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衡秀歪著腦袋想了想,“可是我現(xiàn)在喜歡紅色的啊。五月哥你下次去江陵看看,有沒有紅色的?!?/br> 她記得,以前蕭彥寧愛穿紅衣,他那樣的人,配上紅衣,妖魅的不似凡人。 她覺得自己也應該喜歡紅色的。 可是她忘了,如今蕭彥寧瞎了,他素日所穿,不過是一件青灰色的麻衣長袍。他是一個驕傲的人,又不愿下人仆役服侍,所以他穿什么眼色的衣裳,連他自己也不曉得的。 衡秀拉著五月來到水岸邊,便看見嬈荼正搖櫓登岸。五月連忙上前幫她泊好了船,“姑姑,你怎么一個人撐船,也沒個仆役跟著?” 嬈荼看著眼前的少年郎,眼中滿是歡喜笑意:“五月,你都這么大了?!彼L高了,比她還高出一頭。 五月道:“我聽說姑姑回來,連忙來見您,這么多年,姑姑還是沒一點變化。還是這么溫柔貌美。” 嬈荼笑道:“油嘴滑舌!你只管說些好聽的來哄我?!?/br> 衡秀上前道:“娘親,五月哥哥給你準備了禮物。”說著捧起手里的沉香盒打開,將那一朵鵝黃絨花給嬈荼看。 嬈荼看了一眼,見五月神情羞赧,便知是怎么回事,因拿起那團絨花,笑道:“這么鮮亮的顏色,我?guī)е欢]有阿秀好看。五月,我把你的禮物送給阿秀,你惱不惱?” 五月鬧了個臉紅,訥訥道:“阿秀喜歡紅色的。” 嬈荼一笑置之,將那絨花別在阿秀的鬢發(fā)上,對五月笑道:“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五月愣愣地點點頭,“是很好的?!?/br> 衡秀見娘親和五月哥哥都有些古怪,不由納悶起來,仰著腦袋看看五月,又看看嬈荼,想不明白。 第二日沈筑令備了家宴,四個孩子,衡文、衡秀、五月、蕭硯,兩個大人,沈筑和嬈荼。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人生就很美好。 衡文衡秀和五月早就見了嬈荼,哭也哭過、笑也笑過,蕭硯卻是第一次見嬈荼。 小硯臺瞪著一雙晶亮的眸子看著嬈荼,好奇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姑姑呢?嬈荼見小硯臺眉目間像極了蕭彥寧,連那一絲雍容懶散勾人心魄的氣韻也像了幾分,但小丫頭的嘴巴卻是像盧州月。 嬈荼對盧州月一直并無惡感,知她生下小硯臺難產(chǎn)死了。想起當年在潼川托孤,盧州月對她說的那一席話,分明是叫她安心。那個女子雖然是富貴家小姐出生,但從遇見蕭彥寧,便再沒有什么驕傲蠻橫。 盧州月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她這一生從遇見他開始,就只為他生為他死,盡管到了后來死的時候,連他的一滴眼淚都沒有賺到。回應她死亡消息的,只有蕭彥寧輕輕淡淡的一個“嗯”字。但嬈荼明白,盧州月其實早已得到她想要的。 小硯臺一直養(yǎng)在沈筑身邊,沒有見過她的爹,這叫嬈荼更加心疼這個女孩,吃飯時將小硯臺摟在身畔,不停夾菜給她。 吃過了飯,五月回了軍機政。嬈荼和沈筑兩人在書房里,沈筑案上的公文已經(jīng)堆成了山。嬈荼看不懂那些文書,只能一邊幫他研磨,一邊嘀咕道:“這么多公文要你處理,這得什么時候是個頭啊?!?/br> 沈筑一邊批朱一邊道:“潼川平,天下平。” 嬈荼心中一動,“這句話珍瓏也說過。” 沈筑點了點頭:“她現(xiàn)在和陸知命在江陵?!?/br> “為什么一定要平川蜀?我前幾年在川蜀,見那謝堂燕將蜀中治理極好,他已經(jīng)在那西蜀擔任經(jīng)略使那么多年,一心只想在那天府之國自在逍遙,不會欺占離羨江山的一寸一毫?!?/br> 沈筑執(zhí)筆的手微微一頓,“你去過西蜀?” “是啊,還見過謝堂燕呢?!?/br> “謝堂燕是司馬昭之心,不會安安分分屈居蜀中一隅。”