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日，門房收到帖子，說有位霍姓姑娘邀請府上二姑娘過府一敘。

    姓霍，帖子上的地址又是洪恩侯府薛家，漣歌十分開心，知是霍璇上金陵來了，當(dāng)即親自寫了回帖，命人送回去，約在第二日見面。

    為了赴與霍璇之約，漣歌第二日特意起了個大早，吃了早膳，照例去福壽居陪了會兒，便去了約好的知味濃里等。

    辰時，霍璇如期而至，和她一起來的還有她薛家的表妹，薛采月。

    霍璇依舊一身男裝，只是收斂許多，將軟鞭藏了，二人幾個月不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要講。

    薛采月漣歌也是見過的，但沒怎么說過話，經(jīng)過一上午了解方才曉得她跟霍璇一樣是個性子灑脫的，只不過到底長在金陵里，比霍璇又多了三分溫婉。

    知味濃里除了東西味道好吃，另有人在堂中大廳內(nèi)表演雜技。幾人一邊看一邊聊，霍璇驀地想起一事來，便道，“前些日子阮明玉過生辰，也想請雜耍團(tuán)，可那時候小如意已經(jīng)離開濮陽了，旁的又不成時候，把她氣得不行，要命的是她先前已經(jīng)放了話出來說有節(jié)目，最后還是換了人表演歌舞才算沒丟人?！?/br>
    “她發(fā)現(xiàn)我不在濮陽后，是不是特開心？”漣歌有些好奇。

    “那也沒有……”霍璇仔細(xì)回憶下，道，“她自生辰以后便甚少出門，不知在家中做什么，直到我啟程來金陵，也沒見她出去參加活動?！?/br>
    阮明玉生在四月底，她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先前阮明玉多多少少會來找她，這些日子卻一次也沒有，剛開始她甚至還好奇過。

    這樣的事漣歌不過聽完一個耳朵便罷了，她如今人在金陵，也關(guān)心不到濮陽里去。

    三人出了知味濃，便去金陵城里最大的歌舞坊月半彎去聽聽曲。

    如今歌舞樂伎并非賤籍，歌舞樂坊自然也不全是男性才能去的地方，便說這月半彎，其實是秦淮河邊的一座畫舫形的五層小樓，修得大氣寬闊，每層的廊檐下掛著琉璃宮燈，若到晚間將內(nèi)里的燈點亮，便燦若星河，是金陵城內(nèi)不少女子們都會來的娛樂場所。

    月半彎里的歌舞樂伎，大多數(shù)都是不賣身的，若客人真看上里頭的伎師，又得本人青眼，經(jīng)過考驗，是可以直接將人帶離月半彎的。

    沒人知道月半彎的后臺是誰，卻都覺得他是個妙人，不明碼標(biāo)價的才是最貴的。不少達(dá)官顯貴風(fēng)流公子時常來這銷金窟，只為盼得美人青睞。奈何自三年前月半彎開門到現(xiàn)在，只有兩位姑娘與客人兩情相悅，離開了月半彎，因此，反而更惹得客人們趨之若鶩，想成為這萬眾矚目的第三人。

    三人帶著侍女進(jìn)了畫舫，立刻有眼尖的女引路人上前來招呼，將他們帶到二樓雅閣去，“幾位姑娘來得湊巧，今日我們聽袖姑娘將要表演了?！?/br>
    聽袖是月半彎里人氣最高之人，彈得一手好箜篌，不少富貴人家的姑娘小姐甚至親自登門來想向她學(xué)習(xí)一二，那引路人便以為她們?nèi)齻€是她的擁躉。

    漣歌昨日便做足了功課，知道那聽袖姑娘要于今日下午獻(xiàn)藝，才會特意帶霍璇來。她們幾人聽曲總好過看舞吧。

    “今日咱們便好好聽聽這位聽袖姑娘的演奏?！被翳犃诉@話，果真生了興趣。

    月半彎的樓梯是旋轉(zhuǎn)而上的，跟著引路人走到二樓門口，恰碰到一行穿著羽衣霓裙的飛天歌姬，面上畫著莊嚴(yán)的大妝，懷里抱著琵琶打樓上下來。錯身而過時漣歌得以看清她們細(xì)若柳蔓的腰肢，和雖穿著清涼，卻目光清正，絲毫不含呷昵神色的臉。

