雞蛋雖然沒rou,卻是小五葷,出家人不能吃??!不行您來張大餅湊合一口?哎喲……這餅里還放了大油,您看這怎么話兒說的!” 崔老道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桌上的酒菜,對曹豹說:“曹二弟,這就是你不懂了,五葷三厭為出家人所戒,我一個走江湖的火居道,可沒那么多規(guī)矩。咱妻兒老小全有,酒也喝得,rou也吃得,何曾論過葷素?” 曹虎、曹豹讓崔老道說得啞口無言,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只得讓崔道爺上炕一同吃飯。崔老道也不客氣,撩道袍在炕桌前坐下,一瞧桌上這個陣勢,就知道該怎么吃了,抄起一張大餅,拼命往上邊放韭黃炒雞蛋,放到擱不下了,這才卷起來吃。再看這一碟子韭黃炒雞蛋,已然少了一多半。曹虎、曹豹直嘬牙花子,要多心疼有多心疼。 崔老道邊吃邊對曹氏兄弟說道:“貧道今日登門,可不白吃你們的飯,給你們哥兒倆帶了一條財路?!蹦f崔老道這張嘴多厲害,分明是他求別人辦事,如此一說倒成了別人求他。曹家兄弟不知崔老道言下之意,便問:“我們倆打獵的能有什么財路?”崔老道這才告訴曹虎、曹豹,想逮那只大黃狼,餌食和木桿子都替他們準(zhǔn)備好了。 曹家哥兒倆一聽連連搖頭,知道崔老道犯不上為了打普通的狐貍、黃狼登門懇求,打的一定是有道行的東西,否則不會求到咱哥兒倆頭上?!案蛇@個勾當(dāng)太損陰德,因此我們早不干這一行了,您還是想別的轍吧!” 崔老道跟曹虎、曹豹說:“二位,我也不跟你們來虛的,外場人說外場話,咱就打個比方說,比如讓你們兩位出手逮住墳里這只大黃狼,老道我得掏多少錢?” 曹虎和曹豹的本事挺厲害,卻是鄉(xiāng)下的獵戶,只不過勉強糊口度日而已,否則也不至于為了一盤韭黃炒雞蛋心疼半天。一聽崔老道這口風(fēng)少給不了錢,心里就琢磨了,按眼下的行市,這季節(jié)皮毛平平,不是最好的時候,這么大一只黃狼逮到活的,最多值兩塊銀元,可也不能往少了說,得讓對方知難而退,看崔老道這意思挺著急,非得逮住這只大黃狼不可,咱倆就敞開了要吧!出得起錢咱就干,還得說是先給錢,出不起錢光在這兒“唾沫粘家雀”,那就讓他從哪兒來上哪兒去。就著心疼韭黃炒雞蛋的勁兒,開口只往多了說,頗有漫天要價、趁火打劫的架勢,告訴崔老道想拿這只黃狼,少說也要十塊銀元。在當(dāng)時來說,十塊銀元可不少了,買兩頭牛都有富余,何況只是打一只黃狼? 崔老道心知有錢能使鬼推磨,錢給足了沒有干不了的事,說什么也不如直接掏錢好使,當(dāng)即打懷中摸出在董妃墳掏來的一根蒜條金,“當(dāng)啷”一聲就扔在桌上。書中暗表,崔老道拿這根金條出來也是動了心思的,董妃墳里那么多珍寶可都不能露,讓人看見了就得惹禍,金條雖然值錢,卻不足為奇,不會讓人想到偷墳盜墓的勾當(dāng)。他把金條往桌上一放,擺到曹虎、曹豹兄弟面前:“二位,老道身上只有這根條子了,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天底下只有談不攏的價錢,沒有做不成的買賣,主要是看你能出多少錢,什么損陰德遭報應(yīng),真有也都是后話了,可沒有眼前明晃晃的金子來得實在。有了錢不怕沒人給你賣命,這一根金條能換多少銀元?曹家哥兒倆這輩子就沒見過金子,一看崔老道把金條都拿出來了,簡直太敞亮了,這還有什么可說的?