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他不會再隨意了結(jié)自己的性命，卻也決定真到了那一天他便泛舟江海寄此余生。

    可是，如果父皇對他是懷有期望的呢？

    倘若父皇一直對他寄予厚望，前世得知他信了那道詔書自刎而死，父皇會是多么憤怒傷心？父皇又會怎么對待沒能攔著他自刎的蒙恬？

    倘若蒙恬出了事，那三十萬大軍又將面臨怎么樣的未來？

    前世今生，他是不是都一次又一次地讓父皇失望了？

    他已經(jīng)選錯過一次，如今有了重來一次的機(jī)會，他不能再逃避理應(yīng)由自己背負(fù)的責(zé)任。

    他若仍是和過去那段漫長的修行歲月一樣始終孑然一身，自然可以對任何人心軟。可當(dāng)他的每一個決定都決定著身邊所有人的生死與未來時，他就不能再輕率行事。

    無論前世今生，他身上都牽系著許多人的性命與前程。

    扶蘇把目光從刀上收回，回身坐回張良對面。

    張良見他情緒平復(fù)過來了，才開口勸慰：“有些事你若是做不了，就交給別人去做?！?/br>
    即便最后結(jié)果都一樣，但自己有沒有沾手感覺總歸是不同的。有些事恐怕除了嬴政，沒有人會逼迫扶蘇親自動手。

    張良出身世家，從小愛琴愛書，一派清風(fēng)朗月之姿，但若是覺得他不通俗務(wù)、不沾俗事那就大錯特錯了。

    他家仆僮三百，大多自幼習(xí)武，能幫他們家處理許多麻煩事，哪怕他們終日只坐在家中吟風(fēng)弄月，也能做成許多普通百姓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事。至于懲戒罪人、解決紛爭這些事，他們只需要吩咐一聲，自然會有人去辦妥。

    “有很多人會愿意做你手里的刀?！睆埩季従徴f道，“像陳平就很不錯，只要稍加磨練，他必然可以為你做很多事?！?/br>
    他替扶蘇留下陳平，當(dāng)然不止是因為陳平長相俊秀。他細(xì)細(xì)摸過陳平的底，知道陳平這人不止學(xué)識不錯，還有一股子想往上爬的沖勁。只要把事情交給陳平，陳平一定會積極主動地辦得妥妥帖帖，絕不讓扶蘇有為難的機(jī)會。

    “我知道的?！狈鎏K說。

    若是對方刺殺的是父皇，或者對方做的事會傷害到許多人，他是不會心軟的。

    這次他只是覺得自己沒事才叫李由從輕處置，可聽父皇剛才的語氣，明顯是已經(jīng)覺得他身邊的人勸阻不力。

    可想而知，若是他受了傷甚至丟了性命，父皇一定會把張良他們?nèi)幹昧恕?/br>
    扶蘇認(rèn)真說道：“下次我會考慮清楚。”

    張良見他想通了，著人去溫了碗米酒，叫扶蘇喝了下去。

    米酒不醉人，喝進(jìn)肚子渾身暖洋洋的，扶蘇這幾天一直在路上奔波，本就疲乏得很，漱了漱口便回房歇下了。

    張良自己也吃了碗米酒，卻沒多少睡意。

    他起身走出書房，立在庭院中瞧著那幾只竹熊小心翼翼地扒拉著欄桿往里看。

    瞧著倒是憨態(tài)可掬，就是會咬人。

    張良笑了笑，抬手做出驅(qū)趕的手勢：“扶蘇睡下了，你們自己玩去?！?/br>
    竹熊聽不太懂張良的話，卻看懂了張良的手勢。

    眼見扶蘇是不會出來的了，它們兇狠地朝張良齜了齜牙，很不甘心地回院子里掰竹子啃去。

    王離過來和人換班，見張良立在廊下看著那幾只竹熊，不由走過去說：“公子怎么樣了？”

    他和李由是護(hù)送著扶蘇進(jìn)宮的，自然也看出了扶蘇的不對勁。

    不過他們沒跟到練武場去，并不知道嬴政對扶蘇說了什么。

    “睡下了?！睆埩既鐚嵒卮?，但沒有與王離說起扶蘇在宮中遇到了什么事。

    王離也沒追問，只感慨道：“我就知道你能勸好公子。”他搔搔后腦勺，頗有些無奈地嘆氣，“我這人吵架還行，勸人哄人壓根不成，李由又是個悶葫蘆，還是得你來才行?！?/br>
    張良想想王離有時還能和李由這鋸嘴葫蘆吵起來，非常贊同他“吵架還行”這個自我評價。

