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曉星默了片刻：“但他的尾巴……”

    饒是海風(fēng)再大，站在崖邊的長意，還是將身后兩人嘀嘀咕咕的話語一字不落的聽進(jìn)了耳朵里。

    他立在峭壁前，看著腳下冰封的海面。雖然海水盡數(shù)被封存在厚厚的冰層之下，但是長風(fēng)帶來的味道還是混雜的海的腥味與咸味，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他本以為，這條命到終結(jié)也不會有再回家的一天……

    他是一個失去了尾巴的鮫人，本來也是再沒有資格回答大海的鮫人。但為了紀(jì)云禾，他卻必須回去。

    長意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在百尺崖邊，縱身一躍，向著下方覆蓋了冰層的海面跳去，在他即將落入海面之前，數(shù)道冰棱從天而降，鏗鏘兩聲，海冰應(yīng)聲而破，海冰裂縫裂開出去數(shù)百丈。一襲黑袍的長意從縫隙之中，一頭扎入了海水之中。

    冰冷的海水霎時沒過全身，在幽藍(lán)海水瞬間將他包裹，這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長意在水中怔愣了片刻。他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下自己的雙腿，再沒有讓他在水中來去自如的魚尾，冰藍(lán)的眼瞳輕輕閉上，再一睜眼，他拋卻所有猶豫，聚氣凝神，身型似箭，徑直向幽暗的海底行去。

    越行越深，四周光線越是稀少，他幽藍(lán)的眼睛在黑暗中睜開，四周的一切，在他眼中霎時有了不一樣的風(fēng)光。

    腳下海底的細(xì)沙是白色的，礁石是黑色的，而礁石之上的藻類，五彩繽紛，光芒微弱卻足以讓他看清海底的一切。

    除了已經(jīng)失去的尾巴，他身體里的所有感官都在告訴他——他是屬于這里的。

    而只有胸膛里跳動的那顆心，抗拒一切理智，告訴他，要上去。于是所有感官的感受，都再一次被他拋諸腦后。

    他在海底游走，尋找著海靈芝的所在，越行越是幽深，終于，到了四周連藻類都沒有的幽深地界。在更深的海底，涌出一道暗流，他在海里更加敏銳的五官讓他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他追尋著味道而去，忽然間，在幽深的黑暗里，看見了一道微弱的光。他知道就是他要找的海靈芝。

    他向那處而出，漸漸的，他能看到海靈芝的輪廓了，他伸出手，在即將采到海靈芝前一刻，一只巨大的觸手從長意面前揮舞而過，觸手蕩出的水波將他推開數(shù)丈。

    他沒有鮫人的尾巴，在水中到底是添了幾分不便。

    他望向干擾他的妖怪……

    在海靈芝的背后，十只并排而上的如燈籠一般的眼睛睜開，眼睛詭異的眨著，妖怪觸手在水中凌亂的揮舞，十只眼睛盯著長意不停的眨著：“割尾為腿的鮫人王族，愚蠢……”

    海妖聲音渾濁低沉，聲波散在海水之中，推蕩著周遭的水，形成水波，水波震蕩，傳到海面，令沉寂已久的冰封之海，激蕩起來，海水裹挾這碎冰，撞擊著峭壁。

    長意飄在海水之中，面上神色不為所動，他雙手結(jié)印，兩掌分開之間，拉出三尺與長的冰劍，握于掌心，他的銀發(fā)在海水中飄散，顯得那般柔軟，但他手中的冰劍，卻鋒利的直指海妖。

    “讓開。”

    海妖觸手狂舞：“雖貴為王族，但既已開尾，便是舍棄大海，叛離者如何能再取海中之物！？”

    還要一聲嘶吼，觸手瘋狂的向長意攻來。

    而一片黑暗之中，長意冰劍一轉(zhuǎn)，寒冽的冰劍背后，是他更加冷漠的藍(lán)色眼瞳……

    ……

    冰封之海上方的冰層盡數(shù)被激蕩的海水撕裂。巨大的海浪裹挾這冰塊撞擊這峭壁，發(fā)出轟隆之聲，聽起來令人心驚膽戰(zhàn)。而巨大的浪撞在峭壁上，力量之大，使巨浪散去之后，甚至有冰冷的海水落在這數(shù)十丈高的峭壁之上，將三人淋了個通透，好似下了一場大雨一樣。

    瞿曉星和洛錦桑被海面突如其來的大浪驚住，兩人全然不知海面之下是什么情況。洛錦桑抱著紀(jì)云禾，不宜走動。瞿曉星便大著膽子去懸崖邊探看情況，可他剛在懸崖邊忘了一眼，只看見了下面的驚濤，便忽見一條粉紅色的巨型章魚觸手從海里伸了出來，徑直往峭壁上而來。

    “啊啊啊?。　宾臅孕菄樀猛弁鄞蠼?，連滾帶爬的往后面爬，“大妖怪！海里的大妖怪！”

