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止仔細(xì)回想了一下今天早上的情形，然后在左師傅密切關(guān)心的注視里點下了頭：“應(yīng)該算是吧。”

    左師傅：“?。。。。　?/br>
    左師傅當(dāng)場臉上就笑開了花，拍著張行止的胳膊直道恭喜，喜慶的愣像是他們老張家明天就要辦婚宴一樣：“我就跟小鐘說了，你們屋里老太太思想蠻先進(jìn)，跟我們這些人不一樣，闊能沒得你們想的那么難！”

    張行止有些怔愣：“您給鐘亦也說了？”

    “對啊，我說了，他最開始也跟你一樣裝不知道?！弊髱煾禈返溃拔疫€教他讓你幫他去搞麻草泡酒，送你屋里老太太?！?/br>
    張行止：“…………”

    張行止靜默了片刻，強(qiáng)迫自己給人家道了謝。

    鐘亦壓根提都沒跟他提過這件事，估計對左師傅，鐘亦就是面上應(yīng)承下來，實際根本沒往心里去。

    明明是預(yù)料中的事，但要說張行止一點不失落那是假的。

    等左師傅把孩子們拖到山下，幾乎所有人第一眼看過去都被入口處的電纜車吸引住了目光。

    面對一雙雙充滿渴望的眼睛，他們老張只有簡單粗暴的兩個字：“不行。”

    大家頓時哀聲一片，紛紛化身善男信女，誠心請愿。

    “信女愿三天不護(hù)膚，換老張恩典?！?/br>
    “善男愿三周不登游戲，換輕松上山?！?/br>
    “崽種愿三月不換女朋友，換纜車上山免除勞頓之災(zāi)?！?/br>
    王寺恒：“？”

    王寺恒：“路??？”

    不過好在后來張行止說了：“下山坐?！?/br>
    右道山比左道山海拔矮，才剛剛一千出頭，但爬起來感覺卻完全不一樣。

    山路崎嶇，樓梯又陡又窄，一排只能站一個人，班上所有孩子加上張行止，三十個人能拉成一條十多米的隊伍。

    路是三座山里最難走的路，但景也是最好的景。入眼全是蔥蔥郁郁的綠成一片，樓梯邊就是靜謐幽森的老樹深林，一幫孩子全都扶著邊上的欄桿不敢放，走的累是次要，主要還是提心吊膽。

    張行止路上也不講課，就讓大家自己看，看中哪里記哪里，專心爬山。

    被扔到隊伍最后斷后的王寺恒每間隔十分鐘就要在哪app上給張行止打一次卡，確保人員齊備。

    王寺恒已經(jīng)開始羨慕他們鐘老師了，抓著房路小聲逼逼道：“我現(xiàn)在合理懷疑鐘老師是聽了老張的預(yù)告，想躲懶才不來的，腳上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了?！?/br>
    房路站在他跟李江中間：“疲勞使用估計不行，但下地走路肯定沒問題。”

    李江現(xiàn)在就是懷疑，非常懷疑：“老張說中午就能登頂，我怎么有點不信呢?！?/br>
    但事實就是，十二點整的時候，所有人都準(zhǔn)點待進(jìn)了山頂修建出來、四層高的現(xiàn)代化建筑里，休閑娛樂、零食餐飲這些全都涵蓋在內(nèi)，分區(qū)明晰。

    下山的纜車就在附近，從樓里往外看宛如蓬萊仙境，沉靜的森林蓊郁蔭翳，滿眼云霧繚繞，美不勝收。

    但這都不是最絕的，最絕的是竟然有人準(zhǔn)備好了餐飲在這里等他們。

    豐盛熱乎的吃食直把孩子們驚喜的夠嗆，紛紛問老張今天怎么突然一下待遇這么好，要知道前兩天的午飯可都是他們自己從山下背上來的自熱飯。

    張行止沒說話，是負(fù)責(zé)給大家分發(fā)配餐的工作人員給出的答案。

    原來這次他們老張不單單是帶他們來采風(fēng)爬山，更是受當(dāng)?shù)芈糜尉治校埬贻p人來體驗式登山。

    簡單講，飯不是白給你們吃的，一會兒吃完了還得每個人憋點感想。

    小jiejie笑容親昵，聲音溫柔：“到時候可能會以搶答的模式進(jìn)行，建議和感想都行，前面說過的內(nèi)容，后面的同學(xué)就不能重復(fù)了喔，所以大家吃飯的時候可以提前構(gòu)思一下。”

