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蕭彥寧望著他的背影,眸光中閃過一絲濃重殺意,過了許久才緩緩道:“然而沈黃門卻做遺世獨立之態(tài),究竟是在待價而沽,還是向來心高氣傲?” 他起身回府,關上府門后大笑了一聲,“風雪將至!” 嬈荼被帶到公主府,潯陽從宮中請來太醫(yī),忙里忙外折騰了幾天,她的身子漸漸好轉,不再發(fā)熱。 這些日子,她在鬼門關轉了幾圈,數次瀕死,神思更比往日清明,心里清楚那夜風雪中發(fā)生的事情定然另有高人cao縱。 這日她在屋內浸泡藥浴,獨山鬼一人在旁服侍,山鬼低聲道:“姑娘,我那夜取來的宣州府尹批文,是主子給我的,讓我交給五王爺?!?/br> “山鬼,你有沒有見過你主子的真面目?”嬈荼閉著眼睛淡淡地問。 山鬼一邊將沾了藥水的棉巾貼在她身上的傷口,一邊道:“沒有,別說我了,就連部內其他死士,也從來沒有人見過主子的真面目?!?/br> 嬈荼微微一笑,“他很有本事,能將姑蘇醉月樓的奴籍送到潯陽公主的案前,并且讓她相信我是真的出自那里。看來,是我小覷了你主子的能力。” “主子說,經此一鬧,沈大人就算還心存懷疑,也不必太過于憂心了?!?/br> “那你的主子呢,他幫我,究竟要得到什么?” “主子說了,他不會為難姑娘,一切但憑天意,姑娘放心便是?!鄙焦盹@然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對嬈荼道:“前幾天姑娘昏迷的時候,五王爺、瑜親王、潯陽公主和沈筑都被叫到御前問話,為了那晚的事,皇上著實將五王痛斥了一頓?!?/br> 嬈荼從水霧中睜開眼睛,“五王蕭彥寧,我欠他一份人情?!?/br> “說來,五王爺也真是憋屈的慌,因他生母是個罪妃,皇上一直不待見,將他發(fā)放邊疆待了幾年,后來怕他翅膀硬了,又下旨召回。在京城無所事事,幾個皇子都封了親王,獨他沒有封號,只是個郡王。” 嬈荼沒有說話,卻聽外面丫鬟匆匆來報:“公主殿下駕到。” 那丫鬟話音剛落,潯陽公主就跨進了屋內,山鬼匆忙將一件衣服披在嬈荼身上。潯陽瞥了一眼,冷冷道:“捂什么?男人面前尚且放得開,還怕本宮看去?” 嬈荼垂眸道:“賤妾污穢一世,恐臟了公主的眼?!?/br> 潯陽公主在椅子上坐下,“收拾一下,沈大人明日會來娶你過門?!?/br> 嬈荼一愣,腦中一片空白。 “嬈荼,這份機緣是本宮送給你的,你要知道珍惜。你的身世我略知一二,不過有些事情,是你搞錯了?!?/br> 嬈荼道:“請公主賜教?!?/br> “沈黃門之父的確在欽天監(jiān)擔任過監(jiān)正,不過出了那句讖語的,不是沈黃門之父,當年的沈大人在那讖語之前就已經離職歸鄉(xiāng),你要報仇,卻也不該找沈筑?!?/br> 嬈荼心念百轉,知道這位公主對她之前所編造之事深信不疑,便問:“此事,公主是如何得知?” “自然有人告知,這你就不必知道了!本宮也查過檔案,當年欽天監(jiān)讖語的確與沈筑之父無關。說起來,沈筑之父當年離職歸鄉(xiāng),似乎另有隱情,但與你無干?!?/br> 嬈荼的眸中漾起一絲異樣,“沈大人……他娶我過門,此于禮法不容。公主既知我是罪臣之女,日后東窗事發(fā),只怕連累公主。” “禮法?本宮的懿旨就是禮法。嬈荼,本宮要你嫁給他為妾室,是要送你一份與裴氏周旋的底氣。你若能幫本宮除了裴氏那根毒刺,我便能幫你父親翻案,為你削去奴籍。否則,你就永遠是罪臣之女,知道么?” 嬈荼低眉道:“賤妾之前誤傷了沈大人,只怕他再也不愿見我,怎……怎還會愿意娶我過門?!?/br> 潯陽公主面上露出幾分陰騭,話中頗含酸意:“他如今可是很喜歡你……你不知道吧,沈大人要娶一名妓的消息傳出后,國子監(jiān)群儒激憤,罵他枉為天下才士之首,齊齊在我父皇面前上諫勸阻??伤购?,竟在圣前撂下一句話,你可知道他是何等膽大包天?” “賤妾不知?!?/br> 潯陽哼了一聲,“他道,我沈宴冰入仕多年,兩袖清風,如今只是想給那女子一個名分。若這身朝服不許,那便脫了;若這頂官帽不允,那便摘了!