咱也不能兩個大子兒的水蘿卜還非得拿人家一把,不就逮只黃狼嗎?這錢掙得可太容易了。兄弟倆怕崔老道反悔,急忙把金條揣起來,匆匆忙忙吃罷了酒飯,收拾家伙直奔小南河的墳地。 這片墳地著實不小,大大小小的墳頭一個挨一個,什么樣的都有。崔老道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找到一處墳窟窿,回頭對曹虎、曹豹哥兒倆說:“接下來全看你們二位的本事了,咱可有言在先,我要拿活的,打死了可不行,那就沒用了。”曹家兄弟心說:這還不簡單,我們逮過的狐貍、黃狼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幾時失過手?讓崔老道把心放肚子里:“我們哥兒倆干這個手到擒來,您了瞧好吧!”說罷二人一齊動手,將三十六根木頭桿子插到周圍布好了陣,扔下倆炸糕,同崔老道躲在一旁等候。 小南河墳地中這只大黃鼠狼子精明透了,別人扔什么東西它也不吃??蛇@鄉(xiāng)下地方,帶油腥的東西不多見,給人吃都不夠,自己都舍不得吃,誰會往地上扔呢?大黃狼聞到油炸糕的香味,可就待不住了,不知道什么東西這么香,從來沒聞過這個味兒,忍不住一時好奇,想上前瞧個仔細(xì)。不知不覺進(jìn)了陣,剛叼起一個油炸糕,還沒等吃,突然發(fā)覺不好,扔下炸糕趕緊往陣外就逃,繞著那些木頭桿子到處亂轉(zhuǎn),轉(zhuǎn)不了幾圈就迷糊了。桿子跟桿子之間均有半尺空隙,黃狼愣是不能從中鉆出去,也真是奇了。崔老道以往只聽說曹家哥兒倆會用木頭桿子擺陣,他可從沒見過,此時一看當(dāng)真是絕活兒,這叫小刀剌屁股——開了眼了。饒是他久走江湖見多識廣,也不曾見過這等手段,不得不佩服曹虎、曹豹兄弟二人的本領(lǐng)。 僅僅將黃狼困在陣中不成,生擒活拿也得看功夫。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曹虎疾步上前,出手如電,一把攥住了黃狼的后脖子,拎出來有如探囊取物一般,又給這黃狼用麻瓜堵嘴、白蠟封肛,拿繩兒捆住四條腿,扔進(jìn)一條麻袋里,這才交給崔老道。崔老道眼見曹家兄弟手底下干凈利落,絕不拖泥帶水,不禁暗挑大拇指,心說:這手活兒看似簡單,可是找別人還真不行,除了這倆,誰也做不到。 曹家兄弟抱拳拱手,對崔老道說:“咱們倆逮了這么多年的狐貍黃狼,從沒遇上過這么大的,這家伙的毛色黃中帶白,嘴頭子全是黑的,想見道行不淺。咱們也不知道你要它做什么,接下來的事咱們可管不著了,還望道爺好自為之。崔道爺,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后會有期?!?/br> 崔老道接過裝著黃狼的麻袋,道了一聲“無量天尊”,就此與曹家兩兄弟別過。抬頭一看日頭已經(jīng)往西沉了,匆匆忙忙趕回住處。抬腿進(jìn)了屋門,李長林和燕尾子正在屋里急得轉(zhuǎn)圈呢,一見崔老道回來了,趕忙迎上前去??创蘩系朗掷锪嗔艘粭l麻袋,里邊鼓鼓囊囊不知裝了什么,便問崔老道這是不是捉鬼的法寶。崔老道把找曹虎、曹豹兄弟幫忙,上墳地捉黃狼的事情前前后后說了一遍,告訴燕尾子和李長林,今天夜里能否活命,全看這只大黃狼的了。該做的能做的都做了,接下來就是聽天由命了。石匠李長林和飛賊燕尾子聽得呆了,二人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崔老道用一捆木頭桿子和兩個油炸糕逮來的大黃狼有什么用。