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慶歷六年,父親和母親都還在,她還沒有因為顧景元淪為京城笑柄。 “姑娘不知道,太太可被您嚇壞了,這幾日幾乎都守在您床邊,熬得眼睛都紅了,就怕您出了意外。”青瑤說著,聲音也有些哽咽,秦寧之高燒了三天三夜,差一點就活不過來了。 “一會兒太太來了,若是說了您幾句,那也是為了您好,也是為人母的一片苦心,您可千萬不能發(fā)脾氣,惹得太太傷心。”青瑤又不放心地叮囑。 秦寧之懵懂地點了點頭,在記憶里搜尋了好一陣,才想起來她這次高燒的原因。 她是跟弟弟文哥兒打架,結果不小心跌落到了荷花池里。 臘月天寒地凍,雖然被及時撈了上來,但還是發(fā)起了高燒。 母親要責罰文哥兒,文哥兒梗著脖子紅著眼睛說自己沒有錯,是四jiejie要搶父親送給他的桃木小劍才掉到水里的。 因秦寧之“劣跡斑斑”,闔府上下都信了文哥兒的話,老太太甚至揚言不要給四丫頭治病了,就算治好了也要狠狠責罰她。 母親對她又愛又恨,哭了好幾回。 秦寧之回想起這些過往,不禁嘆息,她從前怎么就那么不懂事,也難怪人人厭惡。 所以在父親和母親離開后那些人才會毫不留情地和她劃清界限,以至于當她得知父母身死的真相想要討回公道時,都沒有人信她,沒有人幫她,才會落得那般凄慘悲涼的下場。 她卻仗著父親母親的寵愛而不自知。 真是何其悲哀。 青瑤略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從前她說這些話,姑娘總是不耐煩,可她又不得不提醒,因此沒少被姑娘沖過,怎么今日姑娘這么乖地接受了? “姑娘,喝藥了?!鼻嘌慷肆怂庍M屋,另一只手里還端了一碟金絲蜜餞。 青瑤接過藥,還想著該如何勸說姑娘喝藥,秦寧之卻直接拿過來,一飲而盡,粉彩松石綠地的碗里,一點殘渣都沒剩。 青瑤和青芽愕然。 四姑娘最討厭喝藥,每次喝藥都要人哄著勸著,這一次竟然這么爽快喝了藥,難道是真被嚇壞了? 青瑤有些擔憂地看了秦寧之一眼。 秦寧之視而不見,只道:“我餓了?!?/br> 為了躲避追捕,她好幾天沒有吃過東西了,雖然知道那些事已經(jīng)過去了,可只要一想到就忍不住渾身戰(zhàn)栗。 她是怕了。 鬼門關口走了一回,她怕極了,只想好好活著,好好守護父親和母親。 那些令她絕望的人和事,她都不想要再經(jīng)歷了。 青瑤望著秦寧之沉默不語的樣子,心中的擔憂更甚,不過能吃東西就證明還沒有太糟糕,她忙吩咐青芽去準備吃食,心里則暗暗想著一會兒太太來了,一定要把姑娘的情況說清楚。 人是醒過來了,可看著卻是嚇壞了。 “太太來了?!蔽萃鈧鱽硐φ盏耐▓舐?,隨后湛藍色的氈簾一挑,一個身穿蜜合色四蒂紋褙子,月白色百褶如意月裙,長眉細眼,看著極溫婉的婦人走了進來。 秦寧之下意識地朝門外望過去,或許是屋子里太昏暗,或許是屋外的陽光太刺眼,她覺得母親的身上好像鍍了一層淡淡的光,帶著無盡的溫暖朝她緩緩走來,要把她從黑暗絕望的世界里拉出來。 秦寧之的指尖不住地顫抖。 這是她無數(shù)次做夢夢見的場景。 她夢見母親活過來了,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對她說:“寧之別怕,母親在這里。” 母親,母親,寧之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你走了,就剩下寧之孤零零的一個人,他們都欺負我,顧景元也不幫我,寧之沒辦法為你和父親討回公道! 