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因為如果他們想要堅持自己的學(xué)術(shù)理想,秦人不樂意接受;如果改變自己的學(xué)術(shù)理想,那他們還能稱之為“學(xué)者”嗎? 令人悲哀的是,嘲笑“秦國無學(xué)者”的東方諸國,也正在失去滋養(yǎng)理想與追求的溫床。 這是屬于弓馬與刀劍的時代。 沒有人愿意傾聽那些關(guān)于理想、關(guān)于信念與堅持的呼喊。 那能讓刀劍更鋒利點嗎? 那能讓美酒更甘醇點嗎? 那能讓美人更嬌媚點嗎? 統(tǒng)統(tǒng)不能! 不過是些聒噪且無用的廢話而已! 兩位老者分坐在扶蘇兩側(cè),他們的雙鬢被歲月侵襲,已然花白;他們的臉頰密布著皺紋,帶著抹不去的滄桑。 只有他們的一雙眼睛還帶著灼亮的光芒,不見絲毫渾濁。 他們身后坐著的是他們的弟子,看起來都貧困潦倒、衣衫襤褸,只是背脊卻挺得筆直,始終正襟危坐地聆聽著他們與扶蘇對話。 兩位老者講述著自己從父輩或者師長那里繼承來的思想與理想。 他們講游歷各國所見的百姓之苦。 他們講老天兼愛萬物,所以萬物欣欣,人與人之間也應(yīng)當(dāng)兼相愛、交相利。 他們講人生在世,應(yīng)該少享樂,應(yīng)該不畏艱難困苦,應(yīng)該盡力去“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才不枉活這一遭。 他們已不再有鉅子,不再有“世之顯學(xué)”的輝煌,不再有重義輕生的銳氣,更算不得什么正統(tǒng),但他們還想存留那么一點永遠(yuǎn)都不想放棄的堅持。 兩個老者沒有訴半句苦,說話始終不疾不徐,可話語之中卻滲出nongnong的悲涼。 扶蘇回來這么久,還是第一次感受到這樣深沉的悲哀。 天下之大,卻沒有他們理想的容身之處。 若不是窮途末路,他們怎么會選擇最不像是能容納他們的秦國、怎么會和一個七歲小兒坐而論道? 扶蘇起身拜道:“許老先生,謝老先生,請你們留來下吧。” 他面龐稚氣猶存,目光卻澄澈清明,語氣也堅定而認(rèn)真。 “學(xué)宮雖小,不能給你們多顯赫地位,但它既是仿稷下學(xué)宮而建,自然容得下百家之言?!?/br> 許老、謝老對視一眼,和最開始一樣起身給扶蘇還了一禮,算是應(yīng)下了扶蘇的邀請。 扶蘇帶著李由離開客舍時,心中微微發(fā)沉,這種情緒他在張良要走時感受過。 天下一統(tǒng),必然伴隨著許多國家的衰亡、許多學(xué)說的式微。 還有千千萬萬人的死亡與千千萬萬人的苦難與傷痛。 這是誰都無法改變的事。 “公子。”李由喊扶蘇,目光隱含擔(dān)憂。 扶蘇一頓,收回了思緒,朝李由笑笑:“天色不早了,該回咸陽了。” 李由點點頭,去把在學(xué)宮各處參觀游玩的少年們召集起來,回別莊牽了馬一起回京去。 許是看出扶蘇情緒不高,回去的路上王離話都少了,只偶爾讓扶蘇看看沿途有趣的景致。 王離這人挖掘趣味的能力確實不錯,一路隨意地聊回咸陽,扶蘇心情確實好了些,在宮門前笑著和他們分別。 等扶蘇入了宮門,王離抬腳踢了李由一下,問李由:“你中午和公子去做什么了?怎么感覺公子有些難過?” 