    還沒等他爬上兩步，那粉紅色的章魚觸手便“咚”的一聲，落在他身前，還在他身前扭了扭……卻是……竟然只有半截？

    這是被砍下來的？

    瞿曉星摔坐在地，驚駭?shù)目粗媲暗挠|手，耳邊倏爾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他回頭一看，黑袍鮫人渾身濕噠噠的從海里出來了，此時正站在他的身后，自己擰了擰垂在身前的頭發(fā)。而在他手里拿著的，還有一朵發(fā)著微光的靈芝。

    “海靈芝！”瞿曉星欣喜一笑，鮫人沒有理他，徑直向前，往紀(jì)云禾的方向走去。瞿曉星又指著面前還在蠕動的觸手問，“這個東西又是什么？”

    “晚飯?！遍L意冷漠的答了一句，“章魚腳?！?/br>
    瞿曉星嘴角抽了抽，看著面前恨不能比自己人還粗兩倍的章魚腳有點害怕……

    這個鮫人……或者說他們鮫人，在海里，搞不好比在岸上，要可怕個千百倍呢……

    第九十四章 對面相逢不相識

    巨大的章魚腳被烤得“滋滋”作響，不用刷油，它自帶的油脂便已足夠豐富，在火焰的燎烤下，粉紅色的章魚腳縮了水，變得白里透紅，散發(fā)著陣陣誘人的奇香。

    瞿曉星搖動著木棍，已經(jīng)不知道咽了多少口水。旁邊的洛錦桑也巴巴的望著這章魚腿，不停的催促：“能吃了嗎？能吃了嗎？怎么還不能吃？”

    瞿曉星轉(zhuǎn)頭看了眼正在照顧紀(jì)云禾的長意，長意已將海靈芝喂紀(jì)云禾服下，紀(jì)云禾周身的灼熱已經(jīng)減輕了很多，只是她還沒有蘇醒，所以長意一直守在她身邊。瞿曉星試探著問：“那個，尊主，你照顧護(hù)……照顧云禾一天了，不如先吃點東西？”

    長意這才抬頭瞥了他一眼：“能吃了?！彼捯粢宦?，洛錦桑拔了身側(cè)的長劍，徑直削了一塊rou穿在自己的劍上，猴急的吹了吹，就吃進(jìn)了肚子里。

    “啊……好香！”洛錦桑一聲喟嘆，“好吃！這到底是哪里找的大烏賊！怎么這么香！”

    瞿曉星也迫不及待的割了一塊，嚼吧嚼吧吃得開心，嘴里還含混的應(yīng)著：“對的對的，這烏賊好好吃?！?/br>
    “不是烏賊，是海妖?！?/br>
    長意淡淡的說了一句話，正愉快吃著rou的兩人倏爾動作一頓，神情一瞬間變得有些呆滯：“海妖？”洛錦桑呆呆的，“妖怪？”

    瞿曉星也呆呆的：“會說話的那種？”

    兩人看著長意，長意點頭：“嗯?！?/br>
    瞿曉星：“……”

    洛錦桑：“……”

    他們齊齊回過頭，看著自己手里還滋滋冒著油的香rou，一瞬間神情都枯萎了：“是妖怪?！?/br>
    “活著的?！?/br>
    “會說話……”

    “我們是不是吃人了……”

    兩人陷入了難以自持的驚恐之中，開始不停的念叨了起來。

    而長意的心思卻沒有放在兩人身上。他只看著昏睡不醒的紀(jì)云禾，眉頭微微皺了起來，照理說，服過海靈芝，火毒已經(jīng)解除，她應(yīng)該蘇醒了，但為什么……

    外界的吵鬧與長意的目光阿紀(jì)此時都感覺不到。

    自打因灼熱之氣昏睡過去之后，她便陷在了一片混沌之中。

    好似掉進(jìn)了煉獄里，她被鎖在了那巖漿之中，渾身的皮膚都在不停的被灼燒著，將她整個人都燒化了去，皮也掉了，rou也爛了，整個人一片模糊。

    而在這難受的灼燒當(dāng)中，她偏偏還一個字都喊不出來，因為雙唇也像被火焰融化了一樣，粘在一起，怎么也無法張開。

    只有偶爾一道清涼的寒氣傳入之時，她才能在這灼熱之中得到片刻的安靜。

    不知時間在混沌里過去了多久，她感覺自己的雙唇被人打開了，一股清涼的東西灌進(jìn)她的嘴里，流入喉間，這冰涼的帶著苦味的氣息順著她的喉嚨，流過胸膛，及至落入胃里，而后在腸胃里慢慢散開，驅(qū)逐了她四肢灼燒一般的疼痛。

    她終于有了片刻的舒適，身邊煉獄一般的火焰褪去，她這才來得及去關(guān)注自己以外的世界。

    她發(fā)現(xiàn)自己飄在空中，赤著腳，未沾地，火焰徹底消失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腳下，竟然是一片白云，風(fēng)吹過她的耳畔，一道女子的聲音倏爾在耳邊響起。

    “紀(jì)云禾?！?/br>
    陡然聽到這三個字，阿紀(jì)倏爾心頭一驚。

    她回過頭，想要找到說話的人。

    “紀(jì)云禾……”