秦寧之的眼淚如同斷線的珍珠,‘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 “怎么了怎么了?”方氏忙上前抱住了她,來之前想的那些該如何教導女兒要知書達理的話都在看到秦寧之的眼淚時拋到了九霄云外。 秦寧之聞到母親身上熟悉的味道,哭得更兇了,她緊緊摟著方氏的腰,抽泣道:“母親,他們都欺負我,他們都不喜歡我!” 方氏聞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這孩子,越來越刁鉆了,知道她會罵,索性先告起狀來。 一旁的青瑤聞言,也不禁失笑。 還好,姑娘還會告狀呢,該是沒什么大礙。 “怎么是他們欺負你?你這次落水,文哥兒說是你先動手的,你可承認?”方氏放開了秦寧之,垂眸問道。 她雖然努力板著臉,但眼底的心疼和不舍卻出賣了她。 望著秦寧之因生病而顯得尖尖的下顎,她這當娘的心就疼得要滴出血來。 可她卻不得不這么做,她不教育好,回頭去了老太太那兒,更要受罰,再說寧之也是被她寵壞了。 第三章 母親 秦二太太方氏出身官宦之家,可幼年喪母,父親另娶續(xù)弦后,繼母冷落,父親也無暇顧及她,可以說從小都沒感受過什么親情。嫁到秦府后,她一舉生下嫡子,眾人羨艷,可惜好景不長,嫡子長到三歲就生了一場大病夭折了。方氏痛不欲生,很是消沉了幾年,等再生下秦寧之的時候,已經(jīng)年過二十。 大概是缺什么補什么,幼年缺失的親情和失去嫡子的苦痛都在秦寧之這兒得到了安慰,方氏將這來之不易的女兒疼到了骨子里,小心翼翼地養(yǎng)到三五歲,秦寧之生得越發(fā)粉雕玉琢活潑可愛,方氏就更是寵上了天,可謂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算后來又生下了嫡子,可最喜愛的,還是秦寧之。 慈母多敗兒,秦二老爺秦寅又是個粗人,只覺得女兒俏麗活潑很是討喜,這樣的情況下秦寧之被養(yǎng)得刁蠻任性、囂張跋扈,等到方氏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 秦府上下都對秦寧之頗有微詞,秦老太太也對秦寧之甚是不喜,可這樣一來,方氏反倒心疼起女兒,一時間對秦寧之是又愛又恨,雖立志嚴厲教導她,但秦寧之磕了碰了,第一個心疼的也是她。 秦寧之這次生了病,她幾乎日夜守在床邊,還是大夫再三保證秦寧之沒有性命之憂了,才被眾人勸著回屋休息。 秦寧之聽到方氏的話,鼻端又忍不住泛酸。 是她不懂事,讓母親為她cao碎了心。 前一世她出了那樣的事后,秦老太太到莊子上看過她,冰冷又嫌惡地對她說:“你落到今天這般田地都要怨你的母親,是她的無知和放縱害了你?!?/br> 秦寧之不知道為什么她都到了那種境地,祖母還是不放過她。 可也正因為祖母這句話,她才徹底明白過來,她要怨的人到底是誰。 母親自幼喪母,繼母又苛刻于她,從未有人告訴過母親該怎么做一個好母親,母親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教導她愛護她,而錯誤引導她放縱她的,從來都不是母親。 秦寧之想到這兒,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一世,她絕不會再讓惡人得逞,絕不會再讓母親傷心難過。 “是我。”秦寧之抬眸看向方氏,“母親,文哥兒說的沒錯,是我不對?!?/br> 方氏一愣,似是沒想到秦寧之這么爽快地認錯。 秦寧之又道:“母親,您不要責罰我,我下次再也不跟文哥兒鬧著玩了。” 望著秦寧之可憐巴巴的樣子,方氏不禁莞爾。 原來是怕被責罰,還替自己辯解是和弟弟鬧著玩兒,不過也算進步了,沒梗著脖子強辯自己沒錯。 