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九月初六，到初九她還在禁足中，去不了，漣歌搖頭，“不去。”

    去不了，也不想去。

    “阮明玉給我下了帖子，約我那日一道去爬山，真的煩人，和她有什么好爬的?！被翳肫鹑蠲饔窬皖^疼，“我本來將她那帖子都扔了，卻不知我娘從哪里得了這個消息，非讓我去參加，說是和別家的姑娘們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感情，我和她們都玩不到一塊，能有什么感情好聯(lián)絡(luò)的？”

    她吐槽的時候眉頭皺起，日光從竹簾縫隙里漏進來撒在她臉上，連苦惱也變成了生動，漣歌靜靜看了半晌，道，“那日我出不去，不過你爬完山可以來云亭月榭，我與一道過節(jié)。”

    “這還差不多?！被翳瘮堖^漣歌的肩，“不枉咱們同齡的姑娘里我最喜歡你?！?/br>
    兩人又聊了會兒，霍璇起身告辭，“我先走了，我哥陪我來的，可不能叫他久等了?！?/br>
    出了云亭月榭，已有蕭府下人過來領(lǐng)路，“霍姑娘，請?！?/br>
    霍璇一路跟著去了外院湖心亭。

    按規(guī)制，太守不過正四品，宅邸不能超過四進十二間。但蕭府卻有五進，亭臺樓閣，小橋流水，樣樣不缺，頗有些江南宅院的味道。跟西山別苑一樣，那位徐姓太守寵妻無度，連太守府都修的比旁處華美，他以身試法，倒是便宜了后面來上任的官員。

    太守府里有兩片湖，一片小的在內(nèi)院，蕭元敬疼愛女兒，撥給了漣歌做院子，便是留梓亭外的那處。剩下一片大的劃在后山，蓋了湖心亭，湖光山色，美不勝收。

    霍璇每來一次，都要感慨一次蕭府里的好景致，順著游廊走過去，但見亭上掛著素紗帳，帳中三彩鴨形香爐里燃著檀香，煙霧裊娜間，兩個俊朗的身影相對而坐，面前擱個棋盤，正在對弈。

    “你們家真是好風景，難怪每次阮明玉來做客的時候，那眼睛能紅出兔子的味道?！被翳蓻]什么觀棋不語的自覺，她不愛下棋一類需要沉著思考耗時良久的活動，此刻能不攪局已是萬幸。

    蕭洵聞言抬眸，望見霍璇著一身緋色男裝斜坐在霍璟身后的軟塌上，艷麗的像一團火。這里兩人一個是自家兄長，一個是好友兄長，沒有外人在，她一點也不收斂，隨性而坐，目光直接，大刺剌剌地看著棋盤上的你來我往。

    “阿璇，慎言?！被舡Z不癢不痛的呵斥她。

    “再過兩年，這處又不知該誰用?！被翳灰詾橐?，“可不能便宜了她。”

    蕭洵對阮明玉沒多大印象，但曉得她是誰家女兒，便說，“那也不一定?！?/br>
    他這語氣像是知道些什么，霍璇來了興致，大眼睛忽閃忽閃，追問道，“什么意思？”

    平心而論，阮縣令在濮陽任職這許多年，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勤政愛民，雖然為人膽小謹慎些，但也不失為一個好官。

    只是這幾年各州郡的太守都是從京中外調(diào)，縱使蕭元敬任期結(jié)束，阮縣令升上來做太守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他若想往上爬，只能申請調(diào)回金陵，這個事情蕭元敬三年前也是和他談?wù)撨^的。但偏他又習慣了濮陽這一方熱土，不愿回京，打算一直在這里不上不下熬著，權(quán)當提前養(yǎng)老。

    蕭洵知道這些，卻不好說給霍家兄妹聽，搖頭，“世事無絕對罷了?！?/br>
    恰好一局棋已進入尾聲，霍璟往棋盤上一處落下白子，勝了這局棋，同蕭洵道別，拉著還欲八卦的霍璇走了。

    從太守府出來，蕭洵徑直回了軍營，霍璇看著他背影，暗自思忖，“越來越看不懂哥哥了?！?/br>
    重九登高是習俗。九月天濮陽已不再炎熱，但要爬山需得費些時辰，霍璇起了個大早，辰時正已到城外關(guān)靈山下。放眼望去，已有不少人在登高了，人流順著山路蜿蜒，隱約可見紅色茱萸匯成一串火，和山間紅楓相映成趣。

    阮明玉已經(jīng)在等著了，跟她一起的還有吳通判家的兩個女兒，吳文珍和吳文珠，以及邱長史家的邱心葉。

    霍璇與她們關(guān)系泛泛，冷淡的點了個頭算是全了禮節(jié)，阮明玉卻像未察覺到她不喜，笑得十分熱情，“阿璇?！?/br>
    她眼睛一直往身后看，霍璇知道她的想法，便道，“我兄長今日去了軍營?！?/br>
    阮明玉勾起的嘴角略滯了下，很快便恢復(fù)正常，道，“時辰不早了，咱們快些上山吧?！?/br>
    她們幾個都穿的長褲和革靴，倒不似來做戲，霍璇臉色稍緩。她有功夫傍身，爬這小小的關(guān)靈山很是輕松，不多時便將那四人遠遠拋在后面，她只好停下來等。

