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云禾死了。

    這是一個事實(shí)。

    他的鮫珠已經(jīng)從死亡的身體之中飄出，晃晃悠悠，帶著那人的余溫，回到他的軀殼之中。那余溫，仿似是想燒干了他的血液。

    長意在這一瞬間，竟恍惚以為，自己好像……

    也死了。

    第七十七章 亡故

    床榻上的人早已沒了呼吸，本就枯瘦的臉頰，此時更添一抹青白之色。

    屋子里只有洛錦桑壓抑隱忍的哭泣之聲，而那說起來最該難過的人，此時卻直愣愣的站在那方，一動不動。

    空明看著長意的背影，未敢抬手觸碰他。只低聲道：“安排時日，將她下葬了吧?！?/br>
    “下什么葬！”洛錦桑轉(zhuǎn)頭，雙眼通紅，惡狠狠的瞪向空明，“我不信！我不信！一定還有別的辦法！那林昊青不是被抓來了嗎，云禾一定是因?yàn)楫?dāng)年在馭妖谷中的毒才這樣的！我去找他，讓他治好云禾！”

    她說著，立即站了起來，邁腿便要往外面沖。

    空明和尚眉頭一皺，一把將洛錦桑手臂拽?。骸拔医o她看診這么多日，那毒早沒了！她是因?yàn)樯眢w已經(jīng)損耗太多……”

    “不是！”洛錦桑一把將空明的手甩掉，“不是！一定還有救！”她推開空明，跑了出去。

    空明眉頭緊皺，待想去將她追回，但一轉(zhuǎn)念，又看見身側(cè)一動不動的長意。他心頭略一沉吟，左右這是在馭妖臺中，洛錦桑跑出去鬧再大也出不了什么事，反而是這鮫人……

    安靜得太過反常。

    “長意。”空明喚他，“人死如燈滅……”

    長意依舊沒有任何反應(yīng)。

    “長意……”空明終于忍不住碰了他一下。

    被人觸碰，長意這才似是回過神來了一樣，他轉(zhuǎn)頭，看了空明一眼，此時空明才看見，長意的臉色，蒼白更甚過那床榻上的死者。

    他神情麻木，那雙冰藍(lán)色的眼瞳中，是如此的灰敗無神，其他人或許沒見過，但空明見過，六年前，當(dāng)他在湍急的河流中將長意救起來后，長意睜開眼時，便是這樣一雙眼睛。

    空洞，無神。還像個被拋下的孩子，無助又無措。

    空明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何言語。若要安慰他，實(shí)在無從下手，若要叫他面對現(xiàn)實(shí)，這話又太過殘忍。他唇角動了動，終究是沉默的一聲嘆息。

    沒見他開口，長意回過頭，轉(zhuǎn)身往紀(jì)云禾身邊走去。

    他走到紀(jì)云禾身側(cè)坐下，一言不發(fā)的靜靜看著她，看了許久，忽然間，長意胸口中鮫珠的藍(lán)色光華再次閃耀起來，他俯下身，冰冷的唇畔貼在了另一個冰冷的唇瓣上。

    他試圖將鮫珠再次送進(jìn)這個身體里面。

    但紀(jì)云禾沒有氣息，便如床邊的床幔，她頭下的枕頭，被子里的棉絮一樣，都再無生命，鮫珠進(jìn)不去，便一直在他胸腔里徘徊不行……

    一如他。

    進(jìn)也不行，退也不行，再拿不起，也無法放下。

    屋子里藍(lán)光閃爍，他銀色的長發(fā)垂在紀(jì)云禾耳邊，那冰冷的唇瓣互相貼著，誰也沒再能為誰取暖。

    長意閉上眼，他不肯離開這已然沒有溫度的雙唇。

    胸膛中藍(lán)光大盛，他撬開她的唇齒，想要強(qiáng)行將鮫珠喂入她的口中。鮫珠也果然被灌進(jìn)了紀(jì)云禾口中，但也只停留在了她的唇齒之間，任由長意如何催動，也再沒前進(jìn)。

