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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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軍們略一躊躇的空檔,沈家府兵便已近前,刀刃微出,顯然是做好了對抗的準(zhǔn)備,禁軍們見狀隨即停住,微妙的保持了平衡。 燕瑯也未曾料到,一慣溫柔敦厚的林氏,竟會說出這樣一番激烈而又尖銳的言辭,她心知這位母親是為了維護(hù)自己,方才如此失態(tài),感懷之余,又覺擔(dān)憂:“母親……” “不必求他,也不要說情!”林氏斷然開口,止住了她的話,聲色俱厲道:“我方才所說,有一句不實之言嗎?!” 燕瑯動容道:“皆是實情?!?/br> 林氏點點頭,慢慢站起身來,恨聲道:“沈家只剩下你我二人,我不怕死,你難道怕嗎?!” 燕瑯心下微動,旋即笑了一笑:“我不怕?!?/br> “好,這才是沈家的女兒!”林氏哽咽道:“你父親戍守邊關(guān)多年,庇護(hù)了多少百姓,誰知他死之后,連自己唯一的女兒都護(hù)不住,九泉之下聽聞此事,也不知他心中作何思量……” 燕瑯見她如此,心里實在難過,低下頭去,悄然落下淚來。 那內(nèi)侍見狀,便柔和了語氣,規(guī)勸道:“沈夫人,奴婢知道您心里邊難受,但也不能口不擇言,說些大逆不道的昏話啊?!?/br> 林氏冷笑一聲,道:“我死都不怕,說幾句話怎么了?我在你面前這樣說,到了那勞什子的陛下面前,我還敢這樣說!” 那內(nèi)侍的臉色徹底難看起來,勉強(qiáng)牽動一下嘴角,皮笑rou不笑道:“沈夫人,您這么說,可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br> 林氏輕蔑的看了他一眼,卻不理會,她撫了撫發(fā)髻衣冠,察覺無恙之后,便向前幾步,越過對峙在門檻外的禁軍和沈家府兵,向老管家道:“勞煩您一回,將府里邊的人都叫來吧?!?/br> 老管家似乎已經(jīng)猜到了她的想法,笑了笑,連腰脊似乎都挺直起來。 他輕輕“噯”了一聲,又吩咐旁邊管事去傳人來。 那內(nèi)侍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神情不安,燕瑯卻猜到了,淡淡一笑,近前去站在了林氏身邊。 沈家府上有仆從近百人,沈平佑過世之后,老管家篩選出去六十個,這會兒便只剩了四十來人,而林立一側(cè),秩序井然的雄健府兵,卻有六百之?dāng)?shù),抬眼望去,宛如一片茂盛而尖銳的叢林。 “今日喚你們來,是我有話要講,”林氏站到臺階頂上,聲音高昂而慷慨:“沈家馬上就要大禍臨頭了!” 話音落地,底下仆從紛紛變色,那前來傳話的內(nèi)侍也是面露慌色,唯有肅立在側(cè)的府兵們面色如常,一言不發(fā)。 林氏恍若未見,恨聲道:“老爺死了!戰(zhàn)死在他戍守了幾十年的疆場上,他是被人害死的!有人延誤軍機(jī),害了他的性命!幾位將軍進(jìn)京,想求陛下做主,徹查此事,可陛下說這事不要緊,先擱著吧,便不再提了!幾位將軍再問,便訓(xùn)斥說他們不知顧全大局,反倒挨了責(zé)罰——天下焉有這樣可笑的事情!” 底下仆從們聽罷,臉色為之大變,府兵們的神情也激憤起來,彼此以目示意,卻無人交頭接耳做聲。 