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姜琳和閆潤芝帶著大寶小寶在院子的魚池里看魚,這應(yīng)該是抓來養(yǎng)兩天給農(nóng)場干部們吃的。閆潤芝在給大寶小寶講她在農(nóng)場的事兒,“我和你們說,這農(nóng)場跟個寶地一樣,可好玩兒了。那湖里還有螃蟹呢,就這個時候,肥肥的,一個個撅著大屁股一歪一歪地,一拿一個準(zhǔn)兒?!?/br> 小寶立刻學(xué)螃蟹走路的樣子,擺著屁股,“這樣嗎?” 姜琳笑著去夾他的胳膊,“抓個大螃蟹,云野湖大閘蟹!哈哈,好吃好吃!” 大寶:“我是大鯊魚,不好吃?!?/br> 姜琳:“鯊魚更危險,被抓著割魚翅,沒了魚鰭就完蛋了呢?!?/br> 看程如山出來,他們就跑過去,“好了嗎?” 程如山點點頭,“走?!?/br> 從這里去勞改人員住的大院還有一段距離,與前面工作人員工作住宅區(qū)不同,后面的屋子低矮狹窄,磚瓦房和茅草房參差不齊,因為前兩天剛下過雨,泥土道路也越來越泥濘。 這里比外面更能感受到文g的氣息,墻壁上用白灰刷著各種大標(biāo)語“以階級斗爭為綱”“斗私批修”“打擊右傾”“坦白從寬”等等。 勞改農(nóng)場實行軍事化編制,勞改團部,下面分各連隊、小隊等。隊部是在里面的,一般一片場院那里最好的幾間屋子就是。 程如山他們?nèi)チ顺烫N之和程如州所在的隊部,找到了連隊干部,說明情況,出示文件。 谷連長看一眼,確認(rèn)過,就讓他們等著派人去領(lǐng)。 程如山道:“還是一起過去吧?!?/br> 谷連長也沒阻止,就讓他們?nèi)チ恕?/br> 姜琳他們經(jīng)過一個隊部的時候,那里正在進行批d大會,臺子上有幾個人被剃著陰陽頭,胸前掛著牌子,有人機械地歷數(shù)他們的罪狀,然后與會人員一起喊口號。多少年如一日地這樣,大家也失去了熱情,口號都喊得干巴巴的。 大寶小寶瞪大了眼睛,蹙眉頭,悄悄問閆潤芝,“嫲嫲,爺爺也這樣嗎?” 他們聽過閆潤芝講故事,知道跪在那臺子上的不一定就是壞人,但是小孩子并不明白太復(fù)雜的東西,她就告訴他們,大家有誤會,說開就好了。 閆潤芝抿了抿唇,“以前這樣,現(xiàn)在不了?!?/br> 大寶小寶就松了口氣,他們不想讓爺爺被人家這樣欺負(fù)。 半個小時左右,他們終于到了程蘊之所在的三小隊。 谷連長把他們領(lǐng)到一籬笆院門口,“這就是了。” 茅草屋、籬笆園,院子上爬滿了打碗花,粉白色花兒,嫩綠藤葉,不起眼卻很清新,再襯著一旁的月季、一串紅之類的,看起來就是漂亮的農(nóng)家小院。 閆潤芝先去看籬笆旁的花兒,激動道:“我在這里的時候還不讓種呢,我走了就讓種花了。老頭子比我種得好。” 谷連長是后來的不認(rèn)識她,笑道:“早就讓種了,有人在門口種菜,有人種花,除了房子自己做不得主,這園子花花草草可侍弄得好著呢。” 他喊了一聲,“程大叔,你家里來人了!” 里面沒人應(yīng)。 谷連長就道:“估計去劈麻了,你們略等,我去喊?!?/br> 農(nóng)場和外面大隊不同,他們不會什么糧食都種,一般都是按照上級要求,一季就種一種,所以農(nóng)忙時間也比較集中。這會兒還不到他們秋收的時候,人員比較清閑,都被安排一些雜活兒。年輕人干體力活兒,年紀(jì)大的就干一些輕快的。 時值傍晚,日頭西斜,把周圍的綠樹紅花、籬笆院兒、茅草房都鍍上一種朦朧的金色,讓人覺得有一種不真實的美麗。 閆潤芝:“咱們進去等?!?/br> 籬笆院兒門都是直接帶上的,沒有鎖,院子里養(yǎng)了兩只雞,墻根兒有個小草垛,叉開著幾塊樹枝子,上面晾著兩件衣服。 