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避乖龍+001 龍王廟
每月十五日,揚州東關(guān)街西邊的一家yin店,便會有個說書人,在門首說些古今中外的風(fēng)流趣事。 “都說龍王爺最靈,總施雨霖降甘澤,無欲無求護(hù)萬物,要說無求倒是真,但無欲老夫不認(rèn)同。今日老夫就來說說,因一場欲而出岔子之事?!?/br> yin店且就是賣些閨中助興之物的店。 那說書人估摸四十來歲,頭戴漆紗方巾,穿著一件拖天掃地的衣服,一手拄著木杖,一手拿著折扇,在yin店門階上站著。 門階下,并排擺著三張一腿三牙的八仙桌。 先來者有位坐,后來者只能在桌后方延頸豎耳而站。 喬紅熹路過yin店時,說書人才開場,她抹了一眼yin店,只見白凈臉兒的小生坐了一桌,滿臉皴皺的老生坐了一桌,花容月貌的婦人坐了一桌。桌上放著一杯高果子茶,一碟紅花生,一盤兒鳳仙橘,一壺中州的暖身棗兒酒。每張桌下,放著一盆燒著木炭的鐵爐兒。 階上的說書人忽就弓了腰,朝天深深地拜了三拜,道:“開說之前,老夫先朝天拜三拜,若哪點褻玩了神靈,還請神靈以雷聲告知?!?/br> 話音一落,臺下人歡然鼓掌叫好。 喬紅熹望了望天色,尚有一點白光,索性也尋了一寸隙地站著,聽說書人用一截舌頭,講述那風(fēng)流趣事兒。 “記五百五十年前,龍王龍母化人形,攜手出海巡凡間,凡間好物不勝數(shù),其中有個歡喜佛,龍母一見臉兒紅,龍王一見根癢癢,兩相凡間成繾綣,龍母當(dāng)夕懷龍趾,一懷便是二百年,龍趾遲遲不出宮,龍王取名為蒼遲,名取訖時龍趾落,不想龍趾染凡氣,半龍半人法力弱,深養(yǎng)東海三百年,法力仍是不長進(jìn),龍王上天問王母,為何蒼遲不長進(jìn),王母捻指一呼法,道是蒼遲是乖龍,不思行雨思竄匿,推其成乖龍之由,原是染了凡間氣?!?/br> 說書人一口氣呵完一個故事,天無響雷之兆,底下的小生斗膽兒,問道:“先生先生,何是歡喜佛?” 小生問完,從yin店里慢慢走出一個散著褲腿,頭戴碧幘,手里捧著一尊玉琢歡喜佛的小廝,說書人以扇相指,道:“各位看官,此便是歡喜佛?!?/br> 歡喜佛一出,底下吸氣聲一片,喬紅熹重睫看去,只見那歡喜佛男女兩體抱持,下方緊湊成相連之勢,她面色一紅,悄悄撇過眼去。 說書先生棄了木杖,接過歡喜佛,一起坐到抱角床上,折扇一開,道:“乖龍乖龍,若以后乖龍承老龍王之位,那往后可是要滴雨不下咯?!?/br> 戲謔的辭氣一轉(zhuǎn),說書先生挑挑眉,又道:“說起這歡喜佛,還有另一樁風(fēng)流趣事。三十年前的揚州城里,有個寒窗苦讀十年的小書生,在考前買了個歡喜佛,又上了花臺,不想槐黃時就跳了龍門。正是: 揚州風(fēng)流小書生,偷買羞人歡喜佛,懷揣一袋阿堵物,尋上香玉解裙帶,手握一個紫金鈴,龜縛一張香羅帕。揚州花臺花奶奶,波俏粉面惹俏郎,一寸芳心隨銀去,素手輕解羅裙帶,白腹兜住玉蟾裩,窄牝納進(jìn)夜夜香。紫金鈴與香羅帕,玉蟾裩與夜夜香,兩相同赴陽臺夢,歡然續(xù)夜風(fēng)流緣,被褥紅浪幾分春,春夜有限終將止,攜手共抹瓊脂凍,祝君槐黃跳龍門?!?