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mama和知春隱含著擔(dān)憂的眼神，她似乎并沒有看見，一如既往的沉靜。她讓下人把老太太送來的補(bǔ)品燉了，每天都吃，飯也比以往吃得多了些。

    隨著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也愿意出去散散了，何mama和知春眼里的擔(dān)憂總算淡了些，想著姑娘應(yīng)該是想開了。

    似乎都挺怕她想不開，可她有什么想不開的？

    “孫兒媳告退?！?/br>
    鳳笙穿天青色纏枝蓮暗花褙子，月白色素緞湘裙。因為身上一直有孝，也未做多余打扮，只用一根銀簪將發(fā)髻在腦后松松簪住。

    她大病初愈，本就單薄的身子，更是瘦得像片紙，不過倒是給她添了分出塵的氣質(zhì)，神色也不如以往清冷。

    老太太擺了擺手，滿臉慈愛：“去吧，明兒不用來這么早，你身子剛好，我這老婆子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主兒，遲些再來請安也沒什么?！?/br>
    “謝祖母的體恤，孫兒媳曠了這些日子沒來，心中實在恐慌，萬萬不當(dāng)恃寵而驕?！?/br>
    “瞧瞧，瞧瞧?！崩咸珜ι磉呇绢^婆子笑了起來，說：“我就說鳳笙這丫頭是個懂禮知禮的，還怕被我寵壞了?！?/br>
    “四奶奶素來孝順，府里上上下下哪個不知道?！敝躮ama陪著笑說。

    “老太太寵四奶奶，四奶奶孝順老太太，這可是天大的好事，說出去都讓人羨慕。”

    所以說，能在老太太身邊當(dāng)差的，又有幾個是簡單人，至少這嘴皮子上的功夫，都是一等一。

    方鳳笙走出熙梧堂，身后隱隱還能聽見那群丫鬟婆子夸贊她的聲音。門口打簾子的丫頭琴兒，也換了一張臉，笑吟吟的，一口一個四奶奶仔細(xì)腳下。

    這一幕，讓剛進(jìn)院子的王玥兒看了個正著，她眼中閃過一絲憤恨，在鳳笙看過來的時候，又換了一張笑臉，上前一步道：“表嫂今兒可真早?！?/br>
    鳳笙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前的少女正值青春最好的時候，穿丁香色褙子和淺一色的留仙裙，身姿纖細(xì)又不失婀娜，明眸皓齒，五官很精致。

    “不早了，辰時請安不向來是府里的規(guī)矩?！?/br>
    王玥兒微微垂下頭，訕訕道：“那是玥兒來晚了?！?/br>
    鳳笙并沒有說話，正打算離開，王玥兒叫住她：“表嫂最近身體還好嗎？前陣子你病成那樣，玥兒真的很擔(dān)心?！?/br>
    “謝謝玥兒表妹的關(guān)心了?！?/br>
    方鳳笙對她點(diǎn)點(diǎn)頭，就帶著知春離開了。

    王玥兒看著她的背影，銀牙暗咬，攥緊了手里的帕子。

    ……

    看著方鳳笙纖細(xì)的背影消失在屏風(fēng)后，周mama對老太太說：“四奶奶也是個聰明的?！?/br>
    老太太愿意給臉，也得她知道接才是，今天方鳳笙來到熙梧堂，很明顯就是明白老太太的意思。

    老太太穿著件石青色對襟長褙子，頭戴佛頭青五福捧壽鑲貓眼石抹額，老臉雖生滿了褶皺，但皮膚白皙細(xì)膩，看起來慈眉善目的。

    就在周mama看方鳳笙的同時，其實她也悲天憐憫地看著：“她不得不聰明，人要懂得審時度勢，她已經(jīng)任性不起了，一旦行差就錯，她將失去這最后一處避難場所，那方家已經(jīng)沒她能待的地方了?！?/br>
    周mama嘆了口氣。

    老太太又道：“她是個聰明人，希望她能一直聰明下去?！?/br>
    “那等四少爺赴考回來？”

    話說出口，周mama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噤了聲。就在這時，從門口傳來一聲似嗔非嗔的嬌喚，讓老太太眉眼染上一層無奈。

    “外祖母！”

    “這又是怎么了？”說話的同時，老太太揮了揮手，堂上的丫鬟婆子次第退下。

    王玥兒撲進(jìn)她懷里，滿臉不甘愿：“玥兒就想知道，外祖母你干什么突然對她這么好，您不是素來不喜歡她？”

