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然把金子收回錦囊里，屏住呼吸，用驚嘆的目光欣賞著這批巧奪天工的首飾。

    玉石鏤空出一個精致的小圓球，象牙扇上雕刻出全套的故事，金步搖的鳳頭銜著一串細(xì)細(xì)的流蘇，仔細(xì)看去那串流蘇是由無數(shù)個血紅的小寶石珠子組成的。還有點(diǎn)翠，白玉，琥珀……

    由匠人手工打磨雕琢而成的首飾每一樣都是獨(dú)一無二的，包含了匠人的靈感和心血，與其說是工藝品，不如說是藝術(shù)品來得更為恰當(dāng)。

    林然然在后世的時(shí)候，曾經(jīng)去過一些博物館，她在展示窗里看見的那些陳列品，還遠(yuǎn)不如眼前的這些首飾來的精巧奪目。

    這么大一包首飾，都是林婆子被抄家當(dāng)天混亂之中緊急留存起來的。林婆子出身豪富之家，數(shù)代人累積的財(cái)富，最終只留存下了這么一丁點(diǎn)，

    林然然不忍心拿走，她道：“這些還是留給豆豆吧。我知道你現(xiàn)在缺錢，我可以買走幾樣。”

    林婆子搖搖頭：“林姑娘，那些人是見了血的螞蝗，不把我吸干是不會罷休的。這些東西與其便宜了他們，不如給你?！?/br>
    林然然思索良久，還是答應(yīng)了。這些東西放在過去和未來，隨便一件都是價(jià)值連城?？煞旁谶@個年頭，它們就是惹禍的根苗。

    古董首飾古籍古畫，原本有些人還偷偷藏了不少?？杉t衛(wèi)兵抄家時(shí)掘地三尺，不少人就因?yàn)橥挡毓哦@罪。從此，這些“封資修”的東西人們不是自行毀去，就是趁夜偷偷丟出門，再大膽些的就到黑市當(dāng)作破爛賤價(jià)賣出去。到黑市上，一袋糧食就能換一兜這樣的“破爛”回來。

    可林婆子這些東西可不是一般的古董，二來林然然不愿意趁人之危。她跟林婆子推讓許久，林婆子只收下她一百斤糧票和兩百塊錢。

    林婆子攥著那一把糧票和錢，道：“林姑娘，那天在黑市你送給豆豆那一包點(diǎn)心，我就知道你是個心善的。上天有眼，讓我遇到了你。”

    林然然聽見她說這話，有些不祥的預(yù)感，她嚴(yán)肅了表情道：“我有什么能幫上忙的，你盡管說?！?/br>
    林婆子正要開口。

    “奶奶！”豆豆一蹦一跳地跑了過來，手里抓著半塊沒有吃完的紅糖饅頭，“饅頭和包子我都藏好了。”

    “哎，豆豆乖。”林婆子眼角冒出笑紋，滿臉慈愛地看著自己唯一的外孫。豆豆在巷子口旁邊坐下，機(jī)靈地幫忙放風(fēng)。

    林婆子嘆道：“我這輩子只生了一個女兒，女兒也只生了這樣一個兒子。我這個小外孫要是生在過去，也是金尊玉貴的一個小少爺，可現(xiàn)在跟著我……”

    林然然隱約明白了林婆子的意思，她不由得坐直身體，對林婆子道：“您的意思是？”

    林婆子那張飽經(jīng)滄桑的眼睛里露出哀求的眼神：“林姑娘，我知道這個要求太強(qiáng)人所難，可我現(xiàn)在除了你，再沒有旁人可托付了?！?/br>
    林婆子露出悲涼的神色，道：“我們這一家子，除了我大哥一家解放前就去了香港，剩下的死的死，散的散。豆豆除了我就再也沒有人能靠了。”

    “這事太大了，你得容我想一想?！绷秩蝗挥行o措。

    見林然然沒有一口回絕，林婆子眼里露出感激的笑容，連聲道：“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考慮。林姑娘，你已經(jīng)幫了我們許多，你不用為難，我絕不逼迫你。”