    全班：“？？？”

    班上所有孩子都噎住了，辛辛苦苦爬了一上午的山，這飯怎么說不香就不香了。

    還好他們班只有二十九個人，不至于太燒腦細(xì)胞……

    結(jié)果大家還沒來得及松下一口氣，老張轉(zhuǎn)頭就把場館里的電子屏幕借來了，讓大家繼續(xù)吃，他點評一下上周交上來的課后作業(yè)。

    全班：“…………”

    那電子屏占了整面墻的二分之一，要在這么大的屏幕上公開處刑放照片……

    看來這飯是徹底不用吃了，都已經(jīng)跑到山里了，還一點都沒有從學(xué)校解放出來的感覺……

    他們覺得還能搶救一下。

    “……老張你不吃飯嗎？”

    “對啊，人是鐵飯是鋼，體力再好也不能不吃飯啊?！?/br>
    “就是就是，課什么時候不能講？”

    “先吃飯吧，吃完再講?！?/br>
    結(jié)果，張行止：“耽誤不了多久，三兩句就罵完了?！?/br>
    全班：“………………”

    真實卑微。

    全班都有，按學(xué)號排隊挨罵。

    張行止說一個人兩三句，就真的只有兩三句，難得碰上還看得過去的，一聲“還可以”占其中一句，也還剩一句能罵你，反正怎么著也得給你挑一個毛病出來。

    仰拍貓咪的，取名“叢林之虎”。

    張行止：“樹枝這些前景物太雜，對焦不準(zhǔn)確?！?/br>
    側(cè)拍建筑的，取名“黑三角”。

    張行止：“賣弄創(chuàng)意是大忌，你的拍攝角度跟建筑沒有任何內(nèi)在聯(lián)系?！?/br>
    背拍人站在夜路中央，頭頂路燈的，取名“康莊大道”。

    張行止：“不知典就不要用典，‘康莊大道’說的是自然光，所以一定在白天?！?/br>
    ……

    短短二十分鐘就過了一大半，眼看老張越罵越兇，排在后面的人受不了了，瞅準(zhǔn)時機(jī)就打斷了張行止的批人的節(jié)奏：“老張等等！我有個問題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張行止果然停下：“嗯？”

    “為什么這幾天都不讓我們帶相機(jī)，只讓我們用腦子記，然后最后兩天再自己去拍？”

    張行止頓了一下，對自己身后餐桌上的孩子們問：“有人能代我回答這個問題嗎？”

    沒人吭聲。

    但張行止沒有放棄：“篩選工作大家也做了兩天了，應(yīng)該能感覺出來一點?！?/br>
    這話一出，才有人開始蠢蠢欲動，張行止點了兩個人的名字，讓他們起來隨便說兩句。

    起來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支支吾吾出來的東西大同小異，主旨就是覺得老張應(yīng)該是希望他們能精準(zhǔn)點cao。

    “也可以這么說?！?/br>
    張行止正準(zhǔn)備開始講解，就發(fā)現(xiàn)底下的孩子看著他都有些憋笑：“怎么了？”

    孩子們齊刷刷沖他擺手：“沒什么。”

    張行止低頭在自己身上看了一圈，沒覺出有什么可以作為他們笑點的東西，索性直切正題。

    “以前的時候我們拍照只有膠片，按一下快門就是一張膠片，不像你們現(xiàn)在拍完了覺得不好可以直接刪掉重來，還可以連拍，可能拍了十幾張，最后也只會從里面選一張，我們那個時候膠片是很貴的，沒人隨便浪費，所以每一下快門我們都按的很謹(jǐn)慎?！?/br>
    “有時候拍一張照片可能會考慮一整天，考慮一整天的照片，跟你一時興起拍下來的照片，大多情況下哪個質(zhì)量更好可想而知，但很多東西又是稍縱即逝的，所以很考驗攝影師對精品的敏銳程度?！?/br>
    “以前我的老師為了培養(yǎng)我這方面的意識，會讓我坐在央美學(xué)校大門口畫素描，雖然我有基礎(chǔ)，但里面隨便出來一位老師都是國家級的，讓我在他們面前動筆，必須得過自己心里那關(guān)，而且我老師不讓我用鉛筆，只能用鋼筆，下筆就改不了?！?/br>
    “就是希望我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學(xué)著每一次都力所能及地做到自己極致的好?！?/br>
    “一個攝影師好不好，不看他拿過多少獎，有多少大范圍流傳的照片，而看他是否每一次按下快門都有穩(wěn)定的發(fā)揮?！?/br>
    “所以怎樣才算穩(wěn)定的發(fā)揮？”