沈筑語氣輕淡,并沒打算與嬈荼多做解釋。 嬈荼無奈一笑,“那西蜀一日未平,你便一日在這金陵監(jiān)國?” “五月會收復西蜀,到時候,天下是他的?!?/br> 嬈荼低頭一想,忽然問道:“難道你執(zhí)意平定西蜀,是為了五月?” 沈筑放下筆,笑看向她,沒有回答。 嬈荼點了點頭,恍然道:“怪不得你一直讓五月攻打川蜀,原來是這個意思,是要給五月一個底氣?!?/br> 沈筑緩緩道:“五月其實很好,鳴岐先生并不看好五月,我不能說服鳴岐,但是總能送給五月一個契機。” 嬈荼一笑,低道:“自然是你思慮周全,只是……只是我私下看來,五月好像對咱們衡秀有意……” 沈筑挑了挑眉,“是啊,可是衡秀只將五月當成大哥哥。”說這句話時,他的語氣竟然有幾分得意。 嬈荼推他道:“你得意什么?” 沈筑將她拉坐在自己懷中,在她耳邊低低道:“衡秀還小,總得再陪咱們幾年?!?/br> 嬈荼呸了一聲,“沒見過這么黑心的爹,不為自己女兒的終身考慮。衡秀那丫頭嬌縱的很,以后不知哪個消受得起。五月要是不當皇帝,與衡秀倒是青梅竹馬。只是,衡秀大了,心思難料,未必有意……” “急什么?你十五才嫁我,離衡秀出閣還差幾年呢。” 嬈荼見他垂眸看著自己的衣襟處,心中發(fā)虛,不由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脖頸,“你看什么,賊眉鼠目的?!?/br> 沈筑有些無語,他自問從沒被人用“賊眉鼠目”四個字形容過,故意笑道:“我在看你脖子上有一塊紅的,要是叫衡文衡秀看到,問起來你怎么說呢?” 嬈荼嬌滴滴睨了他一眼,“還不都是你干的好事!大不了就說是蚊子叮的?!?/br> 沈筑一笑置之,將她放開,理了理衣袍,“我要看公文了,勞煩你先別說話?!?/br> 嬈荼見他正襟危坐一本正經(jīng)看公文的樣子,心中微柔,知他連日辛勞不敢懈怠,當下也不言語,只站在一旁給他研磨。入冬了,墨汁在硯臺能很快成冰,嬈荼看著那硯臺,又想起小硯臺那個丫頭,想要問沈筑,見他皺眉細思,便又將話咽下了。 直到了暮色時分,窗外北風呼嘯,用盡了一盞燈油,才將滿案的文件處理完,沈筑又擇選了幾本,令人送給鳴岐先生過目。余下經(jīng)中書省侍郎看過,發(fā)回各部商定。 沈筑做好了這些,嬈荼令人送來熱粥和幾樣清淡的小菜,兩人直接在書房吃了。沈筑道:“剛才管事來說衡文被五月喊去了軍機政,衡秀又去了五王舊府?!?/br> 嬈荼見他說的隨意,但心中知道他想要說什么,于是道:“我相信五月,也相信衡文。衡文這個孩子有自己的主意,但是他的爹不是個有野心的人,他也不是。至于衡秀,她自小便與蕭彥寧親近,她喜歡找蕭彥寧玩,蕭彥寧也樂意與她瞎胡鬧,倒是不必太約束了?!?/br> 沈筑沒有說話,但他知道她的心軟。蕭彥寧在那個地方,讓衡秀多陪他說說話也好,不然他一個人,是太寂寞了些。 嬈荼見他不說話了,“你在想什么?” “阿蘅,我想你明白,這其實是他的選擇?!?/br> 嬈荼心中微顫,好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被發(fā)現(xiàn),她低聲道:“是,原本是他的選擇,他已經(jīng)報了仇,僥幸沒死,得了一份安寧……可是,可是我總覺得……好像欠了他什么……宴冰,我……” 沈筑輕聲道:“阿蘅,你欠他的命,我早已還了。” 嬈荼倚在他懷中,喃喃道:“是的,已經(jīng)還了,你在浮水地牢身上受的上百個傷,早就還了。宴冰,我今生今世,只是你的人?!?/br> 沈筑抬起她的臉,語氣溫柔道:“你不欠他,也不欠我?!?/br> 嬈荼搖頭:“誰說不欠?只是我欠了你,但你也欠了我。咱們倆之間的債,這一輩子牽扯不清,只能糾纏不休?!?/br> 沈筑微微一笑,將她摟緊,“一輩子,恐不太夠?!?