    許是她欣賞的目光太過直接，那打頭之女還含笑與她點了個頭。

    至雅間坐定，便有侍人呈上新鮮瓜果和上好的毛尖供人食用。她們是吃過午膳過來的，便未再點其他食物，讓那侍人去外間候著。

    待重新將視線落回一樓的大堂內(nèi)，才發(fā)現(xiàn)原來方才那行人正在表演飛天歌舞。眾歌伎們且彈且跳，隨著琵琶聲起翩翩起舞，舉足旋身，神態(tài)悠閑雍容、落落大方，彩衣裙裾如游龍驚鳳，搖曳生姿，項飾臂釧則在飛動中叮當(dāng)作響，別饒清韻。突然，那領(lǐng)頭的歌伎一舉足一頓地，一個出胯旋身使出了“反彈琵琶”的絕技－－于是，整個月半彎內(nèi)為之驚羨不已隨際爆出滿堂喝彩。

    “這月半彎果然名不虛傳，連個飛天舞都跳得如此美妙，當(dāng)?shù)闷鸾鹆甑谝讳N金窟的美譽(yù)?！被翳_實是第一次來月半彎，不由得稱贊道。

    舞臺上很快換了另一支獨舞，乃盡顯水鄉(xiāng)之柔情婉約的“綠腰”?？纯蛡兩形磸亩鼗惋w天的綺麗夢幻中醒過來，便直接被帶進(jìn)了清美婉媚的江南風(fēng)光里去。

    沖突之美此刻盡顯。

    下臺的歌伎們一路又回了二樓后臺去換裝。她們今下午只有這一舞，只等晚上才需再登臺，但都得將衣服換好了等待雅間的客人點選獻(xiàn)藝。

    鈴蘭看了眼記載各雅間對應(yīng)客人名字的紅紙，手上利落地將飛天髻改成溫婉的墮馬髻，一旁的姑娘們見狀都笑著打趣，“看鈴蘭jiejie這樣子，說不定咱們樓里第三位離開的姑娘將要產(chǎn)生了?！?/br>
    鈴蘭靜靜地看她一眼，卻是冷淡道，“我哪有那種福分?！?/br>
    待她打扮好又出去了，那姑娘才又道，“不過是個外來客，也值得她這樣寶貝?！?/br>
    屋內(nèi)其他人聽到，明白她不過是嫉妒鈴蘭罷了。那外鄉(xiāng)人雖說三十來歲，又容貌不顯，卻是出手闊綽，溫文爾雅之人，能成為鈴蘭的常客，令她們不少姑娘都羨慕不已。

    坐得久了，漣歌卻覺得似乎被誰窺視一般，有一種強(qiáng)烈的不安。好像端午那日也有過此類感覺，又覺得是因為此間人多，生了幻覺。

    便對霍璇道，“阿璇，我去走廊透透氣?！?/br>
    她如今出門皆帶著望舒，自覺很安全，在廊上吹了會兒風(fēng)，對她道，“望舒，我有些不安?！?/br>
    她往三樓望去，可三樓皆是雅間，每間房之間又用珠簾隔開，從內(nèi)里可以看清外面，卻不能從外間窺測內(nèi)間。

    但越是這樣，她才越覺得不適。

    望舒調(diào)動五識，未發(fā)現(xiàn)不妥，但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便建議道，“姑娘若是覺得不安，咱們早些回府便是?！?/br>
    漣歌搖搖頭，她只是覺得不安，但并未下意識覺得害怕，便不忍掃霍璇的興，“外一會兒便是聽袖姑娘的箜篌表演了，咱回吧?！?/br>
    她不知道的是，對面三樓正對著的雅間內(nèi)，一個身形高大健碩的的男人抱著臂神色復(fù)雜地望著她，眼中是熱烈濃重的情緒，雙手微微抓緊，直到她轉(zhuǎn)身進(jìn)了雅間，方才收回視線看向在一旁彈琴的歌伎。

    是畫了淡妝的鈴蘭，面上戴著薄紗，露出一雙盛滿湖水的雙眼，與漣歌的有五分相似。

    不多時，卻有人過來委婉地表示，今日聽袖姑娘身子欠佳，原定好的獻(xiàn)藝不得不取消，換成了另外一位擅箜篌的樂伎，望貴客們不要生氣。

    漣歌她們自然不至于生氣，卻少不得有些遺憾，便給了厚賞，離開了月半彎，各自回府。

    出門一趟也不好空手而歸，漣歌先帶著望舒去十甜齋買祖母愛吃的糕點，卻聽得店鋪外有人群在高聲喧嘩。

    出了十甜齋果然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集結(jié)了一群百姓在討論著什么，漣歌不是愛圍觀的性子，但那群人擋住了她的去路，便也不得不讓望舒去打探一下。

