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沈筑已經(jīng)許久不吃這樣粗劣的東西,將就吃完,直覺雙手黏糊糊的,萬分難忍。 嬈荼自顧自吃自己的,沒有半點給他端水洗手的意思。沈筑等了許久,只覺得自己雙手上沾染的糖汁都干了,她還有一大半沒吃下,他終于忍無可忍,怒道:“你打量著吃一夜?” 嬈荼抬頭奇道:“我想吃多久吃多久,這你也要管?” 沈筑冷冷道:“我要洗手?!?/br> “你要洗手就去洗,跟我說什么?” “你……” 她毫不避讓地與他對視,“我什么?沈大人以為嬈荼伺候你是理所當然?” 沈筑點了點頭,“嬈荼……你很好……” 嬈荼呸了一聲,“別威脅我,我是真的會害怕的。害怕之后就會想對策,小心我殺人滅口,以絕后患?!?/br> 沈筑冷笑:“你知不知道在本朝,謀害親夫的女人會有什么下場?” 嬈荼盯著他看了良久,點頭道:“所以,我定要做得天衣無縫,以免被抓入獄,判個凄慘下場,那可萬萬不妙?!?/br> 沈筑怒極,差點一口血吐了出來,嬈荼與他對視許久后,嫣然一笑,體貼地為他揉了揉胸口,“別惱別惱,不就是要洗手嘛!這就去倒水?!?/br> 她將剩余的紅薯送到沈筑手中,沈筑別開頭不接,她一笑,將那紅薯直接湊到他的嘴邊,頓時蹭了他一嘴。 沈筑這下是真的惱了,他腳不能動,手卻沒壞,猛地抓住嬈荼將她往身下按去,惡狠狠道:“你以為我真制不了你?” 嬈荼被壓住,推了幾下推不動,軟語嬌笑道:“我開玩笑的,偏你小氣愛當真!” 天下誰人能想到,驚才絕艷的黃門郎沈大人,此時癱了雙腿,滿嘴紅薯屑,與個小女子置氣? 他覺察到失態(tài),緩緩松了手,有些沮喪。看來,就算這個女人不是阿蘅,他在她面前也不可能永遠保持優(yōu)雅與莊重。 嬈荼見他失神,收斂了臉上的笑意,楚楚可憐:“大人快將這余下一點吃了,咱們現(xiàn)在吃了上頓沒下頓,不能浪費?!?/br> “你怎么不吃?” “奴晚上一向不能多吃。” 沈筑嘆了一口氣,無可奈可,只得接下她手中的半份紅薯。嬈荼從他懷中鉆出去,濕了棉巾回來,他已經(jīng)將那紅薯吃了,平靜地坐在那里,黑眸靜若深潭,看不出喜怒。 她知道,他從來就是這樣的人,就算是怒極恨極,也懂得不動聲色。 “沈郎不累嗎?”她笑問。 沈筑挑眉,“什么?” “我是說,你坐了半天,累不累?”她坐在床沿,細致地為他擦拭了手上和嘴邊的紅薯糖汁。 太陽落下山,屋內(nèi)很快就漆黑無光。她將沈筑扶在床上躺下,正要也鉆進被子里,忽然想起一事,猶疑片刻,覺得有些難以啟齒。 沈筑問:“怎么?” “你……要不要大小解?” 沈筑渾身僵了一下,隨即閉上眼睛道:“暫時不必。” 她鉆入被子里,偎在他懷中,在他耳邊溫言軟語:“那等你需要的時候告訴我,再與我說?!?/br> 沈筑僵了片刻,伸手摟住她的背。 有些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對一個女子的情愫,不再僅僅是男女歡情,她仿佛是窺探了他的什么隱私,無形中將兩人的關系變得親近。 他有些抗拒,卻又懷戀。很多年前,他的身邊也有過這樣的女子。 第二日,嬈荼尋了兩根木棍給他作手杖。他勉強支撐著出了房屋,輕淡的陽光落在他英俊的面龐,將他的面色襯得蒼白。 四處泉聲幽咽,陽光籠罩在遠處青松,將那青松的顏色映照得越發(fā)清冷。 嬈荼道:“王維詩中,我最喜‘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一句,此情此境,恍若詩中?!?/br> 沈筑淡淡道:“所以說無知婦人,格局狹窄不知何謂好詩,見了淺近之句便愛?!?