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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辟寒金在線閱讀 - 第98節(jié)

第98節(jié)

    “他小的時候,不知道你是他的什么人,更不知道從前的那些事。你于他而言,只是一個陌生人。但就是這樣的你,獲得了他的敬重,也獲得了他的感情。后來他想起了從前的事。他因為我,恨著那個從前的你,也一直記著這一輩子,他小時候認(rèn)識的那個你。”

    “我原本最不希望的事情,就是他也記起從前的事。他是最善良也最貼心的孩子。我盼他什么都不知道,以最純真的心,過好這一輩子。但現(xiàn)在這樣,未嘗也不是一件好事。經(jīng)歷過了最壞的時刻,也感受過了最好的感情,給他一些時間,他會想明白的?!?/br>
    謝長庚沉默了片刻,忽叫她稍等,拿了自己的佩劍,以布裹覆,上馬朝前追去,片刻之后,追上了那一行方才奉了慕扶蘭的命而上路回往上京復(fù)命的隨從,將手中的衣劍,遞了過去,說道:“回去之后,將此物轉(zhuǎn)呈陛下,再帶上一句話,道此物原主,心情一如他當(dāng)年贈物之時,未曾有過半分改變!”

    眾人并不認(rèn)得他,只知他是這塞外孤城的城守,偏又與這年輕的慕太后,似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干系,此刻見他追來,又這般吩咐,怎敢不應(yīng)?

    領(lǐng)隊急忙下馬,恭敬接過,連聲答應(yīng)。

    謝長庚點了點頭,轉(zhuǎn)身縱馬而去。

    他回往哨點,遠(yuǎn)遠(yuǎn)見她立在雪地之中,正和士兵說話。

    城主身份神秘。金城的守城士兵,除了崇他用兵如神、威震天山,對他死力效忠之外,連他那部胡子下的臉都沒看清過,更遑論他的來歷了。從前無事之時,士兵偶也曾因好奇,私下議論過。有人說他是前朝舊將,被發(fā)來此處,戴罪立功。有人說他或是先帝身邊的得力之人,或是功高蓋主,不為少帝所容,方來了此處。萬萬沒有想到,忽然竟有一個如此美貌的夫人,不遠(yuǎn)萬里,來此和他相聚。

    方才城主去后,幾個膽大的士兵便朝她靠了過去,問她可是城主夫人,可會留下。

    慕扶蘭笑道:“我是他的妻,亦是郎中。他說這里地方苦寒,你們?nèi)贬t(yī)少藥,所以我便來了。”

    士兵們歡喜不已,轉(zhuǎn)頭見城主回了,爭相涌上,口中喊道:“大人,這里冷,快些將夫人帶回城中去!”

    謝長庚哈哈大笑,道:“那就有勞你們在此再守幾日了,等到大雪封山,你們撤回了城中,我便叫人宰羊上酒,犒賞你們!”

    在士兵的歡呼聲中,謝長庚縱馬到了近前,彎腰一把抄起慕扶蘭,將她掠上馬背,朝著前方疾馳而去。

    第101章

    這一年的冬天, 將近年底之時,天山積雪封得格外厚。一連半個月多,古道之上,不見半點人蹤。但金城之中, 氣氛卻是前所未有的熱鬧。

    就在大雪封道之前,發(fā)自河西的最后一批用以過冬的物資及時送到了。除了人手一件厚實的棉服,大車大車的魚、rou、還有此處冬季難得一見的各種果蔬,數(shù)量豐富,足以過冬。那俱毗羅的商人為表感激,在回去之后,亦派人往金城送來了許多禮物, 其中便有數(shù)車巨大木桶裝運的葡萄美酒。

    西域的葡萄美酒,向來以貢品之名而人盡皆知, 以稀為貴。到了新歷年前的那日,金城之中, 殺羊烹牛,城主賜下美酒,令士兵分而飲之,人人歡聲笑語,慶賀新歷,至深夜方歇。

    冬去春來,冰雪消融, 一封發(fā)自天山的信,被送到了上京宮中那少年的手中。

    信是慕扶蘭的手書。

    她說自己一切皆好, 叫他不必掛心。天氣漸暖,道路復(fù)通,無事之時,她常外出行走。不同于當(dāng)年匆匆而來,匆匆離去。如今深入此地,才知寶山之壯美,貨資之豐富,非筆墨能形容萬一。前些日,她在道上偶遇了今春第一撥從東而來的商旅,閑談之時,獲悉歲初朝廷頒文繼續(xù)減賦,民眾得惠,感戴天恩,她頗是欣慰,囑他勤政之余,亦不可過勞。又說天山南北,民眾視白牦為神畜,見之以為吉祥。去歲大雪封山之時,有士兵捕到了一頭在野外受傷的白牦,帶回城中獻給了她。她替白牦治好傷后,日前趁著春暖,將它放歸原野。白牦臨去,似通人性,數(shù)次回首,方淌水而去。