    那一包袱寶貝，此刻在林然然的手里就像燙手的山芋似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這個林婆子實(shí)在是個人精，一早就算好了她心腸軟。林然然現(xiàn)在拿著東西要走人也不是不行，可她就是過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一關(guān)。

    林然然向林婆子臉上看了一眼。上次在橋頭看見她時(shí)，她瘦歸瘦，精神還好?，F(xiàn)在整個人就跟被抽走了精氣神似的，臉色枯黃。若不是為了豆豆，恐怕她早就支持不下去了。

    把自己在世上的唯一血脈托付給一個萍水相逢才見第四次的陌生人，可見林婆子已經(jīng)到了何等絕境。

    可負(fù)擔(dān)一個孩子，跟養(yǎng)只小貓小狗不一樣。再者說，林然然一個沒結(jié)婚的年輕姑娘，帶回家一個小孩兒算哪回事？

    林然然得了一包袱古董的喜悅蕩然無存，轉(zhuǎn)而成了心事重重。她推說再考慮考慮，就告別了林婆子和豆豆，租了輛三輪車直接向rou聯(lián)廠出發(fā)。

    林然然也算是輕車熟路，跟看門的老頭打個招呼就直接進(jìn)去了。今天的rou聯(lián)廠可熱鬧了，眾人都鬧哄哄地聚集在cao場上，圍著分割好的豬rou歡天喜地。

    林然然看見屠鋼在人群里，正要張口，手腕被輕輕一拉：“然然。”

    這一聲落在她耳邊，還有溫?zé)釟庀⒎鬟^，林然然吃了一驚轉(zhuǎn)頭，卻是謝三。

    謝三站在她身旁，神情磊落，仿佛剛才那點(diǎn)溫?zé)崾撬腻e覺。林然然驚訝地笑道：“你怎么在這兒？”

    謝三道：“湊熱鬧。”

    屠鋼從人群里擠出來，沖謝三道：“謝老弟，你不是說你以前在村里也殺過豬？來給我們露一手？”

    “對??！來露一手！”

    “我就不信你還能比咱更專業(yè)！”

    謝三跟林然然對視一眼，失笑。也就這些心眼比碗口還粗的漢子們會拿殺豬這種事來比賽。他們紛紛起哄，直接拉著謝三就往案板邊走。

    謝三看了眼林然然，似有不放心。林然然笑得肚子疼，擺擺手道：“你去吧。我去辦公室找廠長說說話！”

    謝三這才放心，被屠鋼拉著走到案板邊。他痛快地脫了黑色外套和里頭的毛衣，這都是meimei親手為他做的，他珍惜地放在干凈地方，只留里頭一件白色背心。他看著精瘦，脫下衣服后露出結(jié)實(shí)精壯的肌rou，寬肩窄腰，一雙腿結(jié)實(shí)修長。

    謝三抄起白晃晃的刀，一刀下去豁開大扇的豬rou，分割、剔骨、剁rou，姿勢沒有任何花哨，卻十分利落干脆，看得眾人喝了一聲彩。

    林然然無意間回頭看了一眼，差點(diǎn)被謝三這男模一樣的好身材晃了眼。她默念三聲非禮勿視，急匆匆去了廠長辦公室。

    石軍坐在辦公室里，心情愉悅地哼著紅燈記，一見林然然就趕緊站起來：“小林同志，酒我們收到了。全廠上下都高興得跟過年似的！”

    rou聯(lián)廠今年的效益好，可惜采購員不給力，沒買到酒，林然然這一車酒可是解了燃眉之急了。石軍私下留了三百斤打點(diǎn)上司，也大受好評，把他樂得不行。

    “這不，大家伙一樂，干脆提前把年豬分了！你今兒來得巧，待會兒也能嘗嘗咱們的豬rou！”石軍熱情地邀請林然然。

    林然然當(dāng)然不會拒絕。

    她跟著石軍再次回到cao場上，大家伙還圍著起哄呢。只見謝三和屠鋼兩人大冷天的都光著膀子，頭上冒著騰騰熱氣。

    謝三仍然是面無表情，汗水沿著棱角分明的臉一滴滴往下掉，身上的肌rou也像鍍了一層油似的。他們面前的案板上是一塊塊分割好的豬rou，每一塊不大不小，丟上秤都是一樣的分量。