    第2章

    老太太確實不喜歡方鳳笙，不喜歡的不光是她那清冷的性格，也是因為她嫁給了她最喜歡的孫兒孫聞城。

    當(dāng)初老太太心心念念就是想把最疼愛的外孫女和最疼愛的孫子湊做堆，誰知半路殺出個方鳳笙，徹底壞了她想的好事，老太太又怎么會喜歡她。

    其實認(rèn)真說來，方鳳笙也不算半路殺出，她和孫聞城早就有婚約，只是這婚約定得太早也太草率。

    提起這個，就要說說孫聞城的爹，也就是孫家二老爺孫慶華了。

    當(dāng)年孫慶華遠(yuǎn)赴杭州參加三年一次的鄉(xiāng)試，途中結(jié)識同樣赴考的秀才方彥。兩人志同道合，又十分說得來，巧的是兩人都已娶了妻，并都已誕下子嗣。更巧的是一個生的是男孩，一個生的是女孩，在一次飲酒之時，兩人給兒女訂下了口頭婚約，并交換了信物。

    那次鄉(xiāng)試，孫慶華桂榜得中，方彥卻是名落孫山，黯然回鄉(xiāng)。

    之后孫慶華遠(yuǎn)赴京城參加次年二月的春闈，金榜題名，揚(yáng)眉吐氣。而方彥為了謀生，也是為了秉承家族傳承，放棄舉業(yè)，做了游幕。

    明明一同赴考，境遇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實是讓人不得不感嘆扼腕。后來兩人倒也有過聯(lián)系，卻因為方彥做了游幕，居無定所，漸漸淡了關(guān)系。

    一別十幾年，孫慶華早就把當(dāng)初隨意訂下的這門婚約給忘了，孫家人也不知道這件事，可偏偏就在十幾年后，方彥找上了門，讓孫慶華履行承諾。

    ……

    當(dāng)初這件事讓整個孫家都震動了，老太太更是一百個不愿意。

    但無奈孫慶華是個信守承諾的，方彥也今非昔比，雖本身沒有功名，但他如今乃是兩淮鹽運(yùn)使周廣瑞的師爺。別看鹽運(yùn)使不過從三品，和四品的知府只差了一級，實則能坐上此位的，無一不是簡在帝心，深受皇帝看重。

    師爺雖小，但其背后勢力龐大，孫家說是書香門第，實則近些年家道中落。孫慶華中了進(jìn)士后，仕途并不得意，十多年也不過只做到了四品的紹興知府。如果能借著方彥和周廣瑞攀上關(guān)系，其實這門婚事也不是不好。

    只除了當(dāng)時方鳳笙正在孝中，其母剛剛過世，如果孫聞城想娶她，必須趕在百日之內(nèi)。而成親了后，兩人暫時還不能圓房，因為方鳳笙要為母守孝三年。

    這是方家那邊提出的要求。

    彼時方鳳笙和孫聞城年不過十七，早一天圓房晚一天圓房，似乎并沒有什么妨礙，而孫聞城為了舉業(yè)，多數(shù)時間求學(xué)在外，留在府里的時間并不多。老太太又不滿意這門婚事，圓不圓房也就沒人計較了。

    就這樣，孫家和方家結(jié)了親。

    可誰也沒想到，這才成親短短兩年不到，方彥竟然出事了，還是牽扯進(jìn)那樣的朝廷大案里。方鳳笙本就不得老太太喜歡，這下更成了會給孫家惹來事的禍根。

    所以老太太怎會喜歡她？怎么可能喜歡她！

    可偏偏老太太好像突然改了性子一樣，竟對方鳳笙和顏悅色起來。

    現(xiàn)在孫家上下，誰不知道四奶奶成了老太太的心尖兒人物。

    別說王玥兒不解，其實很多人都不解。

    ……

    老太太嘆了口氣，看著玉人似的外孫女。

    王玥兒長相隨了她娘，也就是老太太的小女兒孫英梅?？上O英梅是個苦命的，年紀(jì)輕輕就喪了夫，自己憂郁成疾也跟著去了。王玥兒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就被老太太接到孫家長伴身側(cè)。

    老太太心疼女兒，自然連帶也對外孫女極好。王玥兒從小就長在老太太膝下，自然是心尖兒上的人不做他想。

    就這樣心尖尖的人兒，如今年過十八，婚事依舊沒有著落。

    孫家不是沒給王玥兒說親，無奈她誰都看不中，就這么拖了下來。

    其實孫家上上下下，誰不知道表小姐在想什么，可想又怎么樣，除非王玥兒愿意當(dāng)妾。

    可老太太怎么可能愿意讓外孫女當(dāng)妾，即使老太太愿意，孫家兩位老爺也不愿意，這不是在明晃晃告訴外人，孫家欺負(fù)父母雙亡的外甥女，讓外甥女當(dāng)妾。

