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境內(nèi)鬧了這么久的旱災，雖說自打賑災欽差到后，就極少有人再餓死了?？沙缘氖琴c災糧，注定也就只能活條命，吃飽那是不用想了。對一群很久沒吃飽過肚子的災民來說，看到這么多的糧食，就好像老鼠掉進了米袋子。

    根本沒有任何理智可言，這些災民聯(lián)合陽興寨村的村民，在糧隊吃的食和水中下了藥，待押送糧食的隨扈和鏢師都被藥倒后，這些災民圍擁而上一窩蜂的爭搶。

    據(jù)說，因為當時人太多，到底是誰搶了糧根本指認不出來，無奈之下，羅知縣只能把合計下藥帶頭的十幾個人給抓了。

    這些人如今被關(guān)押在縣衙大牢里，他們對劫糧的事供認不諱，可他們所搶的糧并不多，每個人折合下來也不過只有幾十斤，其他的糧都被別人給搶了。

    也就是說這注定是一個無頭案，因為法不責眾。

    本來當?shù)卮迕褚驗轸[災，就已經(jīng)死了不少人，現(xiàn)在根本說不清搶糧的到底是誰，又有多少人參與了，總不能把附近幾個村的村民都抓來。

    而且糧食已經(jīng)追不回來了，就像主犯這十幾個人一樣，因為前來搶糧的人太多，其實每個人搶到的糧都不多。

    最多的不過幾十斤，少的不過幾捧，家家戶戶都不止一口人，搶到的這些糧也只夠填個飽肚子。

    所以，還能往哪兒追回？

    總不能把人肚子剖開，就算剖開也沒用，因為早就消化干凈了。

    孟新陽大抵也清楚情況，偌大個男人，哭得是泣不成聲。據(jù)他所言，他這趟是把家底都潑上了，這次恐怕要傾家蕩產(chǎn)。

    對此，魏王說不出安慰的話。

    孟新陽被領了下去，他倒還想和魏王哭訴，可惜魏王根本不愿意聽。魏王被吵得腦袋疼，讓羅知縣等人也下去了。

    見魏王面色沉凝，王程正琢磨著怎么跟欽差大人說此事非人力能解決，陽曲縣縣衙只處理首惡的處置方式，已經(jīng)是目前最穩(wěn)妥的了。

    突然，魏王叩了案幾兩下，很快從外面走進來一個人。

    “殿下?！?/br>
    “命人備馬，去陽興寨一趟，再命人提審此案被羈押的村民。”

    王程還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旁邊坐著的一個師爺打扮模樣的人，撫了撫胡須輕笑道：“一群連肚子都吃不飽的災民，竟能下藥把一隊人都給藥倒了？若是老夫沒記錯，開中法是有限額的，每次至少五千石以上，也免得那些小商都想分一杯盅。一石糧食按一百二十市斤計算，五千石就是六十萬斤。

    “他們所說之言是附近村民，想必這附近應該不超過十個村子，按一個村三百人計算，三千人來搶糧，一人也能分到兩百斤?？伤麄冇终f每人不過只分幾十斤，有的人甚至只能搶到幾捧，這到底是這羅知縣太昏庸被商人蒙蔽，還是兩人合伙遍了一本天書？”

    王程徒然一個激靈。

    是啊，這個故事看起來嚴實合縫，有理有據(jù)，有因有果，可實際上還是有漏洞的。

    藥倒人的藥，從何而來？

    災民們肚子都吃不飽了，從哪兒弄來這么多迷藥？

    當然可以說是買來的，但這本就是臨時起意的行為，數(shù)量多到可以藥倒這么多人的藥，可不是一時半會能弄來的。

    還有，明顯審這個案子的人不熟悉開中法，又或者不會算數(shù)，此人按三千人計，每人都可分到二百斤糧食，實際上王程知道附近的村民絕對沒有三千之數(shù)。

    因為山西境內(nèi)的土地多貧瘠，所以每個村莊的村民都不會太多，因為附近沒有養(yǎng)活這么多人的地。

    容不得多想，魏王帶著人出發(fā)了。

    這邊剛有動靜，羅知縣那邊就收到消息，攔都攔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隊人疾馳而去。

    他扭頭就去找孟新陽，臉頓時變了，“若是出了事，千萬別連累我！”說著，他還從袖子里抓出一把東西，扔給孟新陽。

    紙張飄落在地，赫然是一些銀票。

    這些銀票羅知縣一直放在身上，打從昨晚欽差到后，他就意識到不對，心里一直嘀咕著，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整夜。

