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沈筑退出御書房,一個人走在漢白玉御道上。潯陽公主追了上去,直呼:“沈大人留步?!?/br> 沈筑微微頓住身,回頭朝她作了一揖,“公主有何指教?” 潯陽公主盯著他恭謙收禮的樣子,心中為怒,強忍著按奈下來柔聲道:“你的身子如何?本宮府中有一個神醫(yī),讓他為你看看如何?” “不勞殿下費心,微臣并無大礙?!?/br> “你的頭發(fā)怎么白了?是……是因為裴氏嗎?” 沈筑不答,只是恭敬道:“微臣家中有些事情,先走一步了。” 潯陽公主拉住他的袖口,楚楚可憐:“沈大人,你就這樣厭惡本宮,連一句話都不愿多說嗎?” 沈筑不去看她,只是平靜道:“在下一介書生,公主乃金枝玉葉,尚未出閣。只怕多談會損害公主名聲?!?/br> 潯陽公主眼中含淚,她索性將心中話一股腦都說了,“我自從見了你,哪還是公主,但凡你想要娶我,我給你做妾室都心甘情愿,又哪有什么名聲可言?” “公主慎言,沈筑誠惶誠恐?!?/br> 潯陽牢牢抓著他的袖口,“我偏偏不慎言,沈筑,我到底有哪點不好?我是不夠美還是不夠嫻淑?哪里比不上心思狠毒的裴氏,又哪里比不上那個出生卑賤的嬈荼?” “公主貌美如花,又大方得體,裴氏與嬈荼皆不能與公主同日而語,就連沈筑在公主面前也要自愧不如,實則是沈筑無能,與其他人無關。” “你騙我!沈筑,你不愿娶我,不是因為這些,是因為我的公主身份。你也是喜歡我的,對不對?我嫁給你后,不會限制你的自由,我會善待嬈荼,你知道嗎,她被封為婉懿郡君,婉懿這兩個字,還是我對父皇提議的,你喜歡么?” 沈筑的眼中閃過幾絲陰霾,他忽然抬起頭看向這位求而不得幾乎瘋魔的公主,冷冷道:“若微臣實在不愿尚娶公主,你當如何?” “你會娶我的,否則,你府中那女子的真實身份就包不住了,你覺得假如父皇知道她是宣州罪臣之女,父皇會如何處置她?”潯陽公主一面說,一面顫抖流淚。 沈筑淡淡道:“公主是在威脅沈某?” “你那么聰明,應該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其實父皇對那女子的身世早就洞悉,只要你娶了我,她就只會是嬈荼,不會是什么宣州罪臣之女?!?/br> “假若我這條命只有半年可活,你還想嫁我?” “不會的,我問過神醫(yī),一夜白頭只是悲憤情緒激蕩所致,你是因為裴氏的死吧?以后都會好的……” “夠了!公主殿下,沈某今日明白告訴你,一旦你的三哥瑜親王坐穩(wěn)龍椅,就一定不會留我性命!” “不會的,我嫁給你,三哥怎么會殺你呢?” “皇室涼薄,還需我在公主面前多言嗎?” 潯陽公主跺了跺腳,咬牙道:“好!就算他要殺你,我和你遠離京城歸隱林泉有何妨?就算你死了,我陪你一起下地獄又何妨?反正我得不到你,也是生不如死?!?/br> 沈筑第一次正眼凝視這位公主殿下,半晌之后,他的眼中浮出一抹涼薄笑意,朝她拱了拱手,轉身快步離去。 世上事,總是知易行難。很多話在說出口的那一刻情真意切,可是真的到了那個時候,又有幾個人能做到呢?他知道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哪個女子,會如她一般,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嫁他為妻,在受盡冷落時還對他滿心癡戀。 不會有了。 潯陽公主愣愣看著他的背影,她握緊了雙拳,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這位大梁的金枝玉葉在很多年后才能明白過來,原來她這一生所愛,不是真真切切的沈筑,而僅僅是她幻想出的他的涼薄影子。少女的愛戀,變成了執(zhí)念,這是她一生悲劇的根源。 沈筑跨上馬背,沿著皇城外城墻的御道走到國子監(jiān)玉道上,在那跨街的牌坊下,意外發(fā)現(xiàn)一輛馬車停在下面,從馬車中走出一個一身鵝黃衣衫光鮮的女子,卻是嬈荼。 