    她在信中,絮絮地講述著她在那地方的日常,如同閑話家常,半句也未提那男子,只在信末,附了一張繪于羊皮卷上的天山南北地理輿圖,說那繪圖之人,費了幾年時間,踏遍每一處關(guān)口河川,方制了此圖,圖中圈點之處,便是建議扎哨之所,供朝廷日用參用。

    少年一遍又一遍地讀著書信,放下,拿起了那卷羊皮紙,攤開在桌面之上,注視了良久,隨后起身,從一口檀箱之中,取出了一樣以布包裹的狹長物件。

    他一層層地解著,一直解到布下,露出了那柄他再熟悉不過的鏤著青色云紋的劍。

    他緩緩地拔出了劍,橫于面前,和白刃之上映出的那雙黑色眼眸對望著,眼眶漸漸地紅了。

    ……

    六月,這幾日,正是采摘一種名叫紫丹草的草藥的最好時候,再過些日,等花一開,藥性便就大減。謝長庚撇下別事,特意陪著慕扶蘭出城上山采藥。兩人清早出發(fā),騎馬到了山麓,放馬吃草,謝長庚叫同行之人等在山下,自己伴著慕扶蘭登山而上。

    雪線之下,溪流潺潺,野花遍地,兩人半是采藥,半是覽景,不知不覺,大半日過去,謝長庚見她爬山似也累了,前頭恰有一塊平坦石頭,便叫她坐上歇息。

    慕扶蘭坐在石上,抱膝凝望不遠(yuǎn)之外丈夫替自己攀巖采藥的背影,漸漸出神。片刻之后,見他走了過來,回過神,忙從石上下去,朝他迎去。

    “夠不夠?若是不夠,我再去幫你找。”謝長庚問她。

    “已經(jīng)夠了,我們下山吧。”

    慕扶蘭取出自己的手帕,替丈夫擦拭額頭滲出的汗。

    謝長庚順勢低頭,親了她一下,道:“要是走不動,我背你下去?!彼恼Z氣,帶了點親昵的撩撥。

    慕扶蘭一笑,隨即一把推開他,說:“誰要你背!”說著自己拿起藥籃,邁步要走,卻見他站著不動,雙目緊緊盯著她的身后,反手就取弓箭。

    她順著他的視線扭頭,見山坡那頭的溪流之畔,來了一只麋鹿,毛色美麗,停在溪畔,正低頭飲水。

    謝長庚已是彎弓搭箭,瞄準(zhǔn)麋鹿。

    他的箭法百發(fā)百中,這一箭出去,這頭自己撞上來的獵物,還有的好?

    慕扶蘭忙握住了他的手腕:“它是母鹿。這季節(jié),母鹿產(chǎn)期過去不久。若有小鹿,母子便再不能相見了。你不要射它?!?/br>
    她話音才落,樹叢之后就蹦出來一頭小鹿,追到了母鹿的身邊,跟著喝水。母鹿轉(zhuǎn)頭,伸舌替小鹿舔著臉上的毛,母子親昵,情狀動人。

    謝長庚一怔,慢慢地放下了弓箭,見她望著溪邊的麋鹿母子,雙眸一眨不眨,直到母鹿帶著小鹿離去,依然望著那方向,不敢驚她,半晌,等她自己轉(zhuǎn)過頭來,方伸手,輕輕地握住了她手:“走吧,回去了。”

    慕扶蘭輕輕嗯了一聲,隨他下山。路上仿佛有些恍惚,腳下絆了一下。謝長庚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扶住,順勢停在她的面前,微微矮身下去,柔聲道:“你采了一天的藥,乏了,我背你走幾步吧?!辈挥煞终f,將她背了起來。

    慕扶蘭沒再拒絕,臉貼著他的后頸,一言不發(fā),安靜地伏在丈夫?qū)捄竦暮蟊持稀?/br>
    謝長庚便如此負(fù)著她,穩(wěn)穩(wěn)地下了山。

    兩人歸城,天已黑了,回到住處,沐浴過后,謝長庚抱她上床,和她并頭而臥,凝視著枕畔的妻。

    她面若芙蓉,笑道:“你這么瞧我做什么?又不是第一日見?!?/br>
    謝長庚的指輕輕撫過她的面頰?!疤m兒,你今日是不是想熙兒了?”

    他遲疑了下,“你若實在想他了,明日我便送你去河西。你無論何時回來皆可,我等你?!?/br>
    慕扶蘭沉默了片刻,低低地道:“今日見到麋鹿,令我想起當(dāng)初熙兒小時的情景,一時有些觸景生情。你不要多想?!?/br>
    謝長庚伸臂,將她身子攬入了自己的懷中,慢慢地抱緊了。

    慕扶蘭依偎在丈夫的胸膛里,聽著他發(fā)出的心跳之聲,閉上了眼睛。

    夜?jié)u漸深了,身畔嬌妻,已是沉沉睡去,謝長庚想著她白天看見那麋鹿母子親昵相處時的樣子,久久無法入眠,怕擾了她的安睡,他悄悄從床上起了身,出屋,立于階前,望月沉思之際,聽到院門傳來拍聲。