呵呵,好個沈黃門!真是好大的口氣!” 嬈荼心間微澀,她能想象出沈筑說這句話時流露出的讓人心顫的霸道,他向來是這樣的人。安于世故,卻也偶爾驚世駭俗。 她不由微微抬起頭打量潯陽,她知道,這位高貴的公主,無論在沈筑面前是何等頤指氣使,究其根本,還是卑微的。 愛上那樣一個薄情郎,就算是高貴的公主,又能怎樣呢? 嬈荼忽然很想笑,沈筑啊沈筑,你可知道有多少女子因見了你一面而誤終身? 潯陽公主走后,山鬼試著浴桶中的水已經涼了,要去添水,嬈荼擺手道:“我乏了,扶我去歇歇吧。” “姑娘,你身上這些傷,還是多泡一泡藥水,以免留下疤痕。” 嬈荼抬起手臂,看著那上面一條條淺淡的紅痕,她微笑道:“叫沈筑看見,他總會心疼的,何必非要去掉呢?” 小丫頭憤憤然:“裴青薇那賤人真是該死,姑娘那天就不該攔我!” 嬈荼搖頭,“她若死了,潯陽公主不會救我,沈筑也不會來找我,可就真的大仇難報了?!?/br> 山鬼皺眉道:“裴氏做了那么多孽,姓沈的不可能不知道,怎么就非揣著明白裝糊涂呢?” 嬈荼捂住小腹,“因為裴氏舍命救過他,還為他丟了一個孩子,他有虧欠。” 山鬼恨極,“姑娘也丟了孩子,沈筑卻不知!” “山鬼,我很怕?!眿戚焙鋈贿⌒⊙绢^的手,眼中閃爍著一絲絕望的光芒。 山鬼忙將她扶出浴桶,用又厚又軟的毯子將她整個人裹住,“姑娘別怕,不過怎樣,我一直陪著你!” 嬈荼緊摟住山鬼,“你知道么,那一瞬間我真的想將那柄神符匕首再向前遞進半寸,一了百了,我也自盡,豈不干凈?” “姑娘你受了太多苦,山鬼知道,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你支撐不住想要一劍給他了斷,我?guī)湍愦鷦凇!?/br> “你不怕你的主子責怪?” “今日山鬼就在這里說一句不怕死的話,請姑娘從此安心。我山鬼,首先是姑娘的人,然后再是主子的死士。” 嬈荼看著小丫頭一臉決然的模樣,她心中微柔,伸手觸了觸山鬼的臉頰,微笑道:“你放心,我不會去做傻事。” 山鬼罕見地露出靦腆表情,將嬈荼扶上床歇息,心中卻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乖乖不得了,她家姑娘溫柔一笑,那可當真能傾倒眾生,不分男女的…… 嬈荼卻沒想到山鬼的心思,躺在床上明明困極,卻又睡不著。腦子里來來回回閃過沈筑在那風雪夜中掀起她車簾時的表情。 溫柔而悲傷,她從來不知道,原來他也會那樣悲傷。 迷迷糊糊中,她聽到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睜開眼睛,見山鬼柳杏春夏秋冬四個丫頭站在床邊,幾人扯著一件華麗紅衣正細細打量。 山鬼見嬈荼睜眼,笑道:“姑娘看看,這衣裳是不是好看極了?” 嬈荼盯著那嫁衣,微微一笑,“是很好看,潯陽公主送來的?” 春夏笑道:“是呢,公主問姑娘喜不喜歡。” 嬈荼心中了然,微笑道:“公主所贈,自然喜歡。只可惜朱紅為正色,既是妾室,多有不妥。春夏秋冬,你二人替我謝過公主美意,就說嬈荼不敢逾矩?!?/br> 春夏和秋冬對望了一眼,隨即應道:“是?!?/br> 屋內只剩山鬼和柳杏兩個丫頭,嬈荼起身道:“我聽到外面的爆竹聲,是要去了么?” “是呢,公主殿下說娶妾的規(guī)矩是深夜送新娘子過去,快到吉時了?!?/br> 嬈荼“嗯”了聲,走到梳妝鏡前坐下,看著黃銅鏡中的清瘦面容,她笑道:“柳杏,你擅梳妝,為我畫一個梨花妝吧。沈大人喜歡明媚動人的美人,可不喜歡蒼白慘淡的嬈荼?!?/br> 柳杏應了一聲,勉強笑道:“花落眉間,姑娘上了梨花妝,一定極美?!?/br> 山鬼心間酸澀,掩面收拾東西去了。 每隔半個時辰便有一次爆竹聲響,到了子時三刻,嬈荼披上一件水紅的外衫向潯陽公主辭行。 潯陽公主以手扶額,神情倦怠,只抬眼向嬈荼瞥了一下,“本宮給你的紅衣,你不喜歡?” “嬈荼不配穿朱紅正色,日后鳳冠霞帔,自當另有貴人。” 潯陽微微一笑,“你很聰明,也懂得收斂,本宮果然沒看錯你。鬧騰了一晚上,去吧,這樣吵鬧本宮可著實受不住了!” “這是公主給嬈荼的體面,嬈荼銘記于心?!?