    事實上他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他們的計劃其實并不是那么完善，也有漏洞，但這些漏洞不是不能補上。

    可欽差的親自前來，讓這些漏洞變得一時之間難以補上。

    于是就變成致命的要害。

    誰能想到欽差日理萬機，竟會為這一點事趕到陽曲縣來。他們哪里知道魏王一直沒放松對各地監(jiān)管，就怕有人趁機挑唆災民鬧出民亂，一聽說軍糧被劫，劫的還是災民，魏王就嗅到一絲陰謀的氣息。

    這也是他為何會親自前來查探的原因。

    孟新陽早就是冷汗直流，面白如紙，臉頰的肌rou克制不住地顫抖，顯露出五分猙獰和三分倉皇，還剩下兩分則是圖窮匕見的兇惡。

    “現(xiàn)在你想推脫關(guān)系，早干什么去了？這些銀票被你收下后，你就沒了反悔的余地。一旦欽差查明，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沒你的幫忙，我能干出這些事？！”

    羅知縣當即停下步子，轉(zhuǎn)頭看過來，除了一臉的倉皇失措，也還含著幾分兇惡。

    “那你想做甚？想、做什么……”話說到最后，還是漏了氣。是啊，跑不了孟新陽，難道能跑得掉他羅哲安。

    孟新陽幾步上來，一把拽住羅知縣的衣領子。

    “為今之計只有先下手為強，你去命人處理掉那些關(guān)在大牢里的村民，再帶人跟欽差同去陽興寨，尋個機會……”他做出一個橫切的手勢，咽了咽口水繼續(xù)道：“我看欽差這趟來，不過只帶了二十幾人，你招了衙門差役，再把當?shù)貓F練的鄉(xiāng)勇召集來，以鎮(zhèn)壓民亂之名殺掉那些人。等事后再以金人潛入意圖挑起動亂為由，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死一個欽差不算什么?！?/br>
    “可他不光是欽差，還是……”皇子啊。

    剩下的話，被孟新陽一把捂了回去。

    他狠狠地用力道：“辦法我已經(jīng)給你想了，愿不愿意做這是你的事。你若同意，我便托人幫你召集鄉(xiāng)勇，事后替你圓補，事后再給你一筆銀子。你若是不愿，反正死了我，也少不了你?！?/br>
    羅知縣癱軟在地，瑟瑟發(fā)著抖。

    正是隆冬天氣，地上十分寒涼，不一會兒他就凍得渾身冰涼，如至冰窖?？伤饶茏鲆环礁改腹?，又敢因為銀子隨著孟新陽辦下這等要抄家的大事，就說明骨子里就有幾分欲壑難填。

    一聽說不會罷官，還能又得一筆銀子，他倒也慢慢鎮(zhèn)定下來，顯然是有了決斷。

    可同時他也意識到，事情沒這么簡單。

    看著雙目灼灼地盯視著自己的孟新陽，羅知縣知道自己這是掉進別人的陷阱里了。恐怕軍糧被劫是假，拉著他意圖遮掩也是假，有人想要欽差的命才是真。

    不過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他已經(jīng)被逼上梁山，恐怕就算他不答應，也會有人逼著他答應，甚至是直接要了他命，日后還要對他進行栽贓。

    羅知縣不敢泄露分毫，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就這么辦了！”

    *

    等羅知縣命心腹帶人去大牢處理那些村民，才發(fā)現(xiàn)事情有些脫出掌控。

    欽差竟留了人提審那些村民。

    他的心腹辦事不利，被那些欽差的親兵察覺出不對，竟索性將整個大牢控制了起來，大門也從里面關(guān)上了。

    這縣衙大牢本就是關(guān)押犯人的地方，為了防止犯人逃脫，建得是易守難攻。攏共就只有一扇大門，一旦從里面關(guān)上，想要攻開極為困難。

    萬般無奈之下，羅知縣只能命人守在外面，先去追趕已經(jīng)出城的欽差。

    另一頭，魏王等人看似走得急，等出了城后就放慢了速度。

    王程不過是個讀書人，考中秀才后托人進了太原府衙做一名小吏。他尋常出入都是坐車，倒也會騎馬，但哪騎馬趕過這么遠的路，還是一路疾行。昨天到陽曲縣后，感覺兩條腿都廢了，大腿內(nèi)側(cè)也被磨爛了。