那她真要頭疼死了。 “知道自己錯了就好,文哥兒是弟弟,你要讓著他,知道么?”方氏也不好逼得太緊,這件事就打算就此揭過。 秦寧之乖巧地點了點頭,“女兒明白了。” 方氏摸了摸她快瘦沒了的臉頰,心疼地嘆了口氣。 過了一會兒,大夫到了,替秦寧之把過脈說是燒退了,已經(jīng)沒什么大礙,再將養(yǎng)四五日就能痊愈。 “那是否要換藥了?”秦寧之目光灼灼地看向呂大夫,“先前的藥太沖了,換成半夏辛溫的小柴胡湯就可以了?!?/br> 方才她喝的那碗藥是由麻黃、桂枝、杏仁、炙甘草煎成的,是辛溫發(fā)汗的方子,乃純陽之劑。她先前落了水,寒邪外束,所以要服用這種藥,可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燒了,若是再服用反倒會傷了正氣,對病癥不利。 呂大夫剛剛絕口不提換藥的事,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為之? 整個秦府中誰不想讓她好? 呂大夫被秦寧之幽暗深邃的眼眸嚇了一跳。 一個小姑娘,怎么會有這種寒涼可怕的眼神,一定是他眼花了。 方氏驚訝的不得了,“寧之,你怎么知道?”又看向青瑤,“姑娘最近讀了醫(yī)書?” 青瑤搖搖頭表示不知,她比太太還驚訝好么?她整日里在姑娘身邊待著,好吧姑娘是經(jīng)常甩掉她自己跑出去玩啦,可是姑娘一向喜歡舞刀弄槍,什么時候對醫(yī)書感過興趣??!別說醫(yī)書了,他們清寧院里連本《三字經(jīng)》都找不著啊! 四姑娘不喜歡讀書在秦府又不是秘密! 呂大夫冷靜下來后,則神色晦暗,四姑娘方才能準確說出自己要換什么藥,絕不僅僅是讀過幾本醫(yī)術那么簡單。 四姑娘精通醫(yī)理。 可他一直在幫秦府的人治病,只聽說過這位四姑娘囂張任性、兇悍無禮,還從來不知道她竟然會醫(yī)術? 這可如何是好? “我之前在外面救過一個醫(yī)館大夫的女兒,正巧當時譯表哥得了傷寒不能找我來玩,于是我便問了那大夫該怎么治傷寒,他跟我說過一些,恰巧記住了。”秦寧之抿了抿唇,面不改色地撒謊。 她之所以會醫(yī)術還要得益于在晉國公府的那六年。 她嫁到晉國公府后,背負了一身的罵名和責難,唯一的收獲就是她這身醫(yī)術和她的恩師摯友。 那是她在晉國公府六年里唯一的慰藉。 只是后來,他們都不得善終…… 想到這兒,秦寧之的神色黯了黯,不過轉瞬即逝。 既然老天爺讓她的人生重來了一次,那么所有人的命運都有被改變的可能。 所以她要努力,她必須努力。 “原來如此?!狈绞虾颓喱幎冀邮芰饲貙幹慕忉?。 第一是因為秦寧之雖頑劣但正義,打抱不平、救人性命這種事對她來說稀疏平常。 第二是因為秦寧之與方家表哥們的關系很好,從小混在一起的魔王,會幫表哥打聽怎么治病也合情合理。 這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因為秦寧之雖然不愛讀書,但是她這小腦瓜子還是很聰明的。 秦寧之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小時候秦寧之第一次展現(xiàn)這項技能的時候,秦二老爺和秦老太太都高興壞了,直言若是個兒子秦府就光宗耀祖、后繼有人了!秦老太太更是賞了很多體己給秦寧之,一時間寵愛到了極點。 可是秦寧之漸漸長大了,越長越歪了,秦老太太的那些期待也就化成了幾倍的怨念。 唉,往事不可追,往事不可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