/br> 一句話說得嬈荼十分氣悶,卻也無可反駁,只得道:“若論品詩,自然不能入沈大人的眼。” 兩人來到溫泉處,沈筑細細聞了聞,沉吟道:“此泉有黃硇砂,氣味極重,或可療毒?!?/br> 嬈荼想的是他腿上的毒傷,哪知他卻道:“你體內(nèi)有奇毒,在此浸泡不知會不會療效?!?/br> 她沒有說話,蹲下試了試水溫,過了半晌才嫣然一笑:“先管好你自己吧。” 沈筑“嗯”了一聲,一手撐著手杖,一手開始解衣帶。 嬈荼猛然回過神,退了幾步,訝異道:“你干什么?” 他將外衫盡除,穿著里衣,微露胸膛,隨即撐著手杖緩緩沉入水中,坐在一塊大石之上,泉水剛好沒到胸口處。 “什么時候,你也這樣不好意思起來?真是稀罕?!彼沉搜蹕戚鼻哪樂杭t,出言譏諷道。 嬈荼哼了一聲,揚起臉與他對視:“光天化日之下,真不害臊!” 他忽然眉心微皺,按住腿上傷口,嬈荼透過水霧看見他傷口四周居然涌起了細密水沫,心中一動,問道:“很疼?” 他搖了搖頭,神色痛苦道:“尚可忍受?!?/br> 嬈荼略一沉吟,也脫了衣裳浸入水中,除去小腿上被巨石割出的傷口微微刺痛外,身上并無其他半點不適,她不由有些沮喪。 無解之毒,果然無解。此處溫泉水可以解沈筑外傷之毒,卻解不了自己體內(nèi)的奇毒。她自嘲一笑,也罷了,既然當初做出了選擇,此時便該承受苦果。 她鉆入水中,難得這樣一個好地方,索性將身體好好清洗一番。 沈筑見她神色有異,卻也沒有多問,默默忍受著傷口處的刺痛。 太陽漸漸移到頭頂,水面霧氣漸消,日光照耀下水尤清冽,兩人的影子落在潭底的鵝卵石上,嬈荼忽然道:“你脫下里衣讓我洗洗,在石頭上很快就晾干了?!?/br> 沈筑皺了皺眉,顯然不太贊同這個提議,目光散漫地望著天上浮云,沒打算理會。 嬈荼拿起他的手杖,往四周環(huán)繞的竹枝上打了幾下,落了許多青綠的竹葉鋪在水面上,對沈筑道:“這些總可以了吧?荒山野嶺,誰能看見呢?” 沈筑閉目養(yǎng)神,依舊不理。 嬈荼沒意思,咕噥了聲:“誰想給你洗?回去找你的青薇meimei吧!”脫下自己身上的小衣裳自顧自揉搓起來。 沈筑聞言睜開眼睛,隱約看見竹葉下她的婀娜身影,以及那白玉般肌膚上的一道道紅痕,他不由深深皺起了眉。 那日受了她一劍神符,神思恍惚之際,只是囑咐楊謙千萬護她性命,卻沒料到受傷昏迷的那幾天,裴青薇將她鎖入地牢,對她動了鞭刑。 強行拂去腦中的雜思,這些事情他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他對青薇有虧欠,他寧愿相信,青薇本不是陰騭狠毒的女子。 嬈荼擰干了衣裳晾在石頭上,忽然“啪”的一聲,一件濕淋淋的衣服砸在旁邊,濺起水花無數(shù),嬈荼撈起水中的里衣褻褲,下意識地朝沈筑看去。 竹葉鋪滿水面,什么也沒看到。她低頭揉洗衣裳,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散發(fā)出來,是沈筑身上的味道。 朝中人人皆知,沈筑愛檀,又名檀郎。 嬈荼略有些失神,許多年前,她不顧父親反對嫁給這個書生,聘禮只是一支檀木簪。 她珍藏了許久,對物思人了許久,最終在那個大雨夜里,親手將簪子折斷。 沈筑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她的背影,忽然微微瞇起眸子,轉頭望向旁側峽谷,有不輕不重的腳步聲從里面?zhèn)鬟^來。 他如游魚般游到嬈荼身旁,搶過她手中洗了一半的衣裳,將她整個人裹住,藏入身后。 嬈荼沒明白怎么回事,觸到他堅實光滑的背肌,在陽光下閃著健康的色澤,她的臉色微紅,剛要探出腦袋問,卻被他伸手按了回去。 