房門也虛掩著沒鎖,一推就開。 閆潤芝推開門,昏暗的屋子立刻擠滿了陽光,她率先走進去。 姜琳領(lǐng)著大寶小寶跟著進去,出門在外,大寶小寶特別乖,尤其家里橫的小寶,規(guī)規(guī)矩矩像個小姑娘。 里面空間不大,分成兩間,外面比較狹窄,當(dāng)灶間,壘著一個小灶,鍋也小小的。墻根放了兩個缸,一個水缸一個糧食缸,地上一個瓦盆里面堆著一些碗筷。 里屋略大點,一多半是炕,估計住了四五個人。炕上摞著幾個小木箱,除此之外別無家具,連桌子都沒有。 一個小木箱上放著一個孩童用的練字本,一支大寶都握不住的鉛筆頭。 炕沿的木箱上放著一塊干木頭根,插著幾支桔梗花,還有一個泥塑的花瓶,已經(jīng)塌了一半,卻也插著幾支野花,給黑突突的小屋子里增添了一點亮色。 閆潤芝拍手笑道:“這是給我的了?!彼涯且话呀酃;ê筒恢囊盎ńo抓出來,捧在手里。 程如山:“我爹和大哥肯定每天都給你采。” 閆潤芝笑著流出眼淚,“這還差不多,要是敢給別的老婆子,看我不打斷他的腿?!?/br> 姜琳攬著她的肩頭揉了揉,“咱們?nèi)ネ饷婵纯窗?,興許回來了呢。” 他們回到院子里,墻根底下栽著一些蔥蒜韭菜,長得也不錯。 過了一會兒,程如山道:“你們等等,我去看看?!?/br> 且說程蘊之在隊部那里勞動,隊里種了很多麻,他們?nèi)ヌ幚砺槔w維。 他一直都比較沉默,話不多的,聽其他人一邊干活一邊說寫新鮮事兒、政策。他們說得最多最憧憬的就是平反,回城、工作等等。 有人說“我有個親戚家要平反了,回城繼續(xù)工作”,其他人還不信,紛紛議論著。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就在這時候,谷連長的聲音傳來,“程蘊之,你家人來探親?!?/br> 程蘊之聽了都沒留意。 大家羨慕地看著他,“老程,好日子啊?!?/br> 有人了解的就說:“老程家五六年沒來人了,終于來了?!?/br> 程蘊之這才回過神來,一下子愣住:家里來人了? 五年前程福貴來說冬生被抓走了,后來又說怎么怎么的,家里一直都沒來人,他心焦得很。幸虧管書記心善,幫他打探,說程如山是被帶走,但是政府也沒文件說是判刑還是槍斃,倒像是做什么事兒去了。還讓他別胡思亂想,好好活著,別讓家里擔(dān)心。 程蘊之這幾年真的是一天天數(shù)日子,程如海也不來,他出不去,只能定期從管書記那里打探點消息??晒軙浌ぷ髅Γ疑眢w不好,也不是總來,來了也忙工作,而且也不可能總關(guān)注水槐村,慢慢地他就不去麻煩人家,只能偶爾寫封信。 寄信受限制,而且還要買信封郵票,他們是沒收入的,只能想辦法。所以雖然隔著不是很遠(yuǎn),他這幾年和家里聯(lián)系卻寥寥可數(shù)。 現(xiàn)在冷不丁聽見家里有人來探親,他先是喜后是懼,生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傳來。 雖然沒消息,可有時候沒消息也是好消息,總比來了壞消息好。 “程蘊之在不在啊,快點啊!”谷連長的聲音再度響起。 “谷連長,啥事???”程蘊之雙腿發(fā)軟,臉色都有些發(fā)白。 周圍人都道:“老程這是高興壞了呢,家人來探親還不趕緊著?!?/br> 和他一個屋住的老袁扶著他起來,“別怕,肯定是好事,要不怎么能說探親呢” 程蘊之就定了定心神,“對,是好事?!彼泵ν庾?。 谷連長的聲音又傳來,“快點吧,你家平反了你還不趕緊著?你婆娘還有兒子媳婦兒孫子的來了一大堆人呢?!?/br> 干活兒的屋里頓時炸了,“什么?