王離是王翦的孫子,在去國子學(xué)當(dāng)這什么教官前他祖父曾喊他單獨聊了聊,讓他不要和諸位公子走得太近,任何一個都不要,包括扶蘇。 可惜王離年紀(jì)還不大,和扶蘇、李由相處久了,感覺他們都是值得結(jié)交的朋友,很快把他祖父的告誡拋諸腦后了。 李由看了王離一眼,說道:“公子既然沒帶上你,自然是不想讓你知道的?!闭f完他沒再理會王離,調(diào)轉(zhuǎn)馬頭一夾馬腹,徑自回家去了。 王離被李由噎了一下,哼了一聲,也調(diào)轉(zhuǎn)馬頭走了。 不就是早認(rèn)識公子那么一年半載,得意什么! 另一邊,扶蘇回到宮中才聽?wèi)训抡f早上嬴政去了國子學(xué),據(jù)說離開時不太高興。 扶蘇眉頭跳了跳。 他換了身衣裳去找嬴政。 嬴政正和姚賈、李斯商量政事,聽人說扶蘇來了,淡淡說道:“讓他在偏殿等著。” 傳話的人忙去領(lǐng)扶蘇到偏殿去,還問扶蘇要不要吃點什么糕點墊墊肚子。 扶蘇搖搖頭,安安分分地坐在偏殿等嬴政忙完正事。 這一等,便等到夕陽西斜。 作者有話要說: 扶小蘇:逃課被抓包怎么辦! * 注: 這章關(guān)于墨家、許行之類的內(nèi)容,參考了很多百度百科和一些《墨家思想式微的原因及其對后世的影響》《從周秦諸子關(guān)系談墨家的演變軌跡》《論秦漢時代的墨學(xué)精神》《中國歷史之謎:墨家為何神秘消失?》之類的知網(wǎng)論文和文章(列這么多是因為我忘了是哪篇又不想重新點開看(此處在暗示大部分內(nèi)容是閉起眼睛瞎寫的 第44章 俘虜 晾一邊干等著這個待遇,扶蘇挺久沒享受過了。許是因為重活一次后發(fā)現(xiàn)很多東西都與自己記憶中不太一樣,扶蘇不僅不覺得傷心,還覺得挺新奇。 這樣的父皇莫名讓他覺得既陌生又親近。 等嬴政讓人來領(lǐng)他過去,扶蘇起身理了理衣襟,麻溜地去見嬴政。 李斯他們已經(jīng)走了,后頭還有兩撥人來了又去,這會兒屋里只剩嬴政自個兒坐在那。 嬴政正在凈手,顯然是準(zhǔn)備用膳了,見扶蘇進(jìn)來了面色也不見怒色,反而和氣地讓扶蘇坐到身旁。 扶蘇認(rèn)認(rèn)真真跟著嬴政凈手。 嬴政斜睨扶蘇一眼,這么小一小子,一天到晚那么多主意,還敢自己帶著李由他們往外跑了。他問道:“今天上哪去了?” 扶蘇沒隱瞞,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嬴政。 這事也簡單,是程邈覺得人家是來砸場子的,扶蘇看過對方提出的觀點和改進(jìn)的方法,感覺是批人才,就想親自去見一見。 嬴政隨意地把手擦干,瞅著扶蘇問:“見上了?” 扶蘇點頭:“見上了?!彼o嬴政介紹了一下許、謝兩人,說他們帶著弟子們在各國都待過,最后選擇留在學(xué)宮那邊。由此可見,他們的學(xué)宮辦得好! 吹捧雖然俗氣,但很有用! 嬴政聽完就樂了:“聽起來是他們貨比三家,最后挑了秦國?” 扶蘇道:“父王您這么說也沒錯?!?/br> 嬴政道:“他們之中可有墨家鉅子?” 在許多人心里,重義輕生興許是值得稱道的事,但對于國君來說這可不是什么好事。比如這墨家鉅子對墨家子弟影響力巨大,墨家子弟全都愿意為鉅子交付性命,倘若墨家壯大到一定程度,墨家鉅子無疑是無地之君! 