但都知道崔老道有道法,聽他說得篤定,也只好信他的話了。三個人一起把門窗關(guān)嚴(yán)實了,坐在屋里胡亂吃了幾口干糧,坐等天黑。此時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又到了天黑掌燈的時分。崔老道點起油燈,哥兒仨坐在炕頭上相對無語,心里可都是七上八下,各有各的心思。 不知不覺天黑透了,忽聽屋外陰風(fēng)颯然,三人心中都是一緊,暗道一聲:“來了!”今天可比頭幾天來得早,看意思董妃娘娘是等不及了。他們賃來的這間房子坐北朝南,屋子不大,外邊用籬笆圍了一圈院墻,雙扇木板屋門朝里對開。那一陣陰風(fēng)由遠(yuǎn)而近,刮得院子里的籬笆墻“嘩嘩”亂響,轉(zhuǎn)瞬到了近前直撞屋門,緊接著有一股子陰氣吹進(jìn)來,在屋中盤旋打轉(zhuǎn)。三個人哆里哆嗦,身上的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是一層,“噼里啪啦”直往下掉。油燈也被吹得忽明忽暗,火頭兒一截截直往下縮,僅剩下黃豆那么丁點兒的光亮。再看掛在墻上那幅圖畫,幾乎碎爛得不成形了。 石匠李長林嚇得蜷縮在炕上,恨不得把腦袋扎進(jìn)褲襠里。別看他那么大的個子,卻怕鬼怕得要命,那可不同于山上的石頭。燕尾子退到墻角,一只手按在背后的刀柄上,兩眼緊盯屋門,一旦董妃娘娘進(jìn)得屋來,他就隨時踹窗戶逃到屋外。耳聽得屋門“嘎吱吱”一聲響,門插官兒“啪嗒”一下落在地上,頂門的杠子也倒在了一旁。崔老道抬頭一看,但見一只白皙的人手從門外伸了進(jìn)來,長指甲摳住木門,在門板上抓出四道深深的痕跡。 崔老道的膽子其實也不大,知道厲鬼進(jìn)屋了,哪里還敢再看,忙低下頭閉上眼,兩腿兩手全在發(fā)抖??梢愿杏X得到,董妃的冤魂厲鬼已來至近前,正張開嘴往他臉上吹氣兒。崔老道全身一震,為了活命他也顧不上怕了,牙一咬心一橫,一下子抖開麻袋,大黃狼在袋子里憋壞了,立時瞪著綠幽幽的兩只眼,從中探出頭來,正好跟那厲鬼來了個四目相對,就聽這屋里一聲尖叫刺耳,緊接著陰風(fēng)一卷,油燈頓時滅了,整個屋子里漆黑一團(tuán),聲息皆無。 崔老道和他的兩個拜把子兄弟,嚇得渾身上下都僵了,跟三個木頭人相仿,一動也不敢動,等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點上油燈。一看屋門大開,麻袋中的大黃狼和董妃娘娘都不見了,四下里寂然無聲,好似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般。 石匠李長林和燕尾子都快嚇傻了,目瞪口呆地問崔老道:“哥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崔老道也不比他們倆好多少,穩(wěn)了穩(wěn)心神說:“董妃的冤魂突然見到這只大黃狼,已經(jīng)被嚇得魂飛魄散、萬劫不復(fù),黃狼也被厲鬼所驚,道行一朝喪盡,逃走了同樣是個死,即便不死,再想修煉也不易了。咱哥兒仨雖說保住了性命,可是道家收鬼、佛家度鬼,誰也不應(yīng)該把誰給滅了。今天這件事做得太絕了,損了陰德,有違天道,將來咱們也得不了善終!” 