第40章 情絲繞 字數(shù):10096 峽谷中走出一人,黑發(fā)高挽,劍眉星眸,神采飛揚,口中銜著一根枯草,哼著不成調(diào)的艷曲兒—— “開窗秋月光,滅燭解羅裙——含笑帷帳里,舉體蘭蕙香——宿夕不梳頭,絲發(fā)披兩肩——婉轉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嬈荼躲在沈筑身后,已經(jīng)聽出來人是誰,便是前天夜里劫她的南宮如慕的獨孫南宮夷吾。她暗罵了一聲,臉色微紅,南宮老先生何等風骨,居然養(yǎng)出這么個不著調(diào)的紈绔孫子! 歌聲戛然而止,因為南宮夷吾已經(jīng)看到了泡在泉水中的沈筑。少年兩眼放光,喜不自禁,搓了搓手上前幾步險些撲倒在地,熱淚盈眶道:“沈大人!真是踏破鐵鞋,叫我好找!你他娘的再不出現(xiàn),我就要被老爺子給聒噪死了!” 沈筑的臉色波瀾不驚,命令道:“停步,頭轉過去?!?/br> 南宮夷吾奇道:“你我皆是堂堂男子,我也并無龍陽之好,沈大人何必如此計較呢?” 沈筑淡淡地道:“再不轉過去,我保證你真的會被南宮老先生的口水淹死?!?/br> 南宮夷吾愣了片刻,忽然看見沈筑身后浮出的一縷青絲,好奇心的驅使下欲要踮起腳細看,猛然發(fā)現(xiàn)沈筑的臉色不對。 他心中一驚,立即想到是怎么回事,不由尷尬一笑,轉過身蹲下道:“我什么都沒看見啊?!?/br> 沈筑回頭看了嬈荼一眼,見她眼中微微含笑,他不由微怒,沉聲斥道:“光天化日之下,究竟是誰不害臊?” 嬈荼回他一個白眼,爬上石岸,抓起旁邊晾曬的衣裳徑直回茅屋了。 南宮夷吾聽腳步聲走遠,才轉過身,無比哀怨地道:“沈大人,這回你可真的把我給害慘了。你兩天不現(xiàn)身,京城可都要被皇上的御林軍翻個底朝天!我爺爺非說這事跟我有關系,整天質問我將你藏到了何處,他老人家要是知道沈大人你在世外桃源跟美人兒洗鴛鴦浴,估計會一口老血直接翹辮子?!?/br> 沈筑平靜地聽他說完,方道:“南宮少爺不必覺得委屈,要不是你劫人在先,沈某也不至于落到這等地步?!?/br> 南宮夷吾左看右看,疑惑道:“我瞧你美滋滋啊,此等地步怎么了?” 沈筑懶得與他解釋,下逐客令:“南宮公子回去后,不必將沈某的消息傳揚出去,城內(nèi)有人想殺我?!?/br> 南宮夷吾方才注意到他腿上的異樣,擰眉道:“你的腿怎么了?癱了?” 沈筑強忍著心間怒氣,“與你不相干!” 南宮夷吾十分不識趣,索性坐在岸邊,神情憂郁道:“我不能回去,老爺子說了,要是我不把你找到帶回去,我也不必回去了?!?/br> 沈筑冷笑:“悉隨尊便!” 南宮夷吾拿起沈筑放在岸邊的外衫,打量著上面縫補的痕跡,嘖了一聲,點頭嘆道:“嬈荼姑娘的女紅真是……一言難盡?。 ?/br> 沈筑看了他一眼,糾正道:“叫姑娘似乎有些不妥,她是我的妾室,南宮少爺怎么也該稱一句夫人?!?/br> 南宮夷吾皺眉認真想了想,搖頭道:“夫人忒不好聽,顯老,還是姑娘好。” 沈筑不由伸手揉了揉眉心,他實在想不明白,南宮如慕那樣一個泥古不化的儒學大家,詩書禮易樂春秋樣樣皆精,怎么教出來的孫子,反而如此離經(jīng)叛道? 沈筑披著衣衫回到茅屋,南宮夷吾十分小心地一路護送,簡直將沈大人當做救命的稻草一樣,關懷備至,生怕一不小心出了什么岔子。南宮夷吾不敢保證,如果沈大人的雙腿真的不能再好,那他爺爺會不會一怒之下打斷他的腿。 南宮夷吾對老爺子的那點祖孫情分十分沒有底氣,畢竟老爺子對沈大人是真的喜歡,可以說嘔心瀝血,將其當做朝廷棟梁之材栽培。而每次見到他這個整日飛檐走壁的孫子,只有咬牙切齒一種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