/br> 在揚州東關(guān)街,十家酒務(wù)兒有七家酒務(wù)兒的門首,都擺著約一人高的梔子花燈,擺上這梔子花燈就說明這家酒務(wù)兒里可讓男子當(dāng)個郎君子弟,還是光明正大的。 有根無根,有銀無銀都愛上花臺。 上花臺不是什么傷面的事兒,飯后圖yin欲,反倒是人之常情。 說書人一面說,yin店內(nèi)一面有小廝送出巴掌般大的歡喜佛,還有話中所提到的紫金鈴、香羅帕、玉蟾裩與夜夜香。 yin店老板亦出了門首,道:“各位看官,這些都是本店新有的妙物,僅有幾件,先到先得?!?/br> 老板話一出,那些有銀之人搶攘而上,將那些妙物一搶而空。 原來這位說書先生,就是yin店老板的托兒,打著說書的旗號挜賣這些溢了價的東西,倒是有幾分頭腦。 喬紅熹咋舌之際,便聽到有個姑娘問:“伏雙伏雙,你為何方才不打雷?!?/br> 拗項看去,那姑娘嘴中吃著饅頭,頭上簇帶珍珠,身穿羅緞桃紅大袖襖兒,香妃色羅緞裙,織金裙襕,模樣十分波俏。 喚作伏雙的男子見問,道:“蠻蠻,說書人所言似是荒謬,但卻一句不假?!?/br> 虞蠻蠻復(fù)問:“伏雙伏雙,這紫金鈴、香羅帕、玉蟾裩與夜夜香都是何物?” 伏雙臉色一紅,眼睛里光有些奇怪,能是何物,不過都是些床上助興的春藥罷了,他支支吾吾道:“蠻蠻,那是可助興之物?!?/br> “是助何興?” 虞蠻蠻還是黑碌碌地問著。 “就是那個……”伏雙梗著脖兒回話,摸著自己黑炭頭似的發(fā)梢,說,“蠻蠻可想試一試?” 虞蠻蠻想了想,道:“這該如何試?” 伏雙笑道:“蠻蠻隨我來。” 喬紅熹蹙著個眉頭,望著一男一女?dāng)y手遠(yuǎn)去,待人消失在眶內(nèi),她長嘆一聲,道:“不怕流氓多,只怕姑娘識不清?!?/br> 日沉月落,天上飄起了六花。 書聽了,東西也買了,方才圍在yin店門首的人閑打牙兒的散去,說書先生一撩袍兒,道:“乖龍不行雨,不知可行欲否?!倍笱笱鬄⒌仉x去。 如今還是數(shù)九的天兒,喬紅熹口中哈著白氣,說上一句俏皮話:“乖龍乖龍,不思行雨思竄匿,乃是無情之龍啊。” 說著,跺跺足,踏著沒踝之雪,艱難地回家洗身取暖。 ———————————————————————— 第一章不小心被我刪了,補在楔子這里吧。 喬紅熹挈著小竹籃,隨著一群包頭馌婦去了到田里。 她如蓬蕊的臉,施了點胭脂,穿著豆綠短夏紗衫,一條佛青穿花百疊裙。小小的足兒踩著一雙紅提跟子的鞋,腰掛一個七事荷包,還系著一條玉叮當(dāng)禁步。油光光的鬢兒下晃著一對金燈籠墜子,抹了層紅的嘴里吃著一個拳頭般大的酸餡兒。 酸餡兒是昨日剩下的,隔了一日,里頭綠油油菜都變成黑黃黑黃的顏色。 味道沒有壞,喬紅熹是個不浪費食物的好姑娘,早上起來時起鍋餾了一下就拿來填寬空的肚子。 田里的耕種人頭頂遮陽帽,上身赤裸,闊肩上搭著一條大汗巾子,穿著一條舊牛頭裈,腳踩豁口芒鞋。 他們渾身上下留著酸溜溜的汗水,連眼札毛上都承著幾顆汗珠子,那在遮陽帽下的頭發(fā)上藏了多少汗水,不能去想。 馌婦送來馨膳,耕種人摘下遮陽帽,紛紛放下手中的活兒,就地圍成一圈兒坐下食馨膳。 