    “你知道前陣子府里的下人都在說什么？”

    王玥兒沒料到老太太會這么問，愣了一下：“說什么？”

    “說四奶奶要給表小姐退位讓賢?！?/br>
    王玥兒先是芙蓉面一紅，再是浮了些笑意，眉宇之間也沾了幾分得色。

    這消息確實是她放出去的，就是想趁著方家出事的關(guān)頭，徹底逼死方鳳笙。誰知這方鳳笙倒是真病了，卻一直不死，反而還好了。好了不說，最近還成了老太太眼前的紅人，襯得她好像失了寵似的。

    一看外孫女這臉色，更是證實了老太太的猜測，她不禁恨鐵不成鋼地道：“你是不是把這府里人都當(dāng)成傻子了？”

    “外祖母？”

    “這府里上上下下，沒有一個是傻子。你知不知道明不明白，就算方家出了事，這關(guān)頭上孫家也不能休了方鳳笙，那只會讓孫家留下刻薄之名，非但不能撇清自己，反而是做賊心虛。即使孫家不顧名聲休了方鳳笙，也不該是在這種流言下，你到底還想不想要自己的名聲了？逼走表嫂，鳩占鵲巢？以后誰家的女兒還敢嫁來孫家，洪哥兒燕姐兒他們以后的婚事怎么辦？”

    “外祖母！”這下王玥兒徹底愣住了。

    “你這丫頭??！”老太太嘆了口氣，不光是嘆息外孫女命苦，更是這孩子從小養(yǎng)在自己膝下，卻什么也沒學(xué)到，心思淺顯的讓人不忍直視，不怪城兒不喜歡她。

    這也是老太太嘆息之三。

    “聞城八月就要下場，他素來看重方氏，這當(dāng)頭讓他把方氏休了，抑或是方氏死了，他大考失利，一旦蹉跎，就要再等三年！”

    這也是老太太為什么會態(tài)度大變的原因，也是孫家明明怕惹上是非，卻依舊容著方鳳笙這個禍根留在孫家，什么也不做的原因。

    什么也沒有孫聞城這場鄉(xiāng)試重要！

    孫家人丁單薄，這兩代除了孫慶華考中功名，其他人一無事成。到了孫聞城這一代，大房那幾個孩子就不提了，個個愚鈍，也就孫聞城從小聰慧過人，十四就中了秀才。

    他的老師南吳先生說只要孫聞城這場不發(fā)揮失常，必然中舉。南吳先生乃是江浙一代出名的大儒，孫聞城一直跟著他求學(xué)，被他收為關(guān)門弟子，他既這么說了，肯定就不會錯。

    所以孫家的下一代就全指著孫聞城了。

    之前府里流言四起，孫慶華就來找過老太太了，老太太雖有些不愿，但還是聽了兒子的，就是知道孰輕孰重。

    大勢所趨之下，老太太態(tài)度必須要變。只有她變了，后宅其他人才會變。

    “可是外祖母，那我怎么辦？”

    王玥兒哭了起來。

    她本就生得纖纖弱質(zhì)，一哭起來梨花帶雨，讓人心生憐惜。

    王玥兒和孫英梅長得像，只是孫英梅從小身體不好，老太太在女兒身上費(fèi)了一輩子的心，最終還是沒能阻止女兒的芳華早逝，此時看見肖似女兒的外孫女哭成這樣，老太太也是心如刀絞。

    可她撫摸著王玥兒的脊背，卻是一個字也沒說。

    王玥兒心中一冷，卻也很茫然。

    *

    “姑娘，奴婢看琴兒那臉色就爽快，這丫頭狗眼看人低，以前來了愛答不理，瞧她今天那狗腿樣兒，恨不得跪下來給您舔鞋底兒?！被厝サ穆飞希赫f得眉眼飛揚(yáng)。

    方鳳笙失笑地?fù)u了搖頭，緩緩向前走著。

    “看以后那些狗眼看人低的，還敢不敢瞧低姑娘！”

    “那你就沒有想過，一向不喜歡我的老太太，為何會變了態(tài)度？”

    “這——”

    知春的眼神驚疑不定起來，道：“難道是因為四少爺？”

    提起孫聞城，方鳳笙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卻也是一閃即逝。她往前走著：“還算你不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