    原來是一個八九歲的小乞兒，被巡城的小卒發(fā)現(xiàn)了，想把他帶到乞丐安置點去。小乞兒掙扎著不愿意，被巡衛(wèi)抓住了肩膀，他膽子上來了，低頭咬了巡衛(wèi)一口，人被扔到了地上。那巡衛(wèi)想強(qiáng)抓了他去，又見圍觀者眾，不敢動手，便兩相僵持著。

    這樣的事再稀松平常不過了，就算是盛世下的城市，也不會是一個乞丐都沒有。

    旁觀眾人皆面露憐憫神色，但對于這樣的事司空見慣，又都是小民，無人敢管。自家都勉強(qiáng)度日了，如何能再救下一個乞丐？更何況這金陵里的乞丐那樣多，哪個普通人又救得過來？

    漣歌尋思要不要將人帶回府里，放到莊子上做個灑掃小童，卻見官道旁不知何時駛來了一駕華麗馬車，也被人群擋了道。

    人群適時散開去，四駕馬車，不是他們?nèi)堑闷鸬倪郑?/br>
    主仆二人順著人流走到一旁，見那車夫輕提韁繩，驅(qū)使馬車停到乞兒面前，也不看邊上因認(rèn)出他們身份而跪下的巡衛(wèi)，將手中馬鞭一甩，在眾人的驚呼中將乞兒卷到一旁放穩(wěn)，又緩緩驅(qū)車走了。

    四馬車駕，四角掛著琉璃宮燈，看規(guī)制，分明是藩王可用的馬車，而燕王雖已封王卻還未就藩，車?yán)镒氖钦l，答案呼之欲出。

    漣歌下意識覺得想遠(yuǎn)離，卻見一雙纖纖玉指掀開了車簾，光線落進(jìn)去，露出一張宜喜宜嗔的美人臉來。

    不過一個須臾，另一只修長分明的大手附上去把玩揉捏，竟是一對男女在調(diào)情。

    漣歌沒忍住眼底的鄙夷，車內(nèi)的傅毓卻似有所感，透過車窗定定地望過來——

    一雙眼靜若深潭，幽深清明。

    車簾很快被那美人放下去，漣歌整理好心緒，卻察覺望舒似有不快，奇道，“你這是怎么了？”

    第47章 投誠

    望舒看了看那地上的小乞兒，本就身體孱弱瘦得皮包骨頭, 被巡官扔過, 又被傅毓的車夫卷過一遭, 此刻躺在地上只有進(jìn)的氣, 沒有出的氣了。

    她眼中流露些許不忍, 央求道，“姑娘，能不能請你救救他？”

    望舒平日里話不多，這是第一次用央求的語氣和她說話, 漣歌本就有此打算，自然不會不同意, “將他帶回去放到莊子上吧?！?/br>
    望舒一臉感激，將小乞兒帶到就近的客棧托小二安置好，道回府后派人來接。

    不多時下人將小乞兒帶回府，因是漣歌做主帶回來的，管家便將人送到溪棠院, 漣歌見了便喚人欲將他送到林氏陪嫁的莊子上去, “帶走吧?！?/br>
    那小乞兒本是安靜地站在外頭, 他今日吃了頓飽飯, 又穿上了干凈的新衣，稚嫩瘦削的面容有些拘謹(jǐn)，也知道是碰上了好心人，正覺慶幸，又漣歌這樣說, 頓時露出十分驚惶的表情，一下跪在地上，磕著頭求道，“請這位姑娘買下我，我什么都愿意做?！?/br>
    八九歲的小可憐，心境大起大落，從以為生活有望的欣喜到又覺得被拋棄的愁苦，心中的期盼促使他將頭磕到地上“砰砰”做響，望舒先反應(yīng)過來，一把將他提起，道，“不是要趕你走，只是府中不缺人了，我們姑娘的意思是把你放在莊子上做個灑掃小廝?！?/br>
    她將小乞丐放在地上，他一下又跪到地上，“多謝姑娘。”

    小乞兒重新被帶了出去，望舒卻依舊失落，漣歌問道，“你今日這是怎么了？”

    “看見那個小乞兒，奴婢想到了自己的哥哥。”她在被徐立撿到之前，便是跟著才八九歲的哥哥乞討度日，后兄長在一日去街上行乞時再也沒回來過。

    她去找了幾日也沒見到人，一開始以為是他拋棄了自己，怨恨他許久，后來又擔(dān)心他是出了什么意外，便只盼著他能平安，哪怕兄妹倆此身再不能相見。

    漣歌沒有過與親人失散的經(jīng)歷，卻也心疼她的遭遇，寬慰她，“你哥哥吉人天相，會沒事的。”