    他依舊不肯放手。

    那鮫珠便在兩人唇瓣間閃著蔚藍(lán)的光華，將這屋子映出大海一般的藍(lán)色，仿佛他已經(jīng)帶著紀(jì)云禾沉入了他熟悉又闊別許久的家鄉(xiāng)。

    空明在這一片藍(lán)色之中站了許久，終于忍不住上前，拉著長意的肩，將他拉了起來。

    鮫珠再次回到他的胸腔之中，消失無形。

    “紀(jì)云禾死了?！笨彰鞯?。

    長意垂著頭，銀色的長發(fā)擋住他的側(cè)臉，但仍無法掩蓋他頹然的聲色：“她在騙我?！?/br>
    “她已經(jīng)沒有氣息了。”

    “她定是在騙我?！遍L意像是沒有聽到空明的話一般，近乎自言自語的說著，“以前她為了自由，便誆我去京師，侍奉順德?，F(xiàn)在，她一定是為了讓我放了她，所以假死騙我?！?/br>
    空明沉默。

    “她不想讓我困住她，不想呆在這個屋子里，她想離開……”

    “嗒”的一聲清脆的響動在紀(jì)云禾床邊響起，空明一開始沒有在意，直到又是“嗒”的一聲，一顆珍珠從床榻邊落下，滾在地上，珠光耀目，骨碌碌的滾到空明腳邊。

    傳聞鮫人，泣淚成珠……

    六年前，空明救起長意后直到現(xiàn)在，什么樣的刀山火海，絕境險(xiǎn)途未曾踏過，受過再多傷，流過再多血，無論多么艱苦絕望時，他也未曾見過鮫人的眼角濕潤片刻。

    以至于空明一度以為，什么泣淚成珠，都是空妄之言，不過就是人對神秘鮫人的想象罷了，這鮫人根本就不會流淚。

    卻原來……空妄之言是真。只是這鮫人太超乎他的想象了。

    空明看著他，他銀發(fā)似垂簾，擋住了他的神情，而空明也不忍去探看他的神情：“長意，這既是她的愿望，也是天意，你便也……放下吧……”

    “放下？”

    珍珠顆顆落下，而他聲色中卻未帶哭腔，他平靜的訴說，只是難掩喑?。?/br>
    “勸降馭妖一族前，我問她，若她愿發(fā)誓，以后再不背叛，我便愿再信她。實(shí)則……這誓言，她說不說，我都信她?！彼?，“她利用過我，我也信她，她殺過我，我也信她。過去種種，我已然都可放下，我放不下的，只是……”

    他緊緊抓住紀(jì)云禾的手，幾乎渾身都在顫抖。

    過去種種，他都不在乎了，他困住紀(jì)云禾，其實(shí)已然不是為了報(bào)復(fù)，更不是為了折磨，他只是為了留住她。

    他放不下的，想留住的，只是她……

    但他還是失敗了……

    任憑這湖心島有多孤立，這樓閣封印有多深厚，他的監(jiān)視看護(hù)多小心。他也還是留不住她……

    房間靜默許久，終于，只聽長意緩緩的顫抖道：

    “她自由了……”

    如這北境的風(fēng)雪，狂放飄揚(yáng)，天地之間，隨風(fēng)而走，再不受任何桎梏。

    ……

    鵝毛大雪間，洛錦桑頂著狂風(fēng)，瘋狂的奔向囚禁林昊青的地牢。慌張之間甚至也忘了要隱身，直愣愣的往地牢沖去，看門的本欲攔她，但見是她，便也沒有當(dāng)真去攔，只是喊了兩聲，跟在屁股后面追了進(jìn)去。

    “洛姑娘！洛姑娘！你這是得了什么令和小的們說一聲呀！”

    洛錦桑頭也沒回徑直往地牢最深處——看押林昊青的地牢那方走去。

    地牢幽深潮濕，北境寒冷，牢中地面有些結(jié)冰，洛錦桑跑得急，有時還踉蹌兩步險(xiǎn)些摔倒，狼狽的跑到牢門前，洛錦桑一把將牢門扶住，對著里面微光里坐著的男子喊道：“快把解藥拿來！”

