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辛晚成面前時，辛晚成剛掛電話，眼里的興奮勁兒還沒消。

    向衍拉她：“趕緊的，輪到我們了?！?/br>
    話音剛落，辛晚成就跳了起來，給了他一個很突然的擁抱。嘴上還念念有詞：“太棒了！太棒了！”

    雖然這個擁抱短暫到可以忽略不計，辛晚成半秒后就撒開了手，直接朝餐廳走去，向衍卻生生愣在了原地，半天沒動。

    只是等到了位子而已，她至于……這么開心？

    ……

    三天后，閆佳把章毅的病房號發(fā)給了辛晚成。

    不枉辛晚成為了多留幾天，回老家的高鐵票都改簽了。

    章毅住院的近況，閆佳也替她打聽到了。章毅的事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醫(yī)院的醫(yī)護(hù)人員都有所耳聞，章母又強(qiáng)勢，很快就在住院部出了名，護(hù)士們輪班時碰到章母，都格外小心翼翼。

    章毅洗完胃之后沒什么大礙，已經(jīng)可以出院，騰床位給別的病人，但章母死活不依，必須留章毅住院觀察，也不允許任何人探望章毅，聽說章毅的女朋友上回來醫(yī)院，都被章母趕走了。

    辛晚成把章毅的房號轉(zhuǎn)給葉南平，葉南平?jīng)]回，辛晚成等不及，自己先行動了。

    可惜她還沒進(jìn)病房，就被章母攔下。

    章母和她在攝影棚有過一面之緣，當(dāng)即認(rèn)出她來，辛晚成吃了閉門羹，倒沒走，反正她現(xiàn)在有的是時間，在住院部守了一個下午，好不容易等到章母去食堂打飯，她趕緊進(jìn)了病房。

    是兩人間的病房，但另一張床上沒有人，辛晚成見章毅正睡著，有些急切，怕一會兒章母回來，便作勢咳了一聲。

    沒成想這一生咳嗽就把章毅喚醒了。

    章毅睜開眼，看見她，愣了一下：“早上在門口被我媽罵的人，是你？”

    辛晚成也頗為訝異。原來早上她被章母罵得那么難聽，他都聽見了，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替我媽向你道歉，她脾氣就那樣?！闭乱惚人麐尪露嗔?。

    辛晚成下午其實是帶著果籃來的，可惜被章母一通罵，果籃也被章母扔了，如今只能空手。

    剛才辛晚成進(jìn)門時，章毅其實是在裝睡，他是被她媽繳了手機(jī)，什么也干不了，又不想聽她媽罵人，只能兩眼一閉圖清靜。

    辛晚成沒時間多寒暄，趁章母回來前，想趕緊把事了了，便直接進(jìn)了正題：“你看了網(wǎng)上的新聞么？”

    “沒有。我的手機(jī)，電腦，都被我媽繳了?！?/br>
    原來章母所謂替兒子發(fā)聲，并沒有征詢過兒子的同意，辛晚成簡單說了下最近的風(fēng)波，章毅聽完，眉頭緊鎖。

    辛晚成試著問了句：“真的是因為拍攝紀(jì)錄片，逼你反復(fù)回憶槍擊案，你才……”

    “自殺？”

    章毅替她把這難以啟齒的兩個字說了出口。

    辛晚成點點頭。

    章毅笑了笑，可他眼里是悲泣的，“其實我也不想死，可我真的也活不下去了?！?/br>
    “你別這么說……”

    章毅打斷了她。

    對于一個人生平順的姑娘來說，她是體會不到這種絕望的。

    “你能想象嗎？”章毅喉間哽了一下，“每天一閉眼，就看到我自己，是怎么躲在我的同學(xué)，和朋友們的尸體下活下來的……”

    辛晚成站姿病床前，被他的話震懾到了。

    確實，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她再怎么感同身受，也不及他痛苦的萬分之一。

    “可我不能跟任何人說，尤其是我媽，她天天把我鎖家里，不讓我和外界接觸，怕我想起這些，但越是這樣，我越走不出去?！?/br>
    “……”

    “還有我的女朋友，我跟她在一起，是很開心，可我知道我一旦失控起來，會有多可怕。她可以遷就我一個月，兩個月，可當(dāng)一年、兩年過去，我還是走不出陰影，她該怎么辦？”

    “……”

    “我不想把所有人都拖進(jìn)和我一樣的深淵。他們應(yīng)該有正常的生活?！?/br>
    辛晚成聽到這里，終于堅定地?fù)u頭。

    “可萬一你真的死了，才是把她們拖進(jìn)了和你一樣的深淵。她們甚至?xí)痊F(xiàn)在的你更痛苦……”