    廠長笑瞇瞇喝了一聲彩，走進(jìn)人群里：“謝兄弟，真是人不可貌相，你這一手都快把咱們的骨干比下去了?！?/br>
    屠鋼滿頭大汗，還不服氣道：“這個算啥，咱們比比剁rou怎么樣？你要是贏了我，你的那件事兒我保準(zhǔn)給你辦成?！?/br>
    謝三眼睛在人群里尋到林然然，見她笑意盈盈看著自己，長眉一軒：“可以?！?/br>
    眾人頓時(shí)大聲起哄。

    石軍失笑，對林然然道：“瞧瞧這些人，倔牛似的，非比出個一二三來。”

    “是剁rou餡嗎？”林然然問道。

    石軍點(diǎn)點(diǎn)頭：“反正有rou，剁了rou餡裹餛飩吃。屠鋼這小子可賊，剁rou餡不比割rou，得有巧勁兒和技術(shù)，別看他五大三粗，剁出的rou餡可是全廠最細(xì)的。”

    林然然一聽，手挽喇叭叫道：“不公平，謝三哥，別跟他比這個！”

    林然然這鶯鶯嚦嚦的一聲兒，喊得一干年輕漢子都鼓噪起來，沖謝三擠眉弄眼的笑。

    屠鋼漲紅了臉，撓撓頭嘿然笑道：“那……那你說比什么？”

    謝三唇角微微抿了一點(diǎn)笑，對林然然搖搖頭：“沒事。”

    林然然橫了他一眼，這個人就是太老實(shí)，總吃虧。她上前一步，笑道：“剁rou餡不算什么，不如比一個更難的——”

    林然然拖長了語調(diào)，勾起了其他人的好奇心，紛紛問道：“還有什么更難的？快說快說！”

    林然然道：“我們家鄉(xiāng)也有餛飩，rou餡的做法跟你們的卻不一樣?！?/br>
    林然然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解起來。這種餛飩起源于水吉扁rou，也稱為扁食、燕rou，跟餛飩最大的區(qū)別就是不用“切rou”，而用“打rou”。

    上海人所吃的餛飩是將豬rou切碎剁碎，即使切得再細(xì)碎口感也仍然老且澀口，而水吉扁rou則是用木棍將上好的豬rou加水，不斷捶打至軟如綿，爛如糊的rou漿。

    在場的都是行家，聽林然然描述完后就領(lǐng)悟了，廠長奇道：“咱們的餛飩一向是用切rou，這樣捶出來的rou漿太軟乎了，能裹成餡兒嗎？”

    林然然抿嘴笑道：“等做出來您就知道了?！?/br>
    屠鋼忙道：“嗨，小林同志肯定不能誆咱們。再說了，那是豬rou，咋也不能做難吃了。就按照小林同志的意思來吧?！?/br>
    屠鋼對林然然一直抱著不加掩飾的好感，自然是無條件地贊同她的一切提議。

    廠長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這個沒腦子的，看不出人家跟謝兄弟顯然關(guān)系不一般嗎？在那兒瞎費(fèi)力氣。

    不過這幫大小伙子都樂意討林然然歡喜，紛紛贊同她的提議。同時(shí)他們也有些好奇，這樣打出來的rou漿真的能裹成餛飩嗎？

    商議完畢后，謝三和屠鋼分別拿了十斤七瘦三肥的豬rou來，剔去皮和筋膜，拿出兩根巨大的木棍備用。

    林然然又讓人倒了兩壺冰水來，她趁著準(zhǔn)備水時(shí)湊到謝三身邊小聲道：“要按照豬rou的紋理豎著打?！?/br>
    謝三漆黑深邃的眼睛向她望了一眼，眼眸里含著笑意：“這邊臟，你躲開點(diǎn)。”