    張良說道：“我再去看會兒書?！?/br>
    王離擺擺手，意思是“你只管去”。

    ……

    扶蘇這一覺睡到天色將明。

    他一大早便穿好朝衣，騎馬進(jìn)了宮。

    還沒到上朝時間，扶蘇先去求見嬴政。

    嬴政那邊也才剛擺上早膳，聽人說扶蘇來了，眉頭動了動，終歸沒讓人把扶蘇擋在門外。

    扶蘇入內(nèi)喊道：“父王。”喊完卻是沒敢再和以前那樣直接湊到嬴政身邊坐下。

    嬴政擱下筷子，抬眼瞥他：“腳釘在地上，不會動了？”

    扶蘇這才坐到往常的位置。

    嬴政隨手分給扶蘇兩個煎包，仿佛昨天對扶蘇疾言厲色的人不是他一樣。

    要不是扶蘇實在不像樣，嬴政覺得自己一直是個慈父來著。

    至于昨天在扶蘇面前砍個人頭，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當(dāng)年他和扶蘇這么大的時候早就親手殺過人。

    那時他父王自己回了秦國，趙人到處派人搜捕他們母子二人，殺人自然是迫不得已。若是他下手不夠狠，死的可能就是他們母子倆，他再也沒機(jī)會回到秦國！

    雖說現(xiàn)在已與那時大不相同，扶蘇大概永遠(yuǎn)不必和他一樣?xùn)|躲西藏、挨打受凍，可也保不準(zhǔn)會有人和扶蘇那個“夢里”那樣利用他的心軟和孝順。

    早早讓扶蘇見點血，總比他自己流血要好。

    嬴政把自己那份早膳解決完，看了眼乖巧坐在一旁等著自己訓(xùn)話的扶蘇，開口說道：“行了，該去上朝了?！?/br>
    扶蘇一愣，起身緊跟在嬴政身后。

    穿過肅穆的回廊，金色的陽光灑落進(jìn)來，連欄桿上的雕花都鍍上了一層金光。

    快到上朝的地方時，嬴政腳步停頓下來，看向不遠(yuǎn)處魚貫而入的文武百官。

    他轉(zhuǎn)身瞧了眼扶蘇，讓扶蘇走上前看一看。

    父子倆并肩而立，扶蘇聽到嬴政開了口：“我們大秦的文官，沒一個是蠢人；我們大秦的武將，沒一個是軟蛋?！辟谅曊f道，“你想當(dāng)太子還差太遠(yuǎn)了——你要記住，不是說你是我兒子，他們就會對你俯首稱臣?！?/br>
    即使是他，也沒能讓天下能人心甘情愿為他所用，更何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弱點的扶蘇！

    真想要當(dāng)太子，有些事，扶蘇必須改——

    至少在天下迎來真正的太平之前，他必須得改！

    作者有話要說：

    嬴政：兒子太傻，實在沒得辦法

    嬴政：只能手把手教了

    扶小蘇：_(:3」∠)_

    第87章 開業(yè)

    昨日扶蘇歸來的消息已傳開，百官見到嬴政攜扶蘇入殿并不驚訝。

    大部分人都覺得這次扶蘇在邯鄲郡的表現(xiàn)可圈可點，處置縣官沒有手軟，安置災(zāi)民頗有章法，許多由他擬定的臨時條例甚至拿出來供地方官學(xué)習(xí)借鑒。

    這里頭固然有嬴政要糧給糧要人給人的原因在，可出來當(dāng)官誰沒幾個門客幕僚，也沒見人人都能把官當(dāng)好。

    只能說扶蘇確實天資聰穎！

    下朝之后，扶蘇又當(dāng)回了少府衙門一把手。他離開的時間比較長，衙門里大小事務(wù)都多，光是交接就忙了一整天。

    傍晚扶蘇回到外宅那邊，五只竹熊迫不及待地圍了上來。

    扶蘇挨個把它們擼了過去，又迎來另一波團(tuán)子，是將閭領(lǐng)著弟弟meimei們過來了。

    瞧見已經(jīng)長大了許多的竹熊他們又是驚奇又是羨慕，膽子最大的獻(xiàn)玉還湊上去要看竹熊的爪子和牙齒。好在竹熊大則大矣，腿短手短的圓滾滾體型還是沒變，在扶蘇身邊看起來非常無害，就是摸起來毛開始扎手了。