4 崔老道說這番話,李長林和燕尾子兩個人可都沒往心里去,而今厲鬼已除,再無后顧之憂,將來的事又不在眼前。如今躲過大難,又得了董妃墳中的珍寶,遠(yuǎn)走高飛找個好地方一待,吃喝享樂快活下半輩子,過去這點臭底子再也無人知曉,怎么會得不了善終?兩人只把崔老道的話當(dāng)作了耳邊風(fēng),根本沒往心里去。等到天光放亮,各自帶上了分得的賊贓,拜別崔老道,遠(yuǎn)走他鄉(xiāng),各奔東西。 這四個人都得了什么樣一個結(jié)果呢?二臭蟲嚇?biāo)涝诙鷫炃安槐卦僬f,石匠李長林兩眼一抹黑,說是遠(yuǎn)走高飛,卻根本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他也沒出過遠(yuǎn)門,天津衛(wèi)不能再待了,北京城又不敢去,想來想去只好去了山東濟(jì)南府。 濟(jì)南府也是個一等一的繁華去處,有的是當(dāng)鋪和古董店。不過李長林是個直心眼兒,不懂道上的規(guī)矩,背了一口袋從董妃墳中掏出來的珍寶去古董店問價。掌柜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一番,瞧這位穿著打扮就是鄉(xiāng)下來的,活脫脫一個怯老趕,身上能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正想打發(fā)人攆出去,怎知李長林把一口袋東西嘩啦往柜臺上一倒,全是金銀珠寶翡翠瑪瑙,價值連城的奇珍異寶,映得滿室生輝,連掌柜的帶伙計全驚呆了。 李長林見識短,他這份賊贓價值最少,并不是崔老道和燕尾子糊弄他,都是他自己轉(zhuǎn)圈挑出來的,卻也是貴妃娘娘的陪葬,不說件件是奇珍異寶,隨便哪一件也夠瞧的。東西是真好,開古董店的卻不敢收,因為做這路生意的懂眼,憑李長林這身打扮和這一口袋東西,擺明了不是好來的,怕收了賊贓惹來官司,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李長林連進(jìn)了幾家古董店,沒一個敢收的。結(jié)果買賣沒做成,卻被歹人盯上了,按江湖行話說這叫露了白,晚上住到旅店里讓人割喉而死,珍寶全讓歹人卷走了。 再說燕尾子,他本是天津衛(wèi)有名的大盜,做賊的老手,黑白兩道、官私兩面的勾當(dāng)了如指掌,不敢去濟(jì)南府這樣的大地方,因為山東省內(nèi)眼明手快的警察都在那兒了,小地方又不好出手,于是帶上賊贓跑到青島。清末民初那會兒的青島也了不得,有很多洋行,洋鬼子對中國的古董,特別是墓里出來的東西最感興趣,也沒什么忌諱,東西越邪性越喜歡。燕尾子做事謹(jǐn)慎,到了青島也沒敢把東西亮出來,先是四處轉(zhuǎn)悠,熟悉道路,了解民情,把地方上的洋行和古董店轉(zhuǎn)了一個遍,摸清自己手上這些東西的行市,再暗地里一件一件出手,把珍寶都換成了銀元現(xiàn)鈔。您想想那得是多少錢?燕尾子一下變成了腰纏萬貫的巨富。他可不是省油的燈,想當(dāng)年在天津衛(wèi)做飛賊的時候,就留下一個花錢手敞的習(xí)慣。如今有錢了就更得花了,天天跟窯子里過夜,那真是夜夜笙歌、紙醉金迷。吃飯喝酒更別提了,一個人點一整桌魚翅席,三口兩口吃飽了,余下的都不要了,就這么糟踐東西,整日里花天酒地,驕奢yin逸??杉懿蛔√绣X了,這樣折騰也沒把他花窮了。