田里有許泥濘,喬紅熹今日身穿甜凈的衣裳,想了想就沒下到田里去,在田岸上延長了脖頸張望。 耕種人嘴里嚼著東西,還要呲著白牙兒說話。腔兒洪亮,說的話有幾分樂趣,說至酣處,有沫星子和飯里偶爾從口出。 喬紅熹閑得無聊,提起一點裙擺,露出一截暑襪,亦走到田里去聽他們說趣話拔悶。 “今年的天兒熱得嗆喉啊?!?/br> “是啊,熱死咯,一天到晚衣服濕噠噠的,都沒干過。” “我去年新編的蓑衣一回都沒用上呢,倒是這頂上的遮陽帽,帶壞了三個?!?/br> “定是那兩個三婆惹的禍,好端端的跑去龍王廟里鬧事兒。” “是啊,她們鬧過之后,這天兒一滴雨不下。” 他們說了多久,喬紅熹就聽了多久,話頭都不離雨的字眼。忽一個男子把話繞到了她身上來。 “小喬姑娘今日做了什么糕點去供奉龍王爺?” 天一熱,喬紅熹就是一個懶言之人,見問,她慢慢地掀開竹籃,把籃里的東西給他們看。 只見籃子里有三碟盤子,都裝些可人的糕點。 一碟盤子里裝著用大紅、宮粉紅、潔白梅花做成的餅,每色各一個;一碟盤子里裝了兩塊團花形的糖糕,兩塊如意形的栗糕;一碟子里裝了一個大大的金黃花邊月餅。 耕種人看見這些精美可人的糕點,都贊道:“小喬姑娘雖是圬工,但這手藝是不錯啊。這龍王爺,就是愛吃糕點?!?/br> “是啊,不錯?!眴碳t熹敷衍地笑了一笑。 喬紅熹是揚州東關(guān)街唯一一位圬工,確切點說是揚州東關(guān)街唯一一位姑娘家當(dāng)圬工。 圬工就是干砌磚﹑蓋瓦等等這類苦累活的。 一個姑娘家干不了上天蓋瓦之活,但在地下砌個磚可行。喬紅熹能接到的活兒,就是幫那戶人家修修墻,幫這戶人家砌個水池。 干這些在地下的小活兒,大家都會尋喬紅熹來。因為請一個能上天能下地的圬工所需要的銀子可不少,而請她來,并不需要多少黃白物。 說白了些就是價極廉。 姑娘家揾錢糊口,靠實是不容易啊。再加上近來是張火傘時節(jié),單坐著不動就是一身汗,這種天請能上天下地的圬工,所花的銀兒更是翻三倍不止。 喬紅熹今日要隨這群馌婦到龍王廟里上香,求龍王爺爺莫再吝嗇,大大方方地賞賜些雨水。 揚州東關(guān)街的道地是那座金莖雕墻,且有百年之久的龍王廟。 廟不大,但香火頗盛。 可這座有百年之久龍王廟已差一點就被兩個三婆給親手毀了。 耕種人口中的兩個三婆,一個是東邊賣花的花三婆,一個是西邊賣茶的茶三婆。 為何差些被她們給毀了,這說來也是話長。 半年前,在某日天清月郎之際,花三婆與茶三婆的孩子攜手去上花臺。 花三婆與茶三婆也不管這兩個孩子,都是而立之年,松解個花奶奶的摟帶兒,讓臊根舒爽一番怎么了,但分不要鬧出人命來就好。 但三個月以后,這兩個三婆聽了一件事情之后登時喉間含腥,很快就從喉里噀出一口濁血。 這兩孩兒真鬧出了人命,還是兩條。 兩孩兒半年前,聽了yin店說書先生的書之后就去上了花臺,害了酒,于是上的是同一個花奶奶,不巧的是都忘了避妊,當(dāng)夕那位花奶奶胞宮里就結(jié)了珠。 嘖,還是雙珠。 花奶奶尋死覓活,今日要花三婆的孩子負(fù)責(zé),明日要茶三婆的孩子負(fù)責(zé)任。 這事兒在東關(guān)街傳得沸沸揚揚的,有人說這位花臺女子的孩兒有雙父,逢年過節(jié)得走訪兩家人,好忙乎! 