    天色將黑，扶蘇沒把大小團(tuán)子們趕走，留下他們用了頓晚膳不說，還留他們住了一晚。

    床鋪當(dāng)然不夠用，但誰都不在意，卷了被子就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屋子，還有偷偷挨到竹熊旁邊睡的，瞧起來十分和諧。

    第二日是休沐，扶蘇卻沒閑下來，早上他帶著一群小團(tuán)子去咸陽北阪驗收仿建出來的韓王宮和趙王宮。

    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了門，不想沒走多遠(yuǎn)，迎面撞上了微服出宮的嬴政。

    一群小團(tuán)子挨個站好，乖乖喊人：“父王！”

    五只竹熊也努力朝嬴政嚶嚶啊啊地叫了兩聲，也不知是在喊人還是在示威，畢竟它們現(xiàn)在長大了，已經(jīng)不太怕嬴政了。

    嬴政瞧了他們一眼，對扶蘇一大早出門溜團(tuán)子這種事不甚贊同，才回咸陽就哄小孩玩，像什么樣？

    嬴政隨口問扶蘇：“準(zhǔn)備上哪去？”

    “去咸陽北阪看看?！狈鎏K老實回答。

    嬴政的目的地正巧也一樣，少府衙門昨天和扶蘇備報說韓王宮、趙王宮完工了，嬴政自然得了同樣的消息，趕巧碰上休沐，他便微服出宮準(zhǔn)備去溜達(dá)一圈。

    扶蘇說什么亡國之主住的宮殿不吉利，嬴政雖覺得有點道理，但還是想去瞧瞧被自己命人“搬過來”的兩座王宮到底長什么樣。

    一行人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很快抵達(dá)咸陽北阪。

    才剛下馬車，扶蘇便見不遠(yuǎn)處已是宮室延綿，儼然不再是當(dāng)初那片光禿禿的平地。

    父子倆帶著一串大小團(tuán)子往前溜達(dá)，只見前頭的官衙已經(jīng)改建成商鋪，有些已經(jīng)掛上招牌，外頭還有各色招子迎風(fēng)招展，還沒開業(yè)，瞧著已很有些熱鬧景象，壓根看不出這仿造的是座王宮。

    嬴政：“………”

    雖然已經(jīng)看過改建方案，但是平面圖效果還是不如實景來得有沖擊性。即便是韓國諸官來這邊走一圈，怕是都認(rèn)不太出自己原來的衙門了！

    嬴政睨了眼扶蘇，余光又掃過扶蘇身后綴著的那幾個少年郎和一大串大小團(tuán)子。

    張良李由他都見過，只陳平一個生面孔。

    嬴政多瞧了一眼，發(fā)現(xiàn)這陳平長得竟也俊秀得很。

    嬴政曾聽說魏國的大梁城水網(wǎng)密布，周邊百姓皆生于江邊水畔，無論男女個個皆秀美非常，上一任魏王曾經(jīng)寵幸一個被稱為龍陽君的美少年。

    據(jù)說上一任魏王十分喜愛龍陽君，有次龍陽君哭著和他說起自己釣魚的事，說自己接連釣起許多魚，發(fā)現(xiàn)一條更比一條肥美，便嫌棄起前面的魚來，想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扔掉。他由自己對魚的心態(tài)轉(zhuǎn)變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境遇，很害怕魏王見到新的美人也喜新厭舊。

    魏王聽了，非常心疼，公告全國說誰敢再獻(xiàn)美人就誅他們九族！

    照嬴政看來，這個魏王不太行，居然會被個半大少年迷成那樣。

    嬴政收回停在陳平身上的目光，要說長相，陳平當(dāng)然也是翩翩美少年，不過站在張良他們身邊又顯得平平無奇，似乎這種長相的人隨處可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