那內(nèi)侍見勢不妙,忙近前去,壓低聲音,威脅道:“沈夫人,你瘋了?難道你要公然跟朝廷對抗,意圖造反嗎?!” 林氏聽罷并不懼怕,反倒笑了起來,她指著那內(nèi)侍,笑聲越來越大,倒像是聽了什么絕妙笑話似的。 那內(nèi)侍被她笑的心頭打顫,滿面驚疑,卻見林氏忽然停了笑聲,厲聲喝道:“就在方才,這位中官帶了陛下的旨意來,你們猜猜看,陛下說什么了?!” 仆從們無人做聲,反倒是府兵之中,有人試探著道:“難道,是找到了暗害大將軍的幕后真兇?” “不,”另有人道:“看夫人神情,便知并非如此?!?/br> “的確不是這樣,”林氏凄然一笑,道:“陛下已經(jīng)決定要與柔然議和,以昌源城為邊境,設(shè)定互市,賠償柔然絹三十萬匹,銀子五百萬兩,年年贈與歲幣,還有——” 她聲音太高,近乎尖銳的道:“將老爺留下的孤女,沈家僅存的血脈,送去柔然和親!” “??!”眾人一片嘩然:“這如何使得?!” “大將軍為國盡忠一生,最后便是這個下場嗎?!天理安在!” “大將軍死了,幕后之人遲遲找不到,倒是送大將軍的女兒去和親這事,手腳倒是麻利!” “這樣的朝廷,已經(jīng)爛到根子了,這樣的君主,還效忠他做什么?!” 那內(nèi)侍聽周遭人越說越是激憤,額頭已是見了冷汗,一邊高聲止?。骸吧餮裕餮?!” 另一邊又慌忙向林氏道:“沈夫人,你瘋了不成?!” “我沒有瘋,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林氏并不理會他,只紅著眼睛,用盡全身氣力道:“老爺他是英雄,可他英雄一世,連自己的女兒都護(hù)不住,憑什么??!” 說到此處,她痛哭出聲:“哪有這樣的道理?憑什么有這種事?!” “柔然,”林氏指向北方,道:“與沈家與不共戴天之仇,沈家的女兒,寧死也不會和親過去!這道狗屁圣旨,我是一定不會遵從的!等這位中官回宮稟報之后,抄家的旨意也許就會下來了。你們不是沈家的人,沒必要留下陪著死,想走的去賬房那兒領(lǐng)三十兩銀子,咱們主仆一場,好聚好散。” 仆從們臉上閃現(xiàn)出幾分猶豫,卻沒人愿意第一個站出來,林氏見狀微微一笑,道:“陳嬤嬤,我知道你剛添了孫兒,是個很可愛的孩子,走吧,去安享天倫,不必留下來陪我們。” 說著,便吩咐道:“去取三十兩銀子給她,叫收拾了行囊,好生送出去吧。” “還有你們,”她環(huán)視剩下的人,道:“你們不是沈家的人,沒必要為沈家人送死,領(lǐng)了銀子,自去謀生吧?!?/br> 仆從們見狀,便大著膽子近前,向林氏與燕瑯磕個頭,三三兩兩的離去,到最后,便只剩下二十余人留在原地,不曾動身。 林氏見狀,便知道那是決意留下了,又看向沒有一人出列的府兵,道:“你們也是一樣?!?/br> “夫人不要趕我們走,”站在前列的男人面容堅毅,哽咽道:“我們世代受沈家恩惠,哪有主家蒙難,便分散逃命的道理?昔年田橫死,五百士隨之自盡,難道我們便沒有這樣的忠義之心嗎?!” 燕瑯受此觸動,不覺流下淚來,林氏也是垂淚,與繼女對視一眼,齊齊近前施禮:“未亡人在此,謝過諸位了!” 六百府兵還禮,震聲道:“義當(dāng)如此!” 系統(tǒng)哽咽道:“我要哭了嗚嗚嗚嗚……” 燕瑯亦感懷道:“人跟草木的區(qū)別,不就是有心嗎?!?/br> “反了反了!”那內(nèi)侍見狀,既慌又驚:“你們這是要造反??!” “把他打出去!”林氏冷笑一聲,第一次有了將門主母的氣度:“這是沈家,那就是沈家人說了算,我不歡迎這個客人!” 