    牢中藍(lán)衣白裳的男子微微轉(zhuǎn)過頭來，看向洛錦桑，被囚幾日，未見他有絲毫混亂，他鎮(zhèn)定的問她：“什么解藥？”

    “云禾身上的解藥！老谷主給她下的毒！而今她快死了……”她說得慌亂。

    男子聞言，這才身形一動，站起身來。

    “你說什么？”

    “云禾……紀(jì)云禾她……死了……”

    第七十八章 冰封

    房中寂靜，紀(jì)云禾還躺在床榻上，若不是她青白的膚色，任誰看，她都只是如睡著一般安靜。那長長的睫羽被窗外的微風(fēng)吹動，好似在下一瞬間還會睜開一般。

    只是……一切都是“好似”。

    那雙他永遠(yuǎn)沒看懂的黑瞳，而今，更是沒有機(jī)會看懂了。

    未有嘆息，也無言語，長意靜靜的坐在紀(jì)云禾身側(cè)，他的手握住她的手掌，一股寒氣，自他掌中慢慢散出。在紀(jì)云禾已然冰涼的肌膚上，用寒霜慢慢將她覆蓋。

    一寸寸，一屢屢，寒霜如他的指尖，似輕撫，似描摹，包裹她的手臂，身軀，而后爬上了她的頸項(xiàng)，直至臉頰。蒼白的唇被凍上，纖長的睫羽也被凍上。

    他試圖將她……就此冰封。

    “等！等一下！”

    洛錦桑的一聲驚呼傳來，打破屋子里的寂靜，洛錦桑疾步踏來，將長意的手臂被猛地一推，長意掌心順勢往旁邊一拂，霎時間，床榻之上也遍布冰霜。

    而洛錦桑的雙手因?yàn)橛|碰了長意手臂，也瞬間變白，冰霜順著她的皮膚爬上她的手臂，將她凍得一個渾身顫抖。

    空明見狀大驚，立即上前兩步，將洛錦桑的雙手抓住?？彰髡菩男g(shù)法一轉(zhuǎn)，雙手登時被火焰覆蓋，他雙手抓著洛錦桑手臂往下一捋，將寒霜盡數(shù)化去，隨后怒斥洛錦桑：“你不要命了？”

    “我沒有不要命。”洛錦桑沒有理空明，推開他對長意道，“云禾還有救！”

    一句話，將那已黯淡的藍(lán)色眼瞳點(diǎn)亮。

    銀色長發(fā)一動，長意轉(zhuǎn)過頭來，看向洛錦桑，而洛錦桑卻指著床邊道：“林昊青可以救她?！?/br>
    順著洛錦桑的手，眾人看向門邊，只見藍(lán)衣白裳的林昊青站在屏風(fēng)旁。

    林昊青踏進(jìn)屋來，目光在長意臉上一掃而過，隨后落在床榻上的紀(jì)云禾臉上。只一眼，他便不由自主的皺了眉頭。

    “你能救她？”長意問。

    林昊青上前一步，再細(xì)細(xì)將紀(jì)云禾一打量，眉頭皺得更緊。

    太瘦了，六年前馭妖谷一別，林昊青便沒想過還能再見到紀(jì)云禾，他那時一直以為，紀(jì)云禾要么會立即死在順德公主手上，要么就隔段時間死在順德公主手上……

    沒想到……她竟然能在國師府牢中熬上六年，而后又被鮫人帶來北境。

    他本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紀(jì)云禾了。

    “她怎么會這樣？”他反問長意。

    長意只固執(zhí)的問著：“你能救她？”

    林昊青目光一轉(zhuǎn)，看向長意：“都變成這樣了，怎么救？”

    此言一出，屋中又是一靜。

    那稍稍亮起來的冰藍(lán)色眼瞳，再次失去了顏色。

    洛錦桑不顧自己被冰霜凍得紅腫的雙手，她絲毫不覺疼痛似的，一把將林昊青的衣襟拎住，她手指用力，手背的皮膚紅腫得被撐開，流出滴滴血液：“你不是說你能救她嗎！你說她不會這么容易死掉的！你剛才與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