錢多得沒地方使,渾身上下都難受,開始耍錢、抽大煙,這兩樣一旦沾上,有多少錢也不夠填,那都是陷人坑、無底洞。等他把錢揮霍光了,不得不重cao舊業(yè),還得當(dāng)飛賊,但是身上的本領(lǐng)久不使用,全撂下了,別說翻墻了,跑幾步都喘,再出去偷盜的時候失手被擒,當(dāng)場就給拿住了。燕尾子是有字號的飛賊,知道他的人可是不少。官廳拿住了飛賊,當(dāng)然是大功一件。而燕尾子落網(wǎng)之后,免不了問成死罪,押到十字街心挨了槍子兒。 崔老道輾轉(zhuǎn)聽聞兩個兄弟都死了,當(dāng)初結(jié)拜的四個人只剩下他一個,心知這是報應(yīng),自己早晚也得出事兒,把珍寶換來的錢全做了善事,自己一個大子兒也不敢用。他是后悔莫及,當(dāng)初就不該起歪念。這才叫打不著狐貍反惹一身臊,不僅什么都沒落著,還整天提心吊膽。好在過了半年,又有軍閥去挖董妃墳,挖開之后里頭當(dāng)然什么都沒有,唯有兩具死尸??绍婇y部隊把這消息傳出去,外界無人相信,都認(rèn)為是軍閥私吞了珍寶欲蓋彌彰,結(jié)果軍閥替崔老道他們背了黑鍋。 第五章 大鬧太原城(上) 1 崔老道本名崔道成,曾在龍虎山五雷殿偷看了兩行半天書,實有“呼風(fēng)喚雨、移山倒?!敝転?,常以開周八百年的姜子牙和立漢四百載的張子房自比,氣死諸葛亮,賽過劉伯溫,號稱“三枚金針安天下,一張鐵嘴定太平;未卜先知高術(shù)士,祥殃有準(zhǔn)半神仙”,無奈沒有成仙了道的命,縱使有道法在身、玄竅在頂,卻命淺福薄擔(dān)不住,能耐再大也不敢用。起初崔老道心存僥幸,不甘吃苦受窮,貪圖董地主家許下的好處,以為一次半次的不打緊,就給董妃娘娘指點了一個風(fēng)水寶xue,使得董家財興人旺、官運亨通,到頭來不僅沒掙到錢,還讓董家打折了一條腿。后來腿是接上了,但是走路一瘸一拐,成了個跛子,一到陰天下雨便又酸又疼,蟲咬鼠啃一般鉆心地難受,下半輩子也好不了,得一直帶進(jìn)棺材,這就是報應(yīng)!因為董地主有錢有勢,交代接骨的郎中,給崔老道接骨治傷可以,卻不準(zhǔn)接好了,就讓他這條腿瘸著,以后一走路就會想起不該招惹董家,讓他記一輩子,到死也忘不了。 崔老道可不是省油的燈,實在咽不下這口窩囊氣,明面上斗不過就來陰的,使損招兒破了董家的風(fēng)水,又勾結(jié)了天津衛(wèi)頭一號的飛賊燕尾子,伙同石匠李長林、倒斗的二臭蟲,來了一出“群賊夜闖董妃墳”,將董妃娘娘陪葬的珍寶拿取一空。不承想惹來無妄之災(zāi),前前后后扔下三條人命,三個拜把子的兄弟都死于非命沒得善終。崔老道知道這是報應(yīng),天道昭彰、善惡循環(huán),誰也躲不過去,只好將所得賊贓舍給了粥場道觀,全都做了善事,自己一個大子兒也沒敢留。 燕尾子案發(fā)落網(wǎng)被槍斃之后,崔老道負(fù)案在身,免不了擔(dān)驚受怕,唯恐官府追查到他,家也不敢回了。一想,不如逃到關(guān)外避避風(fēng)頭。他是急急如喪家之犬,惶惶如漏網(wǎng)之魚,片刻也不敢耽擱,一路奔了遼東。 當(dāng)年出門躲災(zāi)避禍的人,主要有這么幾個去處,頭一個便是關(guān)外。大清國倒臺之后,關(guān)外匪盜成群,有幾條槍就敢占山為王,一天一換旗,也不知道誰說了算。殺了人的土匪、越了貨的強盜,躲入關(guān)外的深山老林之中,簡直是魚入大海、鳥上青天,官府再也擒拿不得,沒地方找去了。