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逐回過神，登時垂眸斂了眼中波瀾，低身行禮，“草民謝逐，參見陛下?！?/br>
    “咳——”

    賀緲清了清嗓，“平身?！?/br>
    之前在謝宅時，她除了易容，聲音也稍作了改變，就連語調(diào)都會刻意上揚。而如今再做回賀緲，做回女帝，嗓音便會稍微低沉些。

    “今早陸指揮使突然有要事求見，讓先生久等了?！?/br>
    在暖閣正中的紫檀龍紋御座上坐下，賀緲朝謝逐抬手，抱歉地笑了笑，“先生請坐。”

    謝逐回頭看了一眼，“陛下，這……不合規(guī)矩。”

    “陛下，這確實不合規(guī)矩。”

    薛顯忍不住插話。

    哪有區(qū)區(qū)一介布衣面圣時，能在御座下坐著高談闊論的？若說體恤臣下，陸玨陸大人辛苦了整整一夜，頂著倆黑眼圈過來時，怎么不見陛下給他賜座？

    還不是因為那張臉！

    薛祿被自家?guī)煾高@突如其來的插話嚇了一跳，眼觀鼻鼻觀心連大氣都不敢喘。玉歌也覺得不妥，忍不住朝他搖了搖頭。

    賀緲偏頭看了薛顯一眼，雖有些詫異，卻完全明白薛顯這莫名其妙的敵意從何而來，“你們下去吧……留玉歌在這就夠了?！?/br>
    “陛下……”

    “下去吧?！?/br>
    賀緲微微皺眉。

    “……是。”

    薛顯抿了抿唇，領(lǐng)著薛祿躬身退了下去。

    賀緲再次開口，笑容絲毫沒有防備，“先生坐吧，先生從大晉而來，便是朕的自家人。更何況先生是受義父所托，前來助朕一臂之力，朕也應(yīng)當(dāng)禮賢下士。先生不必拘禮。”

    “……多謝陛下。”

    被她的笑容晃了眼，謝逐沒有再推辭。

    謝逐進(jìn)宮后已經(jīng)站了快一個時辰，膝下微微有些僵硬。他面上雖不動聲色，可坐下時身后那只手還是暗暗在凳沿邊撐了撐。

    賀緲沒有忽視他這一小動作，心中更加確信了陸玨所說的那場意外。

    可幼時為劫匪所傷，分明他才是受害者，造孽的也應(yīng)當(dāng)是傷人者。為何在此之后不能再踏足寺院的，卻是他謝逐？而他來尋人，尋的難不成是仇人？

    賀緲靈光一閃，突然憶起那日在廣福寺，謝逐喚的那聲阮阮。難道他所尋之人，名中湊巧也有個阮字？乳名也叫做軟軟？

    謝逐有些失落。

    他原以為無論如何，見到大顏女帝的第一眼必然能分辨出陌生或是熟悉。不料女帝美則美矣，這一眼卻只是反應(yīng)平常，最后他既沒能將面前這位女帝陛下與夢中人重合，卻也不敢斷言兩人之間毫無關(guān)聯(lián)。

    ……許是因為女帝遮掩起異瞳的緣故？

    謝逐低垂著眼。

    可即便拋開異瞳不談，御座上的女帝端重沉穩(wěn)，談笑間輕描淡寫，半點不失皇家天威，甚至似有晉帝之風(fēng)……

    實在是與他夢中那個嬌憨爛漫的小姑娘完全對不上號。

    撇開異瞳一比較，反倒是青阮與夢中人更相似些。

    第23章

    ……青阮？

    突然想起這個名字，謝逐自己都愣了愣。

    他怎么會又想起那個丫頭？

    呵。

    也不知那云韶府有何好的，竟讓她巴巴地往紫禁城里擠。

    不過一個樂舞教坊，又被宮中一堆禮儀規(guī)矩所累，既無自由還動輒有掉腦袋的危險，哪里有什么好的。

    看來有些人是天生沒心沒肺罷了。

    謝逐扯了扯嘴角。

    “謝先生？”

    見他似乎想什么想的有些出神，賀緲半挑了眉看他，“謝先生是建元九年，義父欽點的狀元？”

    “……是。”

    謝逐頷首，“此后三年，草民便在翰林院任修撰一職。”

    賀緲哦了一聲，還是明知故問，“依照先生的才華，義父應(yīng)當(dāng)很快就會提拔重用，怎會做了……三年修撰？”

    在謝逐看來，女帝定是早就將他的底細(xì)打探地一清二楚。而此刻提及這些，必然存了試探之意，所以思慮再三格外謹(jǐn)慎。

    若實話實說，說自己是因玉滄的出身不受重用，難免有挑撥晉顏關(guān)系的嫌疑?？扇粽f自己是不堪大用，他來大顏又擔(dān)著晉帝引薦的名義。

    “草民性子執(zhí)拗，雖有抱負(fù)卻不知變通，初入翰林時年少氣盛，得罪了不少人。在翰林院磨了幾年心性，晉帝見草民有所長進(jìn)不再冒失，才放心讓草民來大顏輔佐陛下?！?/br>
    賀緲忍不住翹了翹唇，卻又擔(dān)心被謝逐看出什么，立刻壓平了嘴角。