    不過到底是年輕人，昨晚上了藥后，經(jīng)過一夜的休息，今日感覺好多了。

    見欽差又要出行，他勉勉強強也能跟隨，此番上了路，他還擔憂自己不夠利索，拖慢了欽差的行程，心里又想那陽曲縣知縣和商人孟新陽編天書之事，心里是萬般心緒上心頭，卻又想不出個所以然，只知道事情很不簡單。

    恍過神來，又見欽差一行人猶如出城踏青，頗有一番悠閑之態(tài)，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霍侍衛(wèi)，這…怎么走得這么慢？”

    這一路上，王程也跟魏王手下的侍衛(wèi)們算是熟了，尤其是侍衛(wèi)頭子霍五，也能說上幾句話。

    霍五瞥了他一眼，嘴里懶洋洋地銜著一根草：“昨天趕了那么久的路，大家都還沒歇過來，走慢點好，急什么?！?/br>
    王程一陣陪笑，也連連道走慢點好。

    正說著，身后疾行來一個隊伍，竟是那羅知縣帶著一眾衙役趕來了。

    羅知縣坐在騾車上，面露痛苦之色，待車停下后，也顧不得自己快被顛斷的老腰，連滾帶爬從車上翻了下來。

    “欽差大人即是查案，諸位又人生地不熟，還是下官陪同前往的好?！?/br>
    魏王勒緊韁繩，沒有說話。

    那有著一把長須的師爺建議道：“大人，這羅大人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不如就讓他跟著一同前去，也免得我們走錯了路。”

    “是極，是極，這陽曲縣內(nèi)山路極多，沒人帶路恐怕會走錯，還是由下官為大人引路?！?/br>
    就這樣，一行人再度上路。

    羅哲安是文官，不會騎馬，就還是坐他的騾車。只他一人坐車到底是有些尷尬，霍五索性讓王程進去陪坐。

    車中兩人，一個心懷鬼胎，一個暗自提防忐忑不安，倒也相處融洽。

    陽興寨村離縣城大約有大半日的路程，若是騎馬一個半時辰也就到了，可因為羅哲安是坐了車，不免就耽誤了行程。

    就讓他們這么走著，竟走到傍晚才到。

    第140章

    寒風如刀, 天陰沉沉的, 仿佛頃刻就要塌下來。

    立在村頭，就見這座村子并不大，大多都是茅草頂?shù)耐僚鞣孔? 影影綽綽有一二十戶的樣子。明明已是傍晚，也不見炊煙，安靜得嚇人。

    羅知縣從馬車上爬下來，來到魏王的馬前，語氣有些同情道：“這村里攏共沒幾戶人家, 因為這場事, 男丁都被抓了, 恐怕日子也過不下去了。”

    這是在解釋為何村子如此安靜？

    魏王也沒多說什么, 揚了揚手，一行人往村里行去。

    大抵是村里剛經(jīng)過一場動亂，村道上幾乎沒有人行走，家家戶戶都緊閉著門，但若認真觀察, 還是能發(fā)現(xiàn)窗后有人偷窺，大抵是想看這些人是來干什么的。

    擇了村里唯一的一座磚瓦房停下，這是里正家的房子。眼見天色已晚，又似乎要下雪，還是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再說。

    羅知縣遣了衙役進去叫人，一陣呼喊后，從屋里走出來個中年農(nóng)婦。

    問過之后才知道, 原來里正也被抓走了，家中老人因兒子被抓受驚臥病在床，下面的孩子又都年幼，只能婦道人家出來支應。

    這農(nóng)婦倒是叫出來個男童，年紀也不大，才八九歲的模樣。

    男童似有不愿，看羅知縣和那些衙役們的眼里含著倔強，那中年農(nóng)婦將他一把扯過來，推到灶房里去了。自己偏著臉說去造飯，跟著也進了灶房。

    羅知縣一臉干笑，眼中厲芒閃爍：“鄉(xiāng)下婦人不懂事，也沒見過什么大場面，望大人體諒?！?/br>
    說著，他踢了身邊的衙役一腳，讓他去幫忙安頓，千萬別怠慢了欽差。

    堂屋一共三間，本來有一間住著老人，幾個衙役手搭手要把老人挪出來。那老人瘦得皮包骨頭，被人強拖下炕。

    所有人都皺眉看著。

    王程欲言又止，魏王冷斥：“你們這是做什么？！”

    羅知縣跑過來，也連連呼喝說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