她扶著山鬼走到牌坊下的一個可憐小乞丐面前,那小乞丐只有七八歲,骨瘦如柴,滿面煤黑,一頭鳥窩,看到一位明艷的夫人走到面前,他瑟瑟地跪地磕頭,口中念念有詞,“夫人打賞點銅板吧……夫人打賞點銅板吧……” 嬈荼低頭含笑看著那個小乞丐,沒有如心善女子那般蹲下給他幾個碎銀子,反而是如惡婦一般,抬腳當著滿街行人,在那小乞丐的屁股上踢了一腳,掩住鼻子滿面嫌棄道:“臟兮兮的礙眼!” 沈筑不可察覺地皺了皺眉,見她從那小乞兒身邊繞過,走向自己,展露出一抹明媚笑顏,“大人怎么在宮里耽擱那么久?嬈荼都等急了?!?/br> 她這般惡劣行徑,讓過路的人敢怒不敢言,連國子監(jiān)門口看門的護衛(wèi)都面含怒容。 沈筑心念微動之間,已經(jīng)想明白她在搞什么,冷笑著下馬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回了馬車,對駕車的山鬼道:“回府,不嫌你主子丟人?” 山鬼駕車離開,嬈荼靠在車壁上,“反正國子監(jiān)的讀書人都當我是個禍害,說是我害死了裴氏,既然平白無故擔了虛名,索性就不顧了?!?/br> 沈筑淡淡重復道:“平白無故?” “難道大人也以為裴氏是我害死的?” 他不再說話,挑起簾子往后看去,只見路上行人一窩瘋跑到那個被嬈荼踢了一腳的小乞丐身前放銀錢食物,更有一位國子監(jiān)的青年儒生出來,將那孩子牽入國子監(jiān)大門。 沈筑心中了然,那小乞丐以后能在國子監(jiān),就算只做個掃地打雜的,也能耳濡目染增加許多見識。何況他了解國子監(jiān)的書生,定不會叫小乞丐做什么粗活,反而要爭著搶著教他讀書認字。 只因這小乞丐被嬈荼妖女踹了一腳,他們國子監(jiān)便要百般呵護,這大概就是書生的嫉惡如仇。 沈筑嘆道:“恐怕這以后滿城的乞丐都要跑到國子監(jiān)的牌坊下,一個個撅著屁股等你來踹?!?/br> 嬈荼苦笑:“城內(nèi)有關我的不堪入目的言語不少,我用來做做好事,也不錯。大人你再護著我,只怕以后連你的名聲也要變壞。” 沈筑看向她:“你也怕這些流言蜚語?” “以前是很怕的,現(xiàn)在不怕了?!?/br> 他盯著她的眼睛,心中苦澀,以前?是他外出游學,她在家中苦等的時候么? 嬈荼將臉別到一邊不讓他看,“來京城一趟,果然見識了不少陰狠算計,活在這座金陵城,不累么?” 他伸手摟住她的肩膀,“出來一趟,就為了在國子監(jiān)前露個臉?” “我說是為了等你,你信不信?” “不太信。” 她輕笑出聲,那雙眼睛卻涼到了極點,“我也不信。是太悶得慌,想出來看看。這金陵城我還沒怎么逛過呢,以前很向往,總想來看看,如今看到了,不過爾爾,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他輕輕將她的頭靠在自己肩頭,“過些時日元宵燈會,我?guī)憧礋簟!?/br> 溫柔的語氣,仿佛當年他對阿蘅的承諾,當時他道:“金陵城的燈會熱鬧極了,日后我?guī)闳タ纯茨鞘⑹婪比A?!?/br> 嬈荼默不作聲,靠在他的胸膛,輕輕閉上了眼睛。 “宮宴之后,皇帝定會下旨將潯陽公主指婚給我?!彼?。 “大人的事情,大人自己決斷吧?!彼穆曇舾?。 “若我不同意,你這個宣州罪臣余孽的身份,就藏不住了?!彼鬼粗?/br> 嬈荼沒有言語,連睫毛都沒有顫抖一下。 她的無動于衷然讓沈筑有些失落,其實他知道,宣州罪臣余孽的身份就算藏不住,又能如何,反正這對她來說,也只是偽裝罷了。 他只是想聽她親口說出來。 宮中宴外臣,嬈荼身為沈筑的妾,自然是沒法去的,且不說宮中規(guī)矩不許,就是皇上圣旨特許,她也不想去,怕被那些國子監(jiān)大儒的吐沫星子淹死。 不過嬈荼并沒有老實待在梅花塢上,不知怎么來了興致,拉著山鬼要去買花燈。 山鬼也是莫名其妙,陪嬈荼走在寂靜的街道上,“離元宵節(jié)還有段日子呢,我就說了沒有花燈的?!毙⊙绢^一邊踢著路上石子,一邊嘀嘀咕咕。 嬈荼問:“山鬼,你說這城內(nèi)的花燈會不會都被賣到皇宮去了?