    她當(dāng)然知道謝逐能察覺出自己的試探，卻壓根沒有收斂的意思，就純粹惡作劇似的想要嚇?biāo)粐?，看看他糾結(jié)緊張的樣子……

    “先生不必多慮，朕今日召先生入宮不為政事，只是想尋個人聊聊天罷了，先生隨意就好?！?/br>
    她笑了笑。

    “……是?！?/br>
    謝逐一時有些摸不清她的心思，“陛下想……聊些什么？”

    賀緲想了想，“朕有幾年沒回大晉了，不知義父義母近況如何？”

    她微微停頓了片刻，垂眼補充道，“還有棠昭和……棠暄?！?/br>
    = = =

    長公主府。

    “你說什么？”

    賀琳瑯正在亭中喂魚，一聽到下人的回報，手里的魚食全都砸進(jìn)了池里，引得那些錦鯉紛紛聚到池畔爭搶。

    “殿下……”來人不敢抬頭，反而更壓低了些，喏喏開口，“謝逐進(jìn)宮大半日了，先是在鸞臺暖閣待了一兩個時辰，被皇上留在宮中用膳。午后，午后又去了御花園，陪皇上賞花飲茶，直到現(xiàn)在還未出宮，正在晚景亭中……”

    他吞吞吐吐，“與皇上手談。”

    賀琳瑯重重地拍了一掌欄桿，怒其不爭地咬牙，“混賬！”

    一旁的侍女連忙出言阻攔，“殿下慎言?！?/br>
    “本宮就知道，那謝逐就是個妖孽，就是專門來禍主的妖孽……”

    賀琳瑯恨恨地?fù)]開她，撐在欄桿上的手緩緩收緊，“更衣，本宮要進(jìn)宮?！?/br>
    除了長公主府，宮內(nèi)鸞臺也有人坐不住了。

    “那謝逐竟然有如此大的本事？”

    鸞臺西殿，景毓心不在焉地在殿內(nèi)踱來踱去，一直探著頭朝殿外瞧。

    他轉(zhuǎn)頭，看了眼正在鄰桌伏案謄寫批示的方以唯，又看了看對面湊在一起的周青岸他們，轉(zhuǎn)了轉(zhuǎn)眼，還是扭身朝方以唯走了過去。

    因女帝病了這幾日，鳳閣送來的奏章文書積壓了不少，女帝一人來不及細(xì)細(xì)批閱，便字跡潦草簡短批復(fù)了一部分奏章。隨后將周青岸和方以唯召去囑咐了幾句，讓他們將這些奏章帶回鸞臺，領(lǐng)著鸞臺幾人遵照字樣，以朱筆謄寫在奏章右上角。

    方以唯正認(rèn)真地翻閱著奏章，卻不料眼前光線一暗，景毓側(cè)著身坐在了她的案上，遮擋了她的大半光線。

    “你做什么？”

    她詫異地抬眼。

    景毓壓低聲音鬼鬼祟祟地問，“方姑娘……”

    “方侍書?！?/br>
    方以唯皺眉打斷了他。

    “行行行，方侍書。你前幾日不是去了長公主府的曲水宴嗎？你肯定見到謝逐了吧？”

    見方以唯又低下頭重新謄抄起來，景毓探手奪過她手里的朱筆，警惕地問，“那個謝逐真的像傳言說的那樣，長得很好看？”

    這一問落在了周青岸的耳里，讓他不屑地嗤了一聲。

    倒是裴喻，默默直起身朝景毓這里看了一眼，面上毫無波瀾，耳朵卻豎了起來。褚廷之一抬眼便瞧見他這幅表里不一的別扭樣，忍不住飛了他一個眼刀。

    方以唯仔細(xì)回想了一下，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好看，很好看?！?/br>
    景毓噌地從桌上跳了下來，不滿地質(zhì)問，“能有多好看？”

    “玉樹臨風(fēng)溫文爾雅，”方以唯上下打量了他幾眼，“……比你好看?！?/br>
    “…………”

    景毓噎了噎，危機感瞬間滿格。

    他又在殿內(nèi)急得轉(zhuǎn)了起來，邊轉(zhuǎn)悠還邊喃喃自語，“完了完了，陛下肯定是被美色迷惑了。我不能讓這姓謝的給比下去！”

    說罷便轉(zhuǎn)身朝殿外走。

    方以唯愣了愣，“你去哪兒，交給你的事做完了嗎？”

    “我要去御花園會會那個謝逐。”

    生怕他闖過去給賀緲添麻煩，方以唯只好同周青岸說了一聲，隨即追出了殿外。

    “我們要不要……”

    裴喻還沒問出口，周青岸便板著臉搖頭，“與我們何干？”

    “……也是?！?/br>
    晚景亭中。

    賀緲手里捻著棋子，一邊輕輕摩挲著，一邊悄悄抬眼打量對面端坐的謝逐，卻見他眉眼不抬，似乎一心撲在了棋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