/br> 嬈荼告辭,被山鬼柳杏扶到公主府后門停放的喜轎之中。起轎,嗩吶聲響,她在轎內閉目養(yǎng)神,手腳一片冰涼。 轎子行到城內主道后卻忽然止住,嬈荼緩緩睜開眼,嘴角蕩起一絲冷笑。 一個蒼老激憤的聲音傳過來:“妖女禍國,大梁危矣!我南宮如慕第一個不能容!” 嬈荼掀開車簾子,看見一個須眉盡白的蒼老儒生當街而立,寒風扯起他寬大的袖袍,他手握一把青銅锏,神情憤慨! “原來是國子監(jiān)大儒南宮先生,小女子何德何能,能當得起老先生當街一罵?”嬈荼走下馬車,語氣波瀾不驚,朝南宮如慕盈盈施了一個萬福。 南宮如慕呸了一口,冷笑道:“賤婢無恥!黃門郎前途無量,老朽豈能眼睜睜看你斷送了他的前程!” 嬈荼緩緩道:“老先生前些日子在圣上那里碰了壁,又在沈黃門處不得好臉,便想到在此深夜來為難我一介弱質女流么?先生學富五車、風骨凌然,只可惜,您不該來找嬈荼?!?/br> 那老儒生冷臉喝道:“哼!老朽與你這賤婢焉有話說!”說話間高舉青銅锏朝嬈荼狠狠砸去。 山鬼抬腳就要踢,嬈荼喝道:“不得無禮!” 小丫頭只得收腳抓住嬈荼,將她往邊上一帶,堪堪躲過南宮如慕的一擊。 老儒生瘋了一般,全無章法,只舉著那大青銅锏一頓亂舞。 山鬼不能動他,氣的跺腳罵道:“老東西,我家姑娘不與你一般見識,你可別得寸進尺!” 南宮如慕畢竟年老,青銅锏有百斤之重,他舉了幾下漸漸不支,再也舉不動,哼哧哼哧喘著粗氣破口大罵:“妖女禍國!老朽這青銅锏乃先帝所賜,上打君不正,下打臣不忠。如今卻要沾染你這骯臟娼婦之血,先皇!先皇!臣,大不敬啊!” 山鬼見他竟是痛哭流涕,一時間哭笑不得,忍不住提醒道:“老先生,你這會子哭什么?我們姑娘可沒被你那跟破爛燒火棍傷到分毫?!?/br> 南宮如慕大叫一聲,猛然舉大锏朝嬈荼奮力砸去! 黑暗中一個聲音喝道:“先生住手!” 沈筑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上急馳而來,黑色披風被寒風吹得在身后翻飛。山鬼搶過了南宮如慕的大锏,將嬈荼護在身后,老儒生顫顫巍巍站立不穩(wěn),一頭扎在地上。 沈筑翻身下馬,看了嬈荼一眼,見她除了鬢發(fā)散亂了些,并未受傷,心中稍安,便去攙扶倒地的老儒生。 南宮如慕痛心疾首,狠狠甩開沈筑的手,指著他的鼻子罵道:“沈筑啊沈筑!你年少得志,自以為春風得意,卻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處盯著你的位置。今日你若將這娼婦娶回,便是自甘墮落的開始!” 老先生尤其激動,口水如雨一般落了沈筑滿頭滿臉。沈筑卻也沉得住氣,耐著性子等他罵完,抬袖擦了擦臉,躬身作揖道:“沈筑改日親自去先生府上登門致歉。” 他言罷,轉身徑直走向嬈荼。 南宮如慕愣了一下,一張老臉頓時憋得通紅,指著沈筑恨道:“你……你……” 沈筑不理會,此時此刻他的眼里心里都是那個穿著一襲水紅衣裳的女人。 嬈荼垂眸站在一旁,桃顏醉人,柔姿楚楚,無喜無悲,也并不看他。她過于沉靜,反而流露出一種令人動容的嫵媚。 他的心中頓時五味雜陳,悲傷、憤怒、歡喜、緊張……沉默片刻,他開口沙啞道:“不到一月,竟好似許久不見了?!?/br> 嬈荼默然,旁側屋檐上忽然響起一記清亮的口哨聲。山鬼頓時謹慎起來,她的耳力極佳,卻沒有聽出檐上有人,可見那人的輕功內力皆不弱。 沈筑一把將嬈荼帶入懷中,環(huán)顧四周,喝問:“什么人?” 那檐上人哈哈一笑,“早就聽說玉和樓的嬈荼姑娘是個美人,本公子在此觀看良久,果然不錯,嘖嘖,人間并無此等絕色!” 沈筑頓時大怒,斷喝一聲:“裝神弄鬼,還不現身!” 那人笑道:“好啊,沈大人你今天的面子大了,本公子可不經常向別人借東西?!?/br> 嬈荼心中一顫,只聽那人繼續(xù)道:“今夜良辰美景,本公子興致來了,要借一借你的洞房花燭夜!” 一個身影有如鬼魅從檐上飄下,嬈荼只覺身上一輕,已被那人從沈筑懷中輕易搶去,她只覺耳邊風呼呼作響,后面山鬼和沈筑的聲音很快隱沒在呼呼寒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