    辛晚成能感覺到，他因她的這番話，生生怔了一下。

    可辛晚成剛想繼續(xù)說下去，病房門卻被人敲響。

    連章毅都因此一慌，辛晚成當(dāng)即噤聲，連退幾步，直接躲到了隔壁病床，拉上簾子縮在角落，大氣都不敢喘。

    敲門聲響起后的一瞬，病房門被推開。

    進(jìn)來的卻不是章母。

    辛晚成雖隔著簾子，但聽那腳步聲不像是高跟鞋發(fā)出的，也意識到了，不是章母回來了——

    也確實，章母若是進(jìn)病房，根本不需要敲門。

    可惜，剛才情況緊急，她壓根沒想那么多。

    難不成進(jìn)門的是護(hù)士？

    辛晚成正要從簾子后探出個腦袋，卻被章毅的聲音打斷：“葉先生？”

    ……

    隨后傳到辛晚成耳邊的，確實是葉南平的聲音：“不好意思，這么貿(mào)然打攪。”

    他的聲音，沒有起伏，沒有情緒，像個冷血，確實有些讓人討厭，章毅對他的態(tài)度，儼然沒有剛才對辛晚成那么友善：“你也是來問我為什么自殺的？”

    “也？”葉南平蹙了蹙眉。

    章毅笑了下，沒解釋。

    葉南平也沒追問。本就不是為了這個來的：“我不會問你這個問題，因為我很懂你是怎么想的?！?/br>
    章毅不相信，笑得有些輕蔑，以及苦澀，“你怎么會懂？”

    躲在簾子后的辛晚成，不由得咬了咬手指甲。生怕葉南平把章毅惹惱了，她做過功課，ptsd患者一旦暴躁起來，很容易失控。

    她想著要不要從簾子后出去，暫時把葉南平支開。葉南平的聲音，卻先行，郁郁地散開：

    “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

    葉南平說。

    這話令章毅安靜了下來。

    辛晚成的想要拉開簾子的手，也收了回去。

    “……”

    “六年前，我一腔熱血做了戰(zhàn)地記者，我的發(fā)小，也跟我一起去了戰(zhàn)場，我自以為這是在實現(xiàn)我的新聞理想，但結(jié)果和我想得完全不一樣，我認(rèn)識的人，在我面前死去，我的發(fā)小，因為我斷了一條腿?！?/br>
    “……”

    “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子，因為我，沒了一條腿。我對她很歉疚，她卻不需要我的任何補(bǔ)償，甚至開導(dǎo)我，可我那時候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自責(zé)，暴怒，失眠……你吃的那些抗抑郁藥，我都吃過?！?/br>
    “……”

    簾子后的辛晚成，已經(jīng)驚惶得說不出話來。

    腦子里明明是懵的，簾子外的聲音，她卻聽得一字不落，那么明晰。

    “可我剛剛有所好轉(zhuǎn)，我拼死拍下的照片，就又一次把我推了回去?！?/br>
    照片……

    難不成是那張……

    辛晚成下意識地拳頭抵著唇。

    “我拍到了難民被槍殺前的一瞬間，沒有人透過照片看到了我想表達(dá)的反戰(zhàn)觀念，沒有人認(rèn)為這是個意外，我的動機(jī)被人質(zhì)疑，被人口誅筆伐，覺得我只是想出名，想拿獎。那時候的我和你一樣，滿腦子想的是，我這樣活下去還有什么意義?！?/br>
    他的聲音里，甚至帶著一絲笑，一絲自嘲。

    “……”

    “我有一次喝多了，拿酒瓶割脈，其實我并不想死，只是那一刻，真的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而已。橫著割，沒死成。我發(fā)小笑我，說橫著割壓根死不了，有本事豎著擱，順著動脈，一刀下去，再想活，可活不成了?！?/br>
    “……”

    “所以后來，我就去紋了這個紋身。”

    從指尖，順著動脈，一路蜿蜒而下的紋身。

    辛晚成記得這個紋身。

    第一眼見到覺得很酷，很a。

    卻不知道，原來背后都是痛苦。

    葉南平卻很輕描淡寫地，把過去的痛苦翻了出來：“那之后，我每次快抗不下去的時候，看到這個紋身，就會提醒自己，其實我不想死。等你和我一樣，熬過每一個想輕生的夜晚，你會慢慢好起來的。”

    “……”

    “……”

    辛晚成屏著呼吸，聽見簾子外的章毅，長久的靜默后，沉重地嘆了口氣。

    那一刻，辛晚成慶幸自己剛才沒有沖出去把他倆隔開。

    他倆才是真正能對彼此感同身受的人。

    “還有，我剛才提到的那個發(fā)小，你也認(rèn)識。許安寧。”葉南平說。

    “許導(dǎo)？”章毅的聲音，低沉而驚愕。

    “她遠(yuǎn)比你、我失去的都更多，她卻很堅強(qiáng)地挺到了現(xiàn)在。而你的母親，現(xiàn)在正在持續(xù)地給她潑臟水，想讓她和我們一樣崩潰，活不下去。”

    “……”

    “我相信她不會這么脆弱，她連一條腿都失去了，還有什么能打垮她的？可我不想她再經(jīng)歷這些，所以希望你，能說服你母親……”

    葉南平的聲音，平靜之中帶著力量。

    卻沒能說完，被“砰”地一聲，門撞到墻上的聲音堪堪打斷——

    章母站在門外，冷冷看了葉南平一眼，沖了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