扶蘇說道:“沒有?!卑凑罩x老的說法,他們不過是墨家之中一個小分支,連被楚、齊、趙三支排擠的資格都沒有,唯一比較拿得出手的是他們身上帶著完整的《墨經(jīng)》,內(nèi)容比之宮中的藏本要豐富許多。 嬴政本就不想秦國多一個“無地之君”,既然這個墨家分支沒鉅子,扶蘇想留下就留下好了。 只是想不到這玩票一樣的學(xué)宮,竟真能吸引來兩家子弟。 晚膳送來了,嬴政不再多說,讓扶蘇也先吃了再說。 父子倆這大半年來一起用膳的次數(shù)不少,氣氛還挺融洽。 到吃飽喝足,嬴政還拎著扶蘇去外面散步消食。 今天嬴政和人討論政務(wù)討論完了,用完晚膳天色已黑,宮中處處都點了燈。 夜色中的宮苑令人覺得有些陌生。 扶蘇隨著嬴政走了一段路,忍不住開口問嬴政:“父王,您今天是不是生孩兒的氣了?” 嬴政睨他一眼,不接腔。 扶蘇認(rèn)真保證:“下次孩兒去外面,一定會先稟報父王?!?/br> 嬴政聞言又瞅他一眼,說道:“你有空見天兒往外跑,我可沒那閑工夫聽你稟報?!?/br> 扶蘇見嬴政愿意開口了,當(dāng)即對自己隨意亂跑的行為進(jìn)行深刻檢討,表示自己以后一定會好好上課絕不逃課。 嬴政耐心地等扶蘇檢討完了,才說道:“以后學(xué)宮里想法不同的人越來越多,你信哪一個好?” 扶蘇老實回答:“孔仲尼說過,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百家之言有道理的我就信,沒道理的我不信?!?/br> 人之所以有別于禽畜,無非是因為人有靈智,懂得分辨善惡是非,而不是人云亦云,聽到什么就信什么。 扶蘇仰頭說道:“世上本就沒有多少全知全能的人,父王想要鐵器,會找鐵匠;想要木器,會找木匠。學(xué)問上的事也是一樣的,農(nóng)學(xué)上的問題該找學(xué)農(nóng)的人,法學(xué)上的問題該找學(xué)法的人,集百家之所長,所有難題自然會迎刃而解?!?/br> 這想法倒是和嬴政不謀而合,管他們是哪家的,只要有用便拿來用。 他會問這么一句,只是怕扶蘇被人忽悠了,一頭扎進(jìn)溝里去。 比如跑去學(xué)墨家那什么“重義輕生”,動不動來個抹脖子自殺或者大義滅親。 他可沒這么傻的兒子。 對上扶蘇灼亮的雙眼,嬴政未置可否,直接轉(zhuǎn)了話題:“你回國子學(xué)把時間安排安排,過兩天把下午的時間騰出來,給你點事做。” 扶蘇暫時不用上課,又還是個半大小孩,沒必要一天到晚搞體能訓(xùn)練。就他這小身板,騎射什么的先隨便練練就好,用不著耗上一整天。 扶蘇有點疑惑:“父王您有什么事讓我做?” 嬴政道:“過兩天你就知道了?!彼肓讼?,直接敲定了日期,“就后天吧,你去尋馮去疾,跟著他學(xué)學(xué)?!?/br> 馮去疾是管理政務(wù)的一把好手,兒子馮劫這次隨軍出征了,如果能夠回來,父子倆一個文一個武,前途都不可限量。 扶蘇沒怎么接觸過馮去疾,與馮劫也不熟悉,不過依稀記得他們父子倆才能都挺出眾。 聽嬴政安排自己去跟馮去疾學(xué),扶蘇沒有排斥,點頭答應(yīng)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