那內(nèi)侍慌忙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土?”林氏鄙薄道:“如果我們的王,連他的百姓,他的子民都無法庇護(hù),那還要他做什么呢?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嗎?!” 她擺擺手,轉(zhuǎn)身進(jìn)了內(nèi)廳:“趕他出去,不要在這兒滿嘴胡言,惹人煩心!” 府兵們震聲道:“是!” 說完,便拔刀指向那內(nèi)侍,道:“滾!” 聲威之至,連禁軍們都為之所攝,不曾多言,提著瑟瑟發(fā)抖的內(nèi)侍,低頭快步離去。 老管家眼見這一幕,眼底似乎閃過一抹笑意,搖搖頭,道:“把門關(guān)上吧?!?/br> 燕瑯與林氏一道回了內(nèi)廳,便被林氏一把抱住了。 她不如燕瑯高,近來傷心憂慮交加,食量驟減,身量瘦削的只剩下一把骨頭,輕飄飄的。 燕瑯察覺到她身體在劇烈顫抖,心底不禁響起一聲嘆息,同樣抱住她的肩膀,溫柔的拍了拍。 “怎么會有這種事呢!”林氏不復(fù)方才激昂之態(tài),小聲的哭了起來,她無助道:“皇帝難道沒有心嗎?以中國華夏而向夷狄稱兄,這固然可恥,可是,可是……” 她泣不成聲:“大將軍他戍守邊關(guān)幾十年,無數(shù)次打退柔然來兵,庇護(hù)百姓,最后又戰(zhàn)死沙場,朝廷卻將他的孤女送去和親,將忠義之士的女兒送給柔然羞辱□□,這難道不可恥嗎?!此非人所為也!” “我不會嫁過去的,您不是也說了嗎?”燕瑯反倒笑了,用力的抱了她一下,然后松開:“死也不會?!?/br> “好,”林氏笑著撫了撫她面頰,道:“死且不懼,那便沒什么能嚇倒我們?!?/br> “管家?”她抬聲喚了一句。 老管家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夫人有何吩咐?” “死刑犯臨行之前都有斷頭飯吃,咱們不能沒有,”林氏道:“去置辦酒菜,再備些魚rou吃食,再晚一會兒,我跟靜秋與諸壯士同飲?!?/br> 她的侍婢春華在側(cè),聽得微有遲疑,低聲道:“夫人,老爺?shù)膯势谶€沒過呢……” “死人礙不過活人,已經(jīng)這步田地,再守下去還有什么意思?”燕瑯淡淡道:“沈伯,去準(zhǔn)備吧,咱們堂堂正正,問心無愧,父親九泉之下得知,不會怪罪的。” 老管家笑著應(yīng)了一聲:“好?!?/br> …… 那內(nèi)侍被刀鋒逼出沈家門口之后,冒了滿頭的冷汗,既是畏懼沈家這群命都敢不要的瘋子,又不敢想象回去復(fù)旨之后,皇帝會作何反應(yīng)。 一滴冷汗從額頭低落,也將這內(nèi)侍從混沌中驚醒,像是做了一場噩夢似的,他不覺打個冷戰(zhàn)。 老管家?guī)е畞砣藦睦镞厓撼鰜?,見到的便是這幕,客氣的停下來,道:“雖說已經(jīng)出了沈家的門,可這兒畢竟也是我們家門口,還請這位中官挪個地方,到別處去發(fā)愣吧?!?/br> 那內(nèi)侍這會兒是真怕了沈家人,木然的往路邊走了走,卻聽身邊的禁衛(wèi)問老管家:“您這是要去哪兒?” “夫人吩咐我去置辦些酒菜,今日與府中人共飲,”老管家坦然道:“人之將死,總得暢快一回,不是嗎?” 那禁衛(wèi)聽得默然,臉上卻顯露出敬慕之色,向老管家頷首致禮,目送他離去后,道:“咱們也回宮去復(fù)命吧?!?/br> …… 柔然國書上所提的賠償要求,皇帝都可應(yīng)允,唯有那條兄弟之稱,決計不肯點頭。 