招待北境使臣,估計要用很多燈呢。” 山鬼搖頭不贊同:“皇宮的燈都是內(nèi)務局制辦的上好的,外頭的燈哪能流到宮里呢?” 嬈荼看著前方路上的一個人影,忽然就停下了腳步,那個影子走到近前,神采飛揚,一襲淺青長袍,腰間還別了管精致的金笛,卻是南宮夷吾。 嬈荼微微一笑:“南宮公子怎么沒去宮中赴宴?” 南宮夷吾笑著朝她作了一揖,“我哪有那個資格?嬈jiejie沒去卻是為何?” “與你一樣,我自然也沒有那個資格?!?/br> 南宮夷吾哈哈一笑,“宮中宴會有什么意思,守著那些規(guī)矩才不痛快,不如我請jiejie去吃火鍋?” “火鍋?” “正是,就在這附近永子巷里,有一家三十年老店,那鍋底是蜀地傳來的配方,純正得很,生意也火爆得很,就是不知咱們?nèi)チ四懿荒芘派献?,碰碰運氣去?” 山鬼躍躍欲試,暗自推了推嬈荼。 嬈荼笑道:“那就請公子帶路。” 南宮夷吾將兩人引到一處偏僻巷弄,還沒進去幾步,就聞到濃郁的火鍋味從里面飄來,麻辣鮮香,山鬼咽了咽口水,不覺加快了步子。 火鍋店的門面十分不起眼,甚至連個招牌也沒有,不過嬈荼見到那店外停放的華貴馬車,便知來此地消費的皆是非富即貴。走進小店,熱氣騰騰,里面已經(jīng)是坐滿了客人。 嬈荼走到臨窗的一個空桌上,也不管那桌子上擺放著一個晶瑩剔透的玉葫蘆,直接就坐了下去。 南宮夷吾一看攔不住,只好坐下來笑道:“姑奶奶,我沒想到你今日是來惹事的,怎么每次遇見你我都得倒霉呢?” “每次都是公子盛情相邀,卻之不恭?!眿戚蔽⑿Φ馈?/br> 南宮夷吾皺眉想了想,第一次見面,他喊著要借沈筑的洞房花燭夜,然后將這女子給劫走,仔細想想她好像真的沒有反抗,還十分厚道地提醒他采花賊不應該是那樣的。 南宮夷吾不由拍了拍額頭,苦笑。 一個穿著明黃錦緞的年輕公子哥在一群狐朋狗友的簇擁下走進來,在屋內(nèi)看了一圈,見嬈荼那張桌子上還沒上菜,他目光落在她輕細的背上,不看她的臉,就只看那滿頭青絲和婀娜的腰肢,便知是個美人無疑。 公子哥有些玩味地笑了笑,“呦,這是哪家小娘?介不介意跟哥哥我拼個座?” 他身旁一個紈绔笑道:“小娘子你今兒走了大運,被周公子瞧上,同桌吃飯,要是說得上話,沒準……還可以去周公子府上敘敘,若是再有緣份,到周公子床榻上細談也不是沒可能。” 嬈荼一直背對著眾紈绔,對那些調戲不聞不問,只是拿著桌子上的那個玉酒葫蘆細細打量。那些人只當是沒見過世面的羞赧小娘,被調戲嚇傻了不敢轉頭,越發(fā)笑得無所忌憚。 南宮夷吾站起身,對那周公子點頭一笑:“周大哥也來吃火鍋?” 那位姓周的公子瞇著眼睛瞧了瞧,眸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鄙夷,他自然認識眼前的南宮夷吾,不過就算知道他是國子監(jiān)大儒南宮如慕的獨孫,也并不放在心上。 國子監(jiān)是清水衙門,就算是國子監(jiān)大儒,也不過是堂堂三品官職,這位姓周的公子哥卻是當朝中書省仆射周濟廉的小公子周恒。他仗著父親的官帽子在京城作威作福,何曾在意過一個國子監(jiān)儒生的孫子? 周恒沒有說話,周圍的那些狐朋狗友就又起哄?!斑@不是南宮小少爺嗎?怎么,你尋花問柳問到這家店了?” 南宮夷吾笑呵呵并不生氣,他下巴指了指嬈荼,善意提醒道:“這位jiejie可不太能惹得起,諸位可要慎言?!?/br> 周恒頤指氣使,在南宮夷吾肩上一推,不耐煩道:“你給我起開滾一邊去,我跟這位小娘子好好商量商量?!?/br> 南宮夷吾笑道:“你確定不跟我商量,要跟她商量?” 第50章 風波惡 字數(shù):6210 嬈荼終于微微轉頭,目光在那周恒臉上輕輕一瞥,嫵媚笑道:“你要跟我商量?” 周恒咽了咽口水,魂都被勾去,直直坐在嬈荼身旁凳子上,真是個讓人銷魂斷腸的娘們??!這張小臉,這副身段,簡直太禍水了! “小娘子芳名???怎么看著眼生呢?”周恒在愣了許久后,呆呆地擠出兩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