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節(jié)
下鄉(xiāng)的知青要回城,只能離婚,就是因為城里不接收孩子戶口。因為城市人口太多,工作崗位、供應有限,又大批量知青返城,會大大加劇城市壓力,以及無業(yè)游民的數(shù)量,增加不安定因素。所以,各城市對此的控制都很嚴格。 花了兩天時間辦理這些,第三天上午,他們出發(fā)去縣城火車站,坐火車去市里再南下省城。 小萌很是忐忑,她緊緊地抓著姜敏的手,“媽,你說我奶,真的會死嗎?” 姜敏:“閨女,不要管她?!?/br> 小萌:“可她總說,小軍是她的命根子,要是小軍走了,那她會不會死?” 小軍靠在姜琳腿上,緊緊地拉著她的衣角,生怕被丟掉。 姜敏低頭看小軍:“你想回去找你奶嗎?” 他平時言必稱我奶,找我奶,這幾天可能深受打擊,已經(jīng)蔫蔫的。小小的孩子受這樣的挫折,姜敏也很心疼。 小軍微微低著頭,搖搖頭,不再嘰嘰呱呱地說話。 這時候梁鐵峰從外面跑進來,四下里急切地搜尋著他們的身影。 小萌和小軍看到,立刻喊道:“爸。” 梁鐵峰跑過來,蹲下抱抱閨女和兒子,眼睛一下子紅了,“跟媽去,要聽話?!彼谛≤?。 小軍癟著嘴,不敢哭。 小萌流著眼淚,給梁鐵峰擦擦眼淚,“爸,你早點來啊?!?/br> 梁鐵峰親親她腦門,“小萌,爸不好,爸知道錯了。” 小萌:“爸上班辛苦,爸沒錯。小萌不好?!?/br> 姜敏把小萌拉過去,“看完了,你可以走了?!?/br> 梁鐵峰仰頭看她,她明明沒有那么絕情,卻硬做出絕情的樣子,他知道她恨他。 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般恐慌,他要失去她了。 他不想失去她,他用盡全力對她好,為什么她依然不能放下介懷。小萌,也許只是她的借口。 姜敏不看他,恰好這時候開始檢票,姜敏便領著小萌和小軍轉身要走。 梁鐵峰從后面緊緊地抱住她,腦門頂在她的頭上,“敏敏,對不起,對不起……” 姜敏咬著唇不肯開口,他跟她說了這么多年的對不起,只有這時候最有誠意。可惜,她已經(jīng)不想也不會再為了自己的心軟回頭、原諒。 琳琳說得對,外面已經(jīng)天翻地覆,中央都開始改革開放,形勢一片大好。不管學習還是賺錢,都有無窮盡的機會,她為什么要把后半生耗費在過去的陰影里? 她要走出去,不回頭地往前走,哪怕心軟,也不能回頭。 她要走到陽光里,再也不要拘泥于梁鐵峰、梁老婆子那點事兒。 “梁鐵峰,我已經(jīng)不欠你了?!?/br> “你一直都不欠我,是我欠你的,”時至今日,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放你走,不想放手。 姜敏一點點地掰開他的手指。他雖心有不甘,卻又不敢再惹怒她,只能忍痛撒手。他看著她領著小萌朝著檢票口去,小萌一直回頭朝他揮手,他卻只盯著姜敏的后腦勺,希望她能回頭看他一眼。 可她一直都沒回頭。 姜琳領著小軍,“跟你爸爸說再見?!?/br> 小軍:“哇……爸爸……” 梁鐵峰再也忍不住,狠狠搓了一把臉,他對姜琳道:“以后每個月我給你們寄錢?!?/br> 姜琳:“你攢著吧,等孩子大了用錢再說,現(xiàn)在用不上?!彼B再見也不想和他說,領著小軍走了。 姜興磊背著被子和飯盒茶缸,經(jīng)過梁鐵峰的身邊,忍不住把梁老婆子對小萌做的事兒告訴他,“真是個狠人心的,不是自己孫女?” 梁鐵峰如同被搗了一拳似的,他尋思老太太可能不舍得給小萌和小軍吃一樣的,卻沒想到她為了表示對姜敏的不滿,竟然這樣心狠。 他幾乎有些站不住。 程如山托了他肩膀一把,“記住,你是一個男人?!彼e身而過,頭也不回地走了。 梁鐵峰想起什么,“等一下?!彼飞铣倘缟?,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塞給他,“給姜敏的。” 程如山低頭看了一眼,“遺物?!?/br> 梁鐵峰的眼神痛苦又復雜,點點頭。 程如山:“你可真夠混的。”他拿著信過了檢票口,跟上姜琳幾個上了火車。 梁鐵峰站在那里,早就什么也看不見,卻又不想轉身回去。 如果回頭,背道而馳,他就徹底失去他們。只有跟著往前走,才能看到他們,只要看到他們在前面,似乎就是永遠都不會失去的樣子。 這幾年來,早晨帶她上班,傍晚帶她回家,晚上有兒女親親地叫爸爸。她卻要帶走這一切,從今以后,早晨傍晚,白天晚上,對他來說再也沒有了陽光歡笑,只有無盡的追憶和孤獨。 心已經(jīng)空了,整個人生的希望似乎都被拿走了。 病床上,梁老婆子正在自怨自艾地哭訴,可惜渾身疼、動不了,說話也說不利索了。 她一睜眼就要看到自己兒子,結果沒看到就哭,終于等到梁鐵峰回來,她看看他后面,“小軍呢?” 梁鐵峰一副被掏空的樣子,一句話也不想說,看著她這樣,他還能說什么,怪她對小萌不好逼走了姜敏?其實姜敏如果不想留在她身邊,終究會找機會離開。 “你把我大孫子還給我啊!”