兩個三婆的孩兒都不愿意負(fù)責(zé),花奶奶一氣之下,掩面投湖去了。 花奶奶沒死成,被好心人救了下來。 花三婆與茶三婆關(guān)系不深也不淺,一個賣花的,一個賣茶的,無需攙行奪市,她們劈面相見,略略頷首打個招呼還是會有的。 可出了這檔子的糗事兒事兒,她們說分顏就分顏,分顏分得明明白白的。 一日,她們各自收了攤兒,不約而同地去龍王廟里上香。 這一逢面就開始對罵。 花三婆矮墩墩的身兒站得筆直,道:“你家兒子就是個綴狗尾的賊丑生,沒臉沒皮。” 茶三婆與花三婆都是矮墩墩的身兒。 花三婆把身兒挺直,茶三婆不甘示弱,覷定腳邊一張四足活絡(luò)的小木凳就站上去,回罵:“臭婆子,嘴巴辣,我茶三婆祝你兒子跳不上龍門。” 花三婆“呸”了一聲,伸直食指與拇指,道:“嗨呀,你兒子只有我這一折長的臊根,還敢去上花臺?不知道人家姑娘樂意不樂意了?!?/br> 茶三婆眅了一記眼,她學(xué)這花三婆食指與拇指伸直,但又縮了一半距離,綽著經(jīng)兒,狠狠道:“我家兒子一折長,你家兒子半折長?!?/br> 花三婆老臉一紅,道:“你家兒子臊根長你兒子管花臺女?!?/br> 茶三婆老臉一青,道:“孔融讓梨,你家兒子短,該讓你家兒子管?!?/br> 兩個三婆都是捋下臉兒,臉兒上的顏色是一乍紅一乍青的輪兒換,一替一句,吵得如火如荼。 爭吵至酣處,不知是東街的三婆先動了手還是西街的三婆動了手,總之她們把頗緣發(fā)黑的袖子一折,各抄起竹筐里的東西亂扔起來。 一個扔鮮花,一個扔茶葉,花與茶都是輕如羽毛之物,砸在身上不痛不癢。 她們穿著壯乳的鞋兒,一邊扔還一邊怕疼似地躲,從廟外扔到了廟內(nèi),一個不小心把木案上高燒的香火燭火與寶鴨給打翻了。 燭火正好掉在了裝著小河婆的黃花梨圓神龕上。 這龍王廟不僅奉龍王之像,還奉了小河婆之像。 神龕寬一尺,長二尺,從頭至尾罩了一塊紅綾子布。說是那小河婆面皮嫩,不大愛見人,故而要用一塊紅綾子布罩住。 紅綾子布是易燃的物件,燭火一倒下,火苗燒光了紅綾子布,登時就燃起了神龕。 那神龕亦有百年之久了,受過潮,也不知里頭的木可否被白蟻給食了??傊?,耐不住火燒,碰到了一點火苗就成了灰燼。 紅綾子布和黃花梨圓神龕都在眨眼之間燒盡。 兩個三婆不迭救火,火又開始燒起龍王像。 龍王像高過丈,那時候是數(shù)九天,外頭是六花飛天,百姓擔(dān)心龍王感寒,給他肩頭罩了一件長氈衫。 氈衫亦是易燃的物件?;鹁蛷拈L氈衫擺處一直往上燒,燒到一半,兩個三婆才反應(yīng)過來要去救火。 兩個三婆手忙腳亂地去尋水,待她們尋到水時火已被駐守龍王廟的小和尚給救下了。 一場小小的火燒掉一塊紅綾子布,一個黃花梨圓神龕,還有罩在龍王爺身上的氈衫。 神靈喜靜不喜鬧,經(jīng)過這一出鬧劇,可不就惹怒了小河婆和龍王嗎。 龍王一怒,半年滴雨不下。 河婆一怒,那河水卻是日漸泛濫。 曰:龍王怒而不下雨,小河婆怒則河水泛濫。興許啊是大火燒著了小河婆的臉,小河婆日日以淚洗面兒,淚化作河水,于是那河水就不住地上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