    他穿院而出,過去開門。見是仆從來了,道方才城門門卒那里傳話,城外來了一位少年公子,自稱是城主夫人之子,來此探望雙親,叫予以傳話。

    謝長庚的身影定了片刻,仿佛才回過神。他猛地轉(zhuǎn)頭,似就要往里而去,忽又停了下來,再次轉(zhuǎn)身而去,出了大門,上了那來報信的門卒的馬,驅(qū)著便朝城門方向疾馳而去。

    他趕到了城門口,翻身下馬,一口氣未停,奔出城門之外。

    一個少年,夜色勾勒出他清瘦而頎長的身影,月光照出他清俊而雋秀的面龐,他靜靜地立在道旁,望著那個出現(xiàn)在城門之后,正向著自己奔來的男子。幾乎是同一時刻,邁步向他走了過去。

    “熙兒!”

    謝長庚喚了他一聲,聲音乍聽起來,低沉而平穩(wěn)。然而倘若細(xì)聽,不難辨出,他的聲音里,含著顫聲,心情之激動,可見一斑。

    少年凝視著他。

    “父皇,我是來探望娘親的。”他說。

    “除了探望娘親,我也想對你說,那個名叫熙兒的人,他一直沒有忘記他小時候來這里的那一回,他曾問你,這地方何以起名金城。他記得父皇當(dāng)時對他說,當(dāng)夏日到來,雪化盡時,太陽照下,站在雪峰之上看下去,城池里便仿佛鋪滿黃金,所以名叫金城。父皇你還說,他只要想看,隨時都可以來……”

    “夏日到來了,不知道父皇你還愿不愿意帶我,去看這里如同鋪滿黃金的美景?

    少年的聲音哽咽了,朝著面前的男人,緩緩地跪了下去,叩首于地。

    謝長庚疾步上去,將少年從地上帶了起來。

    他看著面前的少年,雙目漸漸發(fā)熱,抬手緊緊握住了他的肩膀,低聲道:“明日我便帶你去看。走吧,先去看你娘親去。她今日還想起了你,我哄了她許久,她才睡著?!?/br>
    少年飛快地擦了擦眼睛,點頭,跟著他大步入城。

    ……

    少年在這城中,停留了三日。

    到了第三日,他要回了。

    慕扶蘭坐在馬車之中,送了他一程又一程,終于送到終點,前方就是他的駐蹕之地,這才停了下來。

    少年向她拜別,下了馬車,依依不舍地回望了一眼身后那輛車中那個還在目送著自己的女子,對著謝長庚低聲道:“父皇,我回去了。你要好好保護我的娘親,保護她一輩子平安喜樂?!?/br>
    謝長庚亦回頭,看了一眼,含笑點頭。

    少年終于上馬離去。

    慕扶蘭目送少年背影漸漸遠(yuǎn)去,等丈夫回來上了馬車,問他:“方才你們說了什么?”

    謝長庚望著她那雙泛紅的美眸,將她擁入懷中:“我答應(yīng)熙兒,好好保護你,一輩子平安喜樂?!?/br>
    慕扶蘭靠在丈夫的懷里,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這一夜,兩人宛若新婚,耳鬢廝磨,糾纏到了深夜,方停了下來。

    慕扶蘭分明倦極了,良宵若此,又不舍睡去,要他給自己講個故事。

    他想了下,說好。

    “……講的是不知哪朝哪代,朝廷氣數(shù)將近,天下藩王爭亂,有一出身水匪之少年,姓謝,名長庚,年紀(jì)輕輕,便做了江上巨寇,號令豪杰。但他野心昭彰,心性狠辣,加上也有幾分本事,又豈甘心一世以寇而生?早就立志登頂天下,謀這天子之位。為達目的,他將主意落在了洞庭長沙王王女的身上,想娶她為妻,以此為階,步入官場……”

    慕扶蘭聽得暈暈欲睡,打了個哈欠,含含糊糊地道:“不要聽這個……后頭我都知道的……你換一個……”

    謝長庚摸了摸蜷在自己懷抱中的腦袋,哄道:“你聽下去,后頭不一樣的?!?/br>
    他繼續(xù)講:“卻說慕氏王女,那年不過十三,雖是小小少女,卻早早拜了君山藥翁為師,向他學(xué)醫(yī)識藥。那一日,她到君山去尋藥翁,到了藥廬之前,卻被告知藥翁正有訪客,便想先行下山。她又怎知,藥廬之中,那個昨夜月下渡江,乘一烏船而來,此刻正與藥翁對坐煮茶的野心之人,他心情忐忑,終于等到了她的現(xiàn)身,恨不能立刻追她出去?……”

    謝長庚說著,未聽她有半點反應(yīng),低頭,見懷中之人已睡去了。

    他笑了起來,打住,凝視她睡顏片刻,替她蓋被,擁她而眠。

    其時萬里之外,洞庭君山斷崖之側(cè),那株曾遭雷火后又重生的老柏之上,夜鳥靜靜宿巢。

    明月在天,清風(fēng)朗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