梁老婆子氣得渾身打哆嗦,想掙扎起來,可惜動不了。 梁鐵峰:“娘,姜敏帶著他們走了,你就不要再折騰。你已經(jīng)把他們折騰走了……” “啊——啊——”梁老婆子只能尖叫著抗議,怎么是我,怎么是我折騰他們走了,她本來就不想和你好好過!我早就說你們多生幾個孩子,前兩年干嘛不多生幾個,你非說她上班辛苦,生孩子對身體不好。現(xiàn)在好了吧,她一有靠山立刻就跑了!我說什么來? 梁老婆子氣得說不出話來,腦子卻轉得飛快,嘴唇也哆嗦著。 我的大孫子??! “鐵峰,你、你……你聽娘的……”她朝著梁鐵峰張嘴,聲音卻發(fā)得不清楚。 梁鐵峰:“你受傷,好好養(yǎng)著吧。” 梁老婆子終于喊出來:“兒子,咱、咱不稀罕,你、你這么好的條件。你趕緊的,再找個、找個黃花大閨女,多少大閨女要給你當媳婦的!” 梁鐵峰扭頭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你說什么?” “我讓你結婚,找個好閨女,給我生上七個八個孫子!”梁老婆子嘶吼著,用頭拼命地撞著枕頭,如同一頭受傷的母狼一樣,聲音壓抑,目光兇狠涼薄。 梁鐵峰感覺不認識她一樣,卻又熟悉至極,心頭一片冰涼恐慌。 在姜敏眼里,他是不是,就是這樣的? …… 從縣城去市里他們坐短途火車,所以都是硬座,對面五個座位就夠。 姜琳不忍心看小孩子那么緊張,就逗逗他們,給他們講故事,還有省城好玩兒的,以及jiejie哥哥弟弟們的事兒。雖然沒見面 ,先熟悉一下,等見面也不至于太生疏。 她是發(fā)現(xiàn)了,小軍就是個窩里橫,在家里的時候還叭叭叭的,到了外面屁都不敢放一個,看到陌生人嚇得一秒變鵪鶉,生怕被人家拐走。 不過以前養(yǎng)成的毛病不會一下子就沒,還是需要慢慢糾正,而且也要提防他從一個極端進入另一個極端。 程如山把那個鼓囊囊的信封給了姜琳,讓她轉交給姜敏。 等程如山和姜興磊去活動的時候,姜琳把信給了姜敏。 姜敏一開始以為是梁鐵峰給她的并不想看,后來看到信封上一個名字頓時臉色一變。 靳海平,這個名字已經(jīng)有好幾年不曾說起來,梁鐵峰鬧脾氣的時候也只用他代替,從來不說名字。 她更不會宣之于口,幾成禁忌,就當最美好的青春時光,封印在那段記憶里。 冬天她嫁給梁鐵峰以后,過年他從邊境回來一次,她已經(jīng)沒臉見他也不想再耽誤他,所以避而不見。 她托團長帶話,希望他回城去吧,她已經(jīng)扎根這里,不會再離開的。 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在團部喊她的名字,大聲喊這輩子只想娶她當老婆。 后來她才知道,梁鐵峰找他打了一架,第二天酒醒,他去找團長做檢討給她留了一封道歉信,然后返回邊境,從此再也沒有和她聯(lián)系過。 她當時想不聯(lián)系挺好,這樣她就當他越來越好,回到省城過上幸福的生活。 去年冬天,她無意中看到了一份名單,那是支邊知青的犧牲名單,也不知道為什么,那密密麻麻的名單里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名字。 曾經(jīng)為他虛構的那些幸福人生轟然倒塌,讓她有一種這世界都是假的感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得那一天,竟然一點記憶也沒了。最后她假裝不知道那名單,他就依然活在某個地方,在邊境也好,在省城也好,在某個幸福的家庭做丈夫做爸爸…… 她假裝不知道,也絕不讓人知道她已經(jīng)知道。 她以為梁鐵峰不知道,原來他早就知道,即便知道他也裝不知道。 靳海平的遺物里有一部分是關于她的,是一些不署名未寄出去的信,并且靳海平有遺言請幫他燒毀。他的隊長還是給寄回來,團長鎖起來,沒想到最后落在梁鐵峰的手里。 那些信與其說是靳海平寫給她的,不如說是他自己的心里路程,他對人生大起大落一些感悟。 一開始為了兩人奮斗的激情,后來她分手帶給他的打擊,她結婚帶給他的絕望,之后他想通了,愛情不是自私的占有,哪怕她嫁人,也不耽誤他愛她。但是他不應該讓她知道,更不應該讓別人知道影響她的生活。 所以他離開回到邊境。 最后他說: 在我們對未來,對人生失去信仰的時候, 青春,熱血,奮斗,失去本來的面目。 我們對一切都無能為力, 我以為最低還可以掌控愛情。 可實際,愛情是最難掌控的。對不起,我不應該要求你, 愛本來就是一廂情愿的事情,我愛你,卻不應該要求你同樣愛我。 我愿意為愛情奉獻自己,卻不該要求你同樣固執(zhí)。 如今,希望你在婚姻中找到愛情的模樣,而我,并不悔。 他們與我辯論愛情的時候,得出結論說我愛的不是你,只是愛情本身,虛幻的美好。 是嗎? 也許吧,我把那一切美好都想象成你的樣子,你就是愛情,成為我的信仰。 誰又能說,我愛的不是你? 姜敏,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