    張行止說完這句話，才發(fā)覺自己現(xiàn)在上課跟鐘亦好像越來越相似了，以前只知道平鋪直敘，現(xiàn)在竟然連反問吸引學(xué)生的注意力都學(xué)會了。

    然后接下來他還要自問自答，并且拋出第二個問題引導(dǎo)學(xué)生回顧已經(jīng)學(xué)過的東西：“最開始給你們上課的時候我介紹過，我個人把攝影分成四個層次，‘娛樂’、‘創(chuàng)意’、‘批判’和‘詩詞’，誰來把這四個層次解釋一下？”

    鐘亦的幾個基本法一用，底下學(xué)生果不其然活躍了起來，效果立竿見影。

    “我記得！‘娛樂’是說曝光不準(zhǔn)確的路人水準(zhǔn)，拍人連個睫毛都拍不清的那種！”

    “‘創(chuàng)意’就比較有創(chuàng)造性的，可以讓人產(chǎn)生精神共鳴的?！?/br>
    “‘批判’就單純是字面意思了，反正經(jīng)驗批判主義那些東西?！?/br>
    “‘詩詞’啊，‘詩詞’就是天賦那一層吧，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境？哈哈哈哈?！?/br>
    “是的?！睆埿兄故裁磿r候在課堂上見過學(xué)生這么搶著回答問題的，他欣慰了，“所以穩(wěn)定的水平也可以根據(jù)這四個層次來劃分，是不是拍出來的每一張照片都能跟這其中的某一個靠上，或者還有另一種說法?！?/br>
    “看每一張照片能不能清晰地表達(dá)出拍攝者的拍攝意圖，可以是完成一個敘事，也可以是一種美學(xué)的認(rèn)知表達(dá)，總之你要用自己個性化的視覺語言來完成這件事?！?/br>
    張行止給出了最終結(jié)論：“攝影，是邏輯學(xué)和美學(xué)的經(jīng)典產(chǎn)物之一。”

    話音落下，張行止聽到有人帶頭鼓了掌，然后全班的孩子才紛紛跟著開始鼓。

    張行止眉頭一皺，還沒找出最先鼓掌的人，就聽身后猛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厲害哦張老師，偷師很成功啊，應(yīng)該錄下來發(fā)給姜院長品品的，我也算幸不辱命了?！?/br>
    張行止這才恍然明白這群孩子先前是在笑什么，扭身看向背后人的面上滿是訝異。

    鐘亦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從門口進(jìn)來的，就笑吟吟地看著他，手里還拄著他的登山杖，為他續(xù)講道：“你們張老師的意思，從概率學(xué)的角度來看可能會更好理解一點。”

    “按一千次快門出不了一張好片子，那就按一萬次，但你按一萬次快門出來的唯一一張好片子顯然不能拿來代表你真正的實力，所以只有一張或者幾張出彩作品的攝影師，未必是好的攝影師，張老師讓你們挑好了再去拍，是希望大家以后都能有精品意識，而不是靠著按快門的次數(shù)碰運氣，你們要走的路還很長哦?！?/br>
    語畢，鐘亦還求證地沖張行止問：“是這個意思嗎張老師？”

    “是……”張行止還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下意識就看向了他的腳，“但你是怎么來的？”

    “還能怎么來，走到山下坐纜車上來的啊?！闭f著，鐘亦舞了舞自己手里的登山杖，道，“你阿奶給我翻出來的?！?/br>
    “不是……我是說你怎么走過來的？”張行止的眉頭一點一點皺了起來，“我阿奶帶你從家里下山的？”

    鐘亦翹起唇邊浮出些許狡黠：“沒有哦，是我自己一個人下的山哦?！?/br>
    張行止嗓音猛然一緊：“一個人？棧道也是？”

    “可以直接夸我沒關(guān)系?！辩娨嗾Ａ苏Ｑ?，滿心都是要給張行止一個驚喜。

    結(jié)果張行止竟是直接沉了臉：“我阿奶讓你自己一個人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