除了東北以外,大西北、大西南,凡是山高水險、人跡罕至的去處,都是這些人的出路。崔老道在天津衛(wèi)拖家?guī)Э?,老的小的全靠他吃飯,不可能一去不回,無非暫避一時,躲過了這陣風(fēng)頭,他還得回家。沿路之上少不了饑餐渴飲、曉行夜宿,趕上荒洼野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找個土包子、草稞子也得忍一宿,險些喂了豺狼虎豹。逢村過店搖鈴賣卦,蒙上一個是一個,對付一口飯吃,饑一頓飽一頓,說不完的驚險,道不盡的艱辛。 出山海關(guān)來到遼東地面兒上,兩眼一抹黑,一個熟人沒有。崔老道想先找個落腳的地方,哪兒的人多、熱鬧,他就奔哪兒去,好做生意。行行走走來至一處集市,崔老道腳踩生地、眼望生人,想到自己有家難回,凄涼之意涌上心頭,不由得長嘆一聲。怪只怪錢財迷眼、豬油蒙心,一時昏了頭,落到如今這個地步,心里甭提多后悔了??蛇@世上沒有賣后悔藥的,再想這些也是無用,眼下找個飯轍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 世上小廟能倒、大廟能敗,唯獨五臟廟的“香火”一天不可斷。崔老道吃飯的家伙長在鼻子下邊,憑著兩行伶俐齒、三寸不爛舌,在哪兒都能做生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他就不愁吃不上飯。抖擻精神剛要往集市中走,耳聽得身背后鑼鼓喧天。崔老道回頭一看,打遠(yuǎn)處來了一支接親的隊伍。前邊一隊吹鼓手開路,后隨滿漢執(zhí)事,浩浩蕩蕩、喜氣洋洋。當(dāng)中一頂紅呢子八抬龍鳳大轎,轎夫們身穿大紅,新褲子新鞋,胸前斜扎綢花,挺胸抬頭、昂首闊步,走起路來又快又穩(wěn)當(dāng),旁邊有人給扶著轎桿。甭問,這是娘家哥哥、新郎的大舅子。轎子后邊還有人給挑著燈,各式各樣不一而足,什么叫官燈、串燈、子孫燈,排起一字長蛇陣,看得人眼花繚亂,可見沒少花錢。崔老道眼珠子一轉(zhuǎn)計上心來,撣去身上的塵土,緊走了幾步候在路口,等接親的隊伍過來,迎上前去唱道:“新年新月接新人,大紅喜字貼滿門,天上財神來進(jìn)寶,金花銀樹聚寶盆;增福增壽增祿仙,送子娘娘也來觀,神仙不落凡間地,差派老道送吉言?!?/br> 接親的隊伍里有娘家人也有婆家人,都以為這個念喜歌的,是對方安排的老道,誰也沒多問,對他禮敬有加。崔老道的臉皮比城墻拐角還厚,一瞧沒人攔擋,還都挺客氣,便混在隊伍之中一路來到新郎家。 花轎到了門口,婆家這邊先把院門關(guān)上,在門外設(shè)下喜案,上擺一張弓、三支箭,都拿大紅綢子纏好了,桌前擺一個炭火盆、桌后放一個馬鞍子,兩旁吹吹打打、鼓樂齊鳴。高打轎簾,紅氈鋪地,一直到喜桌前,有老媽子上前攙扶新媳婦兒下轎,腳踩紅氈從火盆上邁過去。新郎從喜案上拿起弓箭,作勢朝新媳婦兒身上射三箭,以免新娘子是鬼怪變的??梢膊幌胂?,真要是妖魔鬼怪,憑這三支沒頭箭射得走嗎?這還不算完,還得找人拎過一只大公雞來,讓新媳婦兒掄圓了胳膊,左右開弓給雞幾個大嘴巴,抽的大公雞“咯咯”直叫,此為“雞鳴富貴”。您說這雞招誰惹誰了?等一套過場走下來,婆家院門大開,賓客們涌入其中,紛紛落座等候開席。 崔老道久走江湖,對這套東西了如指掌,他可不能閑著,仗著一身道袍,指指點點瞎忙活,忙完也找了張桌子坐下,今天這頓吃喝算有著落了。