    “可別忘了啊?！绷秩蝗徊环判牡貒诟酪痪洌@才退開到人群里。她不知道屠鋼答應(yīng)幫謝三辦的是什么事，但她當(dāng)然想讓謝三贏。

    隨著廠長的一聲“開始”，謝三和屠剛分別舉行木槌，對著豬rou捶打起來。

    這種餛飩rou餡最大的要求就是新鮮，必須是現(xiàn)宰的豬rou，不能沾水和鐵器，制作時(shí)間不能過午，以保證留存豬rou最大的鮮味。

    屠鋼和謝三兩人都臂力驚人，成塊的豬rou漸漸被捶打成綿軟的rou餅，冰水少許少許地?fù)饺胴irou中，攪和在一起后繼續(xù)捶打，豬rou漸漸變成了rou紅色的rou漿，纖維也全部消失。

    這是個需要體力和耐心的活兒，光用蠻力還不行，得學(xué)會用巧勁兒。屠鋼一身腱子rou，在rou聯(lián)廠干了這么多年不是白給的，他面前的豬rou很快就變成了rou漿，而謝三這邊的進(jìn)度顯然比他慢了一點(diǎn)，等屠鋼把豬rou全部捶打完，他這邊還在不緊不慢地捶打。

    林然然咬著唇，緊張地望著謝三的動作。

    “我打完了！”屠鋼丟下木槌，撩起肩上油膩膩的毛巾擦了把汗，咧嘴笑道。

    rou聯(lián)廠的工人們紛紛叫起來：“屠哥厲害！”

    謝三八風(fēng)不動，手上動作不停，繼續(xù)捶打著rou漿。

    廠長笑哈哈道：“謝兄弟，你這一局可是輸嘍?！?/br>
    謝三終于停下動作，把木槌放下，汗水淌過他高挺的鼻梁和唇：“未必。”

    廠長一愣，林然然聞言湊過去細(xì)看兩人捶打好的rou漿，叫道：“廠長，你過來看看?！?/br>
    廠長也走了過來，圍著謝三和屠鋼打好的rou漿細(xì)看。只見屠鋼的那一堆rou漿雖然看似打成泥了，用刀撥開細(xì)看，里面還有許多小塊和纖維沒有打爛，還有些冰水因?yàn)闆]有跟rou漿完全融合而淌到了案板上。這是他急于求成的結(jié)果。而謝三的那一堆，rou紅色的rou漿細(xì)膩如綿，用刀子一撥，是富有韌性的膏糊狀。

    廠長笑道：“剛子，謝兄弟比你年輕，可人家沉得住氣，做事比你細(xì)心?！?/br>
    屠鋼自己看了，也是心服口服。

    rou餡打好了，林然然要了一點(diǎn)小蘇打來，倒入rou餡里攪和均勻。rou粉色的rou漿攪合得十分勻凈細(xì)膩，趁新鮮裹了最好吃。

    廠長帶頭道：“都跟著小林同志學(xué)，裹好了今天咱們打打牙祭！”

    眾人頓時(shí)歡呼起來。

    餛飩皮是食堂里現(xiàn)成的，現(xiàn)燒了幾鍋水，一群大男人笨手笨腳地跟著林然然學(xué)習(xí)包餛飩。

    林然然用一根竹片，左手?jǐn)傞_，將一點(diǎn)rou漿攪成指腹大的丸子抹在混沌皮上，餛飩皮對角一折，邊緣抹上點(diǎn)rou餡黏合，就成了一個草帽樣兒的餛飩。白生生的皮里透出rou粉色，鼓囊囊的，看著格外喜人。

    男人們都是干慣粗活的，做起這種細(xì)活來都十分別扭，互相戲謔嘲笑著，還故意大聲吸引林然然的注意，讓林然然教他們怎么裹。

    林然然頭上都出了細(xì)細(xì)的汗，好容易才把他們教會。手腕一緊，回頭一看是謝三示意她跟自己出來。

    林然然丟下手里的餛飩，跟謝三擠出人群，走到僻靜處。

    “謝三哥，怎么了？”林然然歪頭看著謝三。

    謝三的眼神沉沉地落在林然然的臉上，林然然被他看得臉皮紅了一紅。

    謝三這才道：“以后少來這里?！?/br>
    林然然道：“怎么了？”

    謝三道：“這里全都是男人。我不在的時(shí)候，別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