    但這聲音只隨著風(fēng)聲而來，風(fēng)過則停。阿紀(jì)對這三個字有莫名的熟悉感，每聽到一次，她就心驚一次。

    “我叫阿紀(jì)?！彼龔堥_了口。對著面前的白云長空沙啞道，“紀(jì)云禾是誰？”

    “是你?！?/br>
    又是一陣風(fēng)聲劃過，阿紀(jì)這次追隨著聲音，猛地回頭，終于在極遠(yuǎn)的云端處看到了一個身著白衣的女子。她皺眉看著她，覺得這人有些熟悉，但又什么都想不起來：“你又是誰？”

    “寧悉語。”那人遙遙的站著，身影忽隱忽現(xiàn)，聲音似近似遠(yuǎn)，“找回你的記憶。”她道，“找回你的記憶。”

    “為什么？”阿紀(jì)向那人而去，但不管她怎么向前走，那女子都永遠(yuǎn)在遠(yuǎn)方，好像無論她怎么跑，都到不了她身邊一樣。

    白云在她身側(cè)流轉(zhuǎn)，將她身型蓋住：“我的力量，可以給你……”

    “什么力量？你將話說清楚呀，你為什么會知道我的事？你……”

    阿紀(jì)還欲繼續(xù)往前追去，但忽然之間，她只覺額頭猛地一涼，肌膚的觸感徑直將她從那白云之中拉了出來。

    阿紀(jì)猛地睜開了雙眼。

    眼前，朝陽初生的晨光打在破木屋里，給她的眼前罩上了一層朦朧。四周靜謐，破敗的房頂外還有小鳥唧唧叫著，飛舞掠過。

    她抬起綿軟無力的手，將搭在自己額頭上的冰布條拿了起來。她左右看看……

    這是哪兒？

    她一轉(zhuǎn)頭卻見身側(cè)，銀發(fā)鮫人撐著頭，在她床邊靜靜閉目休息。

    她想要坐起身來，只輕輕一動，鮫人便睜開了眼睛，待得目光轉(zhuǎn)到她身上，那初醒的朦朧很快就消失了，他看著她，盯著她的眼睛，好似要從她眼睛里挖出什么東西來。又好似……要將她整個裝進(jìn)自己的眼睛里。只要一合眼，就把她鎖在自己的腦海中。

    阿紀(jì)卻有些不明所以的撓了撓頭，被鮫人這般盯著，她有些不自在的挪開了眼神，還開口岔開了話題：“啊……嗯……巖漿呢？控制住了嗎？”

    她沒留意，所以也不知道，在她挪開眼神開口說話之后，那冰藍(lán)色的眼瞳中的光，霎時黯淡了下來。

    長意眨了下眼，也略顯落寞的轉(zhuǎn)開了目光。

    阿紀(jì)轉(zhuǎn)頭，這才看見屋里竟然還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她沒見過，這個女生到算是認(rèn)識，之前在南方，她和姬寧就是被她和空明和尚抓來了北境。

    只是現(xiàn)在這兩人趴在地上，神色有些枯槁，好像受到了什么沉重打擊一樣，在她開口說話之后，都沒有第一時間轉(zhuǎn)頭來看她。

    “呃……”看著這兩個怪異的人，這怪異的處境，阿紀(jì)渾身上下都是滿滿的不舒適感，“這是哪兒？我怎么會在這兒？你……你們?yōu)槭裁匆苍谶@兒？”

    “這是冰封之海?！滨o人垂著眼眸，終是沉著聲音，答了她的話，“你被雷火巖漿灼熱之氣傷了心脈，需要海靈芝祛除火毒。”

    阿紀(jì)眨巴了一下眼，看著長意：“多謝尊主了?！?/br>
    長意唇角倏爾抿緊。他沒給出下一個反應(yīng)，他倆說話的動靜，終于驚醒了旁邊，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兩人。

    兩人轉(zhuǎn)過頭來，看見紀(jì)云禾，登時灰敗的目光一掃而光。

    洛錦桑率先撲了過去，一把將阿紀(jì)抱住：“云禾！你終于醒了！你不知道！你睡覺的時候這個鮫人做了什么！他讓我們吃人！”

    旁邊的瞿曉星也紅著眼眶點頭：“對吃人，不……其實是吃妖怪，但會說話的妖怪，也差不多是吃人……好惡心，但終于又見到護(hù)法……不是，終于見到你了，終于！終于……”

    阿紀(jì)看著激動的瞿曉星，又看看神色落寞的鮫人，一臉茫然。

    若是她沒記錯，此前……她見這個女子的時候，如果不是她隱身偷襲，她也不至于被抓來北境吧？這一睡一醒間，差別竟然這么大……為什……

    沒等她自己在心里問出原因，忽然之間，她昏睡前的一幕倏爾撞進(jìn)腦海，她以九尾之力，撐出結(jié)界，護(hù)住了鮫人……

    九尾！

    阿紀(jì)下意識的摸了一下自己的屁股。

    尾巴不在，但是，她下一瞬摸到自己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