辦喜事的主家挺闊,從大飯莊子請的“外臺子”,在門口另搭起爐灶,開“四大扒”的席面,名為“四大扒”,可不止四道菜,“十二扒、十六扒”也有,給夠了錢,想扒多少扒多少,但是統(tǒng)稱“四大扒”,與“八大碗”齊名。一水兒的好東西,扒雞、扒鴨、扒肘子,扒魚、扒蝦、扒海參,扒羊rou、扒牛rou、扒方rou,素的有扒面筋、扒全素、扒蟹黃白菜。全是提前做熟的,臨上桌之前澆好了湯汁兒、靠透掛芡,一翻勺就能出鍋。 擺上酒開了席,院子里可就熱鬧了,你給我倒酒,我給你夾菜,甭管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往酒桌上一坐,推杯換盞談笑風(fēng)生,還有人來給崔老道敬酒道謝。崔老道也不客氣,這一路上饑餐渴飲,沒吃什么像樣的東西,見了四大扒的酒席,兩只眼直往外噴火苗子,甩開腮幫子一通胡吃海塞。扒雞就著肘子、方rou就著海參、丸子掰開了夾蝦仁兒,恨只恨沒多長兩張嘴。正吃得興起,忽聽門口有人吵鬧,其中一人大聲嚷嚷:“媽了個巴子的,我真心實意過來道喜,你們狗眼看人低,怎么能往外攆我呢?別說我沒告訴你們,大爺我可快發(fā)財了,到時候手指頭縫兒里掉出來幾個,就夠給你們隨份子的……”崔老道聽明白了,原來也是個臉皮厚的,沒錢隨份子還想進(jìn)來喝酒,心說:這位是誰呀?混不進(jìn)來還想硬闖不成?他一邊啃肘子一邊抬眼觀瞧,不看還則罷了,一看嚇了一跳,暗道一聲:趕緊讓這位進(jìn)來吃吧,再不吃可就吃不上了! 2 咱們說門口這位長什么樣呢?人高馬大的一條漢子,虎背熊腰,穩(wěn)健身形,可是肚子大得出了號兒,低下頭看不見自己的腳面,人沒進(jìn)門肚子先進(jìn)來了。再往臉上瞧,面相也不錯,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鼻直口闊,大耳朝懷,只是一雙三角眼,眉宇之間帶有一股殺氣,多半當(dāng)過兵上過戰(zhàn)場。崔老道一見此人大吃一驚,他開過玄竅,有一雙道眼,只見這個大肚子黑氣罩頂,身上全是妖氣。 門口一吵一鬧,主家就出來人了。以前專有一路人吃紅白事,過來鬧喜鬧喪,混吃混喝不說,還得訛幾個錢。誰家辦事都圖個順當(dāng),不愿意跟這些人計較,大不了添雙筷子,掏倆小錢兒破財免災(zāi),也就沒當(dāng)個回事,而且到門口一看,還真認(rèn)識這位。此人姓紀(jì),外號紀(jì)大肚子,之前在軍隊當(dāng)兵吃糧,后來部隊落敗潰散,沒死的全跑了。他逃到這一帶,在玉皇廟討了個照看香火的差事,干一些“添香續(xù)油、打掃廟堂”的粗活兒。玉皇廟離這兒不遠(yuǎn),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今天這么好的日子,沒必要傷和氣。主家說了幾句客套話,將紀(jì)大肚子讓進(jìn)院中。紀(jì)大肚子這才不嚷嚷了,氣沖沖在院中一站,瞧見崔老道對面有個空位,走過來一屁股坐下,誰也不搭理,先抓起酒壺“咕咚咕咚”灌了幾口,又端起碗來狼吞虎咽,那個沒出息勁兒,比崔老道還不如。 崔老道也是好事,覺得此人身上頗有古怪,忍不住開口詢問。紀(jì)大肚子行伍出身,對走江湖的道人高看一眼,說話倒也客氣。他一邊吃喝一邊告訴崔老道,他是當(dāng)兵吃糧的,半年前打了敗仗,兵敗如山倒,隊伍打沒了,弟兄們死的死傷的傷,長官也逃得不知去向了。