/br> “那就下輩子,下下輩子。宴冰,也許蕭彥寧說得對,我以前真是蠢。我第一次見你就該知道我這輩子休想逃了。” 外面的風呼呼作響,冬天要來了,北風呼嘯,但是東風不遠。 屋內的兩個人,兩顆炙熱的心,經(jīng)歷了愛恨離別,終于彼此予以熨帖。 世間真正溫煦的情意,是此景此境下他的溫柔。 嬈荼這一輩子見過很多人,她或許在某一時某一刻也為著另外一個人的情意動容過。但她自問,唯有沈筑,唯有他溫柔的微笑的靜默的力量,可以令她墮入深淵,并且心甘情愿。 ……蕭彥寧躺在藤椅上,小丫頭坐在一旁,嘴里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旁邊是一架火爐,茶壺懸在爐子上,咕咕嚕嚕的響著,冒著熱氣。 蕭彥寧聞著茶香,他緩緩道:“喝茶不如聞茶?!?/br> 衡秀似懂非懂,一邊為他搖晃藤椅,一邊問道:“娘親說你是小硯臺的爹,是不是?” 蕭彥寧搖頭道:“不是?!?/br> “?。靠墒悄镉H從來不騙我?!?/br> “既然這么相信你娘,還問我做什么?”蕭彥寧淡淡的,呼吸輕淡幾至于無,要不是還說著話,都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將死之人。 衡秀喃喃道:“我記得小時候有個盧姑姑,她好像很喜歡你?!?/br> 蕭彥寧輕輕一笑:“喜歡?能當飯吃嗎?” 衡秀對他的涼薄習以為常,她甚至在未來的某一刻發(fā)現(xiàn),她其實很喜歡他的涼薄。 蕭彥寧嘆道:“這一次回來,你娘是不是總是笑???” 衡秀偏著腦袋道:“娘親笑的時候可好看了。” 蕭彥寧點頭道:“是,我記得她笑的時候,模樣不壞。” “是很好看,不是不壞?!焙庑慵m正道。 “也就那樣吧,不過她生氣的時候,也不錯?!笔拸幠请p無神的眸子中,忽然帶了一些追憶的幽遠。 衡秀癡癡看著他,忽然問道:“那我呢?” “你什么?” “我生氣的時候好不好看???” 蕭彥寧搖頭:“不記得了?!?/br> 衡秀耷拉著腦袋,有點失落,她喃喃道:“其實我也很好看的,可惜你看不到?!?/br> 蕭彥寧道:“你要是像你爹,就不好看?!?/br> 衡秀連忙道:“我像娘親的,他們都這么說?!?/br> “他們是誰?” “我爹爹說過,五月哥哥也說過?!?/br> “五月說過,那大概是真的?!?/br> “五月哥哥還說要送我絨花呢,我要的是紅色的,你要不要?” 蕭彥寧翻了個白眼,“我要那個干什么?” “哦……” 蕭彥寧遲疑了一會,隨口問:“……那個叫小硯臺的……乖不乖?哭不哭?” “不哭,很乖,她喜歡我,不喜歡我哥。我哥總是惹惱她?!?/br> “這樣啊……”蕭彥寧笑了笑,閉目聞茶香,不再說話。 掩月樂府中,執(zhí)掌清樂、雅樂、云韶三部的蘇公子正坐在廊下,膝前橫放一把焦尾琴。天下人人皆知蘇楨同會彈《廣陵散》,可他只在潼川聽雪閣中彈過一次。 他拿著一塊絹布細細擦拭琴身,沒觸碰到琴弦半分,他的琴弦不會亂顫,只會在他的手指間迸出音調。 雪已經(jīng)落了下來,在地面上鋪灑了薄薄一層。金陵城的雪年年都有,今年與往年原本沒什么區(qū)別。一輛馬車緩緩駛向掩月樂府,一個身披暖黃鶴氅的女子走下馬車,她仰頭看著掩月樂府四字匾額。 蘇楨同匆匆走到門口,作揖恭謙道:“在下恭迎夫人?!辈粌H聲音,連他整個人都在微微發(fā)顫。他低著頭沒有看到嬈荼的臉,只是看著她裙裾下半露的一雙繡鞋。 這雙繡鞋不該沾了雪泥,他想。 “蘇公子不必多禮,你找我來,有什么事?”嬈荼語氣溫淡,她今早收到蘇楨同的書箋,邀她前來掩月樓言說有要事相商,便來赴約。 蘇楨同將她請到府內,入座看茶,倒使嬈荼有些糊涂,笑道:“蘇公子,你有什么話直說便可,實在不必如此客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