平反了?” “老程平反了?怎么平反的?” 程蘊之原本還又驚又怕,忐忑不安,這會兒一聽說平反了,身子晃了晃差點摔了。 老袁趕緊扶著他,也是驚喜交加:“老程,恭喜你啊,你平反啦!這么多年,終于熬出天日了!” 程蘊之渾身的血液都涌到腦子里,嗡嗡的,聽不清他們說什么,能看到對方的臉和開合的嘴巴,卻聽不清說什么,那聲音仿佛隔著很遠(yuǎn)很遠(yuǎn)。 慢慢的,血液又流下去,周圍的嘈雜聲瞬間灌入耳朵里,嘰里呱啦,“恭喜,恭喜?。 ?/br> 自然也有那嫉妒的,陰陽怪氣的,可程蘊之根本不在乎。 再大的羞辱都忍了,這點酸話算什么? 他猛得邁開大步,原本有些駝的背一下子直起來!他家平反了! 他眼里已經(jīng)沒有別的,只看到一條寬敞的大道在腳下延展一直通往天邊,爹和大哥他們在那里呢,他要沖過去! 他急急地往外走,大家趕緊給他讓開路。 外面谷連長看著他,跟他道喜:“老程,恭喜你啊?!?/br> 程蘊之卻仿佛沒聽見,他只大步地往外跑,越跑越快,最后被絆得跪倒在地,他仰頭朝天,張開雙臂用盡全力喊道:“爹娘啊大哥大嫂啊,你們在天有靈,咱們是無辜的啊——” 他嘴里喊著,咕咚一頭栽倒在地。 谷連長嚇得忙搶過去扶著他,趕緊給他揉心口掐人中,又喊人來幫忙。 他沒想到程蘊之這人平日里看著淡定溫和,不慍不火的,沒想到心里這么壓抑,一聽著平反,大悲大喜的,居然暈倒了。 這時候程如山打聽位置到隊部去找,聽見谷連長喊便大步跑過去。 看到昏迷的程蘊之,程如山飛快地?fù)屵^去,一把將他撐起來,在后背連擊打數(shù)掌。 “哇”的一聲,程蘊之吐出一口淤血,緩緩醒過來。 程如山松了口氣,有些后悔,自己應(yīng)該和谷連長一起過來的,他用袖子給程蘊之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爹,我是冬生,來接你和大哥回家。” 程蘊之看著眼前的程如山,好幾年不見,幾乎有些認(rèn)不出了,從前的兒子渾身帶著不服管教的暴戾之氣,他總擔(dān)心兒子會惹禍會被人害了去,日日夜夜地祈禱。沒想到冬生長大了,懂事了。 他老淚縱橫,緊緊地抓著程如山的手,哽咽:“好,好?!?/br> 程如山俯身把父親背起來,又問谷連長,“請問我大哥程如州在哪里干活?” 谷連長道:“程如州情況特殊,并沒有安排具體勞動,應(yīng)該在那邊薅草。” 程如山:“麻煩谷連長幫我去喊大哥回家,我先送父親回去?!?/br> 姜琳領(lǐng)著大寶小寶陪著閆潤芝在院子里等,等不及就到了門前的小道上。 等了一會兒,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高大的程如山背著一個人過來,姜琳歡喜道:“來了?!?/br> 閆潤芝身形有點呆,趕緊摸摸自己的臉,“寶兒娘,你看我臉上有沒有灰?我早上出門洗臉了沒?坐車的時候,噴一臉灰土,擦干凈沒?” 姜琳很認(rèn)真地給她攏攏頭發(fā),用食指擦了擦兩條略有點淡卻形狀好看的峨眉,笑道:“好看得呢,一打眼像十八,仔細(xì)看一枝花。” 大寶:“嫲嫲,俊得很?!?/br> 小寶:“爺爺肯定喜歡。” 閆潤芝就笑起來,“夸得我心花怒放的?!彼殖读顺蹲约旱囊聰[,然后迎出去。 她看程蘊之還讓兒子背著,這是咋的了?一著急也忘了要給老頭子留個美美的印象,立刻沖過去,急得喊道:“冬生,你爹咋地了?” 程如山道:“沒事,我爹太高興,我背著他?!?/br> 程蘊之拍拍兒子的肩膀,“快放我下來,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