銀錢這種東西賠也就賠了,雖然都說真金白銀,但于他而言,卻只是數(shù)目,但向“稱兄”這種喪權(quán)辱國的事情,卻是會被史官幾下,釘在恥辱柱上的,但凡有些羞恥心的君主,就不會答允。 天子之職莫大于禮,禮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這也是少數(shù)朝臣認(rèn)同皇帝這般選擇的原因所在——唯名與器不可假人。 皇帝想這么做,又怕百姓非議,邊軍反對,蘇皇后看出他心思,便主動進(jìn)言道:“鎮(zhèn)國公忠烈,他的女兒想必也該有父親那樣大公無私的覺悟,知曉為國、為君分憂才是?!?/br> “梓潼說的很是?!边@話說到了皇帝心坎上,他欣慰的笑了笑,便順?biāo)浦?,吩咐?nèi)侍往沈家去走一遭,將這意思告知那位榮安郡主。 最初的時候,蘇皇后與晉王其實并不打算害死沈平佑,畢竟柔然此次來勢洶洶,沈平佑若是死了,昌源失守,柔然大軍便可長驅(qū)直入,一舉沖進(jìn)大夏腹地,如此一來,誰也無法預(yù)料結(jié)局如何。 晉王對付沈平佑,是為了抗衡楚王慕容晟,而抗衡楚王慕容晟,無非是為了皇位,總不能為了打壓自己的競爭對手,直接把大夏江山葬送了吧? 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不知道是哪一環(huán)出了問題,原本設(shè)置成的“戰(zhàn)敗”變成了“戰(zhàn)死”,連昌源也失守了,以至于柔然在這場和談中,一開始就占據(jù)了有利地位。 過去的錯誤已經(jīng)無法再彌補,蘇皇后與晉王肯定也不會因此而對沈家心生愧疚,現(xiàn)下有這么個機(jī)會,能把沈平佑的女兒送走,斬草除根,真是再好不過了。 皇帝隱約猜到了蘇皇后的心思,卻也懶得同她計較,畢竟此時此刻,他們的利益訴求一致。 內(nèi)侍滿頭冷汗的回宮報信時,大夏最尊貴的這雙夫妻正相對用膳,雖然各自心懷鬼胎,場面上倒十分溫馨靜好。 “你也是宮中老人了,怎么這般毛躁?” 皇帝看著進(jìn)殿之后,便癱軟在地上的內(nèi)侍,“啪”的擱下筷子,含怒道:“沈家人是怎么說的?” 林氏說了那么多,每一句都是大逆不道,內(nèi)侍身子抖得像在篩糠,嘴唇動了幾動,卻都不敢開口。 皇帝見狀,便知此行不順,面色陰郁起來,暴喝道:“講!” 內(nèi)侍聽得一個哆嗦,卻也不敢再瞞,顫聲將自己往沈家去之后發(fā)生的事情講了,便跪伏于地,不敢作聲。 不只是他,殿中的宮人內(nèi)侍們都如同啞巴了一般,垂著手噤若寒蟬,寂寂不聞一聲,連蘇皇后都低下頭,默不作聲的停了手上動作。 因為此時此刻,皇帝臉色紅漲的嚇人,目光兇戾,宛如一頭隨時可能擇人而噬的暴虐野獸。 “賤婦敢爾!”伴隨著一聲怒喝,皇帝猛地躲過御前侍衛(wèi)佩刀,拔出鞘后,順勢橫劈,力道之大,竟叫那內(nèi)侍人首分離,橫死當(dāng)場。 那顆頭顱滾了幾下,停在了富麗柔軟的地毯上,鮮血噴濺,打濕了一側(cè)宮人的裙擺。 蘇皇后養(yǎng)尊處優(yōu)久了,何曾見過這等血腥場面,一聲驚呼剛剛溢出嘴邊,她便反應(yīng)過來,顫抖著捂住了嘴。 “傳朕旨意,林氏言行無狀,大逆不道,即刻溢殺!” 皇帝怒意不消,咆哮道:“死后將其梟首,不得全尸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