他在戰(zhàn)場上撿了條命,逃至此地玉皇廟,替人管香火,好歹混口飯吃。聽說今天有娶媳婦兒的,好心好意過來道賀,只因掏不出份子錢,門口寫帖的不讓他進(jìn)來。損王八犢子狗眼看人低,只認(rèn)錢不認(rèn)人,把他當(dāng)成蹭吃蹭喝的了,可不知道他紀(jì)大肚子快當(dāng)財主了! 崔老道暗自搖頭,心說:你死到臨頭了,還指望發(fā)財? 他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不想多生事端,有心不告訴紀(jì)大肚子,可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遭了報應(yīng)才逃至關(guān)外,如若指點紀(jì)大肚子一條活路,讓他躲過此劫,豈不是陰功一件?適才聽紀(jì)大肚子口口聲聲說快發(fā)大財了,倒不如借這個話頭問他一個究竟。 紀(jì)大肚子應(yīng)著崔老道的話,嘴里頭也沒閑著,連吃帶喝,已是十分醉飽,聽崔老道問他在哪兒發(fā)財,便得意地說:“不怕讓道長得知,告訴您也不打緊,因為這個邪財,只有我紀(jì)大肚子敢拿,旁人可沒這個福分。倒了半輩子的霉,也該轉(zhuǎn)轉(zhuǎn)運了。” 據(jù)他所說,他老家在關(guān)內(nèi),八月八生的,所以叫紀(jì)小八。小時候遭山賊劫掠,家里人全死光了,搶完東西殺完人,賊人又放起了一把大火,將屋舍燒成了白地。多虧他躲在水缸里,僥幸逃過一劫。從此四處行乞,偏偏又趕上荒年,殘羹冷飯也要不來,只得挖野菜充饑,樹根、草皮、死耗子,餓極了有什么吃什么。不知道誤吃了什么,長成個累贅肚子,認(rèn)識他的都以紀(jì)大肚子相稱。后來為了謀生,上關(guān)外投了軍,那個年頭兵荒馬亂,到處都在打仗,雖說槍林彈雨,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說不定哪天就丟了,可當(dāng)兵的至少有口飽飯吃。 直到半年前部隊打散了,他一個人落荒而逃。走到一片墳地,趕上天降大雨,黃豆大的雨點子打在身上“噼里啪啦”挺疼。他瞧見有個草棚,是上墳插柳之人歇腳用的。紀(jì)大肚子是當(dāng)兵的,死人見的多了,不在乎墳地不墳地的,眼瞅這雨下冒了泡,一時半會兒止不住,就在草棚子下邊歇腳。又餓又乏,迷迷糊糊打起了盹兒,再一睜眼已是深夜。此時風(fēng)停雨住,但是云陰月暗,周圍一片漆黑,偶爾傳來一兩聲蛙鳴蟲叫,更顯幽寂。紀(jì)大肚子饑腸轆轆,再待下去非餓死不可,被迫摸黑趕路,想上前邊找戶人家討口飯吃。哪知他剛一起身,就見一個墳頭后邊有光亮。 紀(jì)大肚子一愣,那是個啥玩意兒?他倒也不怕,扛過槍打過仗,在死人堆里爬出來多少次了,掉腦袋都不在乎,沒有能把他嚇住的東西。開始以為只是墳上的鬼火,轉(zhuǎn)念一想不對,鬼火他不是沒見過,多為藍(lán)綠之色,可沒有紅的,況且鬼火忽明忽暗,不會這么亮。紀(jì)大肚子當(dāng)時一拍腦袋:故老相傳,金銀財寶埋得久了會放光,該當(dāng)我發(fā)財!他求財心切,摸過去一看,只見墳頭后邊有個窟窿,僅有碗口大小,不知什么東西在里邊發(f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