    傅毓回到寧王府，還未下馬車，嬴川便迎上來，道，“世子，陛下召您進(jìn)宮。”

    傅毓閑閑應(yīng)了一聲，“本世子知道了?！庇致湎萝嚭?，吩咐車夫，調(diào)轉(zhuǎn)車頭進(jìn)皇城。

    聽袖在車內(nèi)，神色一緊，道，“世子，奴先行離開吧？”

    宮里豈是她能去的地方？

    傅毓靠在車壁上，閉著眼面無表情，聽袖知他是默許了，打了簾子下車進(jìn)了寧王府。

    宸陽宮內(nèi)殿宇數(shù)座，最大的那間是君王起居的暖閣，重檐廡頂，高大寬闊，朱紅色的大門洞開著，門外正對著庭院，院內(nèi)有假山一座，涼亭一屋，寬闊的亭內(nèi)擺著一副漢白玉制成的桌椅，傅彥行坐北朝南，在一個人下棋。

    “陛下?！备地闺S內(nèi)侍行至亭內(nèi)，面上表情波瀾不驚。

    亭外內(nèi)侍同時屈身行禮，沉迷在棋局中的傅彥行抬起頭，乍見傅毓，無甚表情。

    傅毓躬身行了一禮，傅彥行吩咐眾人退開些去，淡淡道：“陪朕下一局?！?/br>
    說罷，將裝黑子的棋簍往對面的位置輕輕一推，示意該他下了，傅毓順勢坐下，就著棋面局勢落下一子。

    雙方之前的贏面在五五之?dāng)?shù)，這樣一來黑子卻隱隱多了些優(yōu)勢，傅彥行心中不急不躁，往另個位置也落下一子。

    勢均力敵。

    他甚少有此心境和人對弈，便摒除旁的心緒，專心思考起來。

    兩人都沒說話，只在棋盤上你來我往。

    “臣以為，陛下不會單獨召見我，”傅毓落下最后一子，黑子陷入死局，意味著他輸了，但他是棋面布到一半時才開始接手黑子的，所以也不能算他輸，況且他知道，對面的帝王和自己一樣并不介意這點輸贏。

    流安率人將棋盤收了，又布上茶，方又帶眾內(nèi)侍離開。

    陽光熙熙，涼風(fēng)徐徐，吹得亭外染了金的樟樹一搖一晃地擺著。

    傅彥行晾了傅毓大半年，卻一點不好奇他到底想做什么，沉聲道，“是你太沉不住氣?！?/br>
    之前偷偷離京也好，用拙劣的手段刺殺他也好，派人盯著漣歌也好，不過雕蟲小技，倒有些像傅彥徇幼時為了引他注意做的那些小動作。

    但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解決晉地的禍患，便也不能繼續(xù)忽視傅毓這位晉王世子。

    “看來陛下已經(jīng)將我這點兒小心思摸透了。”傅毓笑起來，不同于他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笑，只是眼睛彎起來，卻多了兩分沾染了煙火氣的塵世味道。

    “朕只是好奇，你身為世子，卻為何想與朕合作，”他瞳中帶著審視的壓迫感，“傾覆晉地，對你而言有何好處？”

    “好處？”傅毓重復(fù)這兩個字，眼底卻是張狂的陰郁翻飛，他語氣冰冷道，“不需要好處，我不過是想要顛覆這一切而已?！?/br>
    “為你母親？”傅彥行問道，傅毓的母親是平民女子，生得姿容甚美，年輕時候的晉王對她一見傾心，不顧老晉王反對，執(zhí)意要娶之為正妃。后甚至親自上書請求先帝賜婚，夫妻恩愛一時傳為大楚佳話，婚后第二年便生下嫡長子，奈何紅顏薄命，在傅毓六歲時因病去世了。

    雖云衛(wèi)們調(diào)查到她不是病逝，而是突然遇火暴斃而亡，但因他對晉王府后宅之事無甚興趣，當(dāng)時也沒有如今這般念頭，便未讓人深入調(diào)查，只當(dāng)她是死于后宅間的傾軋。

    可見傅毓這般，似乎也不是。

    “她是被你父王害死的？”傅彥行腦中閃過一個可能。

    “不，她是自殺?！备地谷耘f是在笑，卻笑得他自己心頭一痛，“陛下想不到吧？傳聞中被晉王一見傾心親自求天子賜婚的那位飛上枝頭變鳳凰的麻雀，其實連麻雀都不如，而只是妄想權(quán)傾天下御極登頂?shù)膬纱鷷x王們妄圖掩人耳目的一顆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