    阮明玉在落后她二三十階的地方，見她停下，臉上漾開笑意，卯足勁兒往上爬。她打小習舞，體力也是很好的。

    爬到山頂已過巳時，阮明玉便做主在山頂?shù)撵`山寺用齋飯，是她提前讓人通知寺廟備好的。用飯時阮明玉極熱情，一直給霍璇夾菜，弄得她有些疑惑，阮明玉這是專程討好她來了？

    她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就這么靜靜吃，師傅們做的齋飯味道不錯，霍璇用了兩碗才放下筷子。

    吃罷飯，邱心葉推說想去求簽，拉著吳家姐妹走了，霍璇知道她們是什么意思，便站在原地，一雙眼靜靜看著阮明玉。

    “有話直說，我還得下山去。”

    阮明玉從荷包里拿出兩個香囊來，一個青色一個紅色籽，上頭繡著大朵萬壽菊，鼓鼓囊囊的，裝著茱萸籽。

    她羞紅臉，將香囊往前一遞，“上次承蒙阿璇和霍公子搭救，我不知該怎樣報答，便做了兩個香囊?！?/br>
    霍璇眉頭一挑，道，“你母親已經(jīng)親自上門謝過了?！?/br>
    “上次我還在驚中，未能親自上門道謝，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聊表心意?！币娀翳粸樗鶆樱蠲饔褚е齑?，眼圈一下就紅了，“還望阿璇能收下我這份心意?！?/br>
    從前她與漣歌作對的時候也愛紅眼睛，博人同情，可此番在自己面前做這出就有些難以言說了。霍璇不是憐香惜玉的性子，接過紅色那個香囊，冷冷道，“行了，你的心意我收下了。至于另一份，你若有本事便自己送吧。讓人轉(zhuǎn)交的心意怕是不太誠?！?/br>
    說罷也不看阮明玉由紅轉(zhuǎn)白的臉，施展著輕功一路下山去了。

    阮明玉望著她的背影，想起她對蕭漣歌那樣好，卻對自己的真誠視而不見，嬌美的面容慢慢扭曲。

    漣歌睡完午覺，便聽蒔蘿來報霍璇和霍璟已經(jīng)到府上了。她收拾好自個兒，帶著丫鬟去了后山。

    那三人正饒有興致的在湖中泛舟，漣歌喚來會搖船的下人，另上了一艘小船，吩咐載自己過去。待追上前面的大舸，卻見一人正探出頭來，瞧見她樂道，“終于舍得起了？”

    兩船靠近，漣歌站起身來，將手遞過去，“阿璇，拉我一把。”等握住霍璇的手，一個借力跨上去。

    舸中有兩人鋪氈對坐，正在對弈，見她進來也恍若未覺。一旁的紅泥小火爐上正溫著菊花酒，清冽甘甜的酒香隨著熱氣騰騰上涌?；翳刈肋?，沖她招手，“坐我邊上?！?/br>
    平日林氏不讓漣歌飲酒，不過偶爾允她喝些甜甜的果酒，可菊花酒越煮越香，越煮越淳，偏霍璇還給對弈那兩人一人添滿一杯，澄黃清亮的的瓊漿玉液勾得人意動，讓人忍不住想喝點。

    她眼巴巴瞧著，蕭洵頭也不抬，卻似知她所想，道，“不能飲酒。”

    不讓飲就不讓飲，漣歌作罷，嗔他一眼冷哼一聲出艙去，行走間故意弄出聲響，惹得霍璟從黑白廝殺間抬起頭看她。

    “舍妹頑劣。”蕭洵輕笑。

    “比不得我家那個?！被舡Z垂下眼瞼，亦笑了。

    霍璇：……

    先前那艘小船還未走遠，漣歌喚回舟子，叫霍璇和她回去放鷂子，及至岸邊，卻見蒔花滿臉焦急，“姑娘，孟夫人和孟三姑娘來了，此刻正在前院，夫人讓您趕緊過去?！?/br>
    “我知道了?！睗i歌點點頭，用眼神詢問霍璇可要一起，霍璇倒不好去見客，只道，“我回云亭月榭等你?！?/br>
    孟夫人那日知道孟蕎的心思后，在心中計較良久，卻不想成全她?？梢娝闹胁刂乱策^的不歡愉，到底心軟，便趁著此次重九，帶著她上太守府送禮來，也想趁機斷了她的念想。

    也不敢送旁的，只讓廚上做了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是金陵口味的點心，也是重陽節(jié)適合吃的一道美食糕點，而這道糕點里所用的桂花、栗子等，也都是這個季節(jié)才有的新鮮食材。

    林氏坐在主位，有些納悶孟夫人的來意。按說十三那日孟府已經(jīng)派人來送過禮道過謝，今日再來一趟就有些奇怪了，但來者是客，她也只好按下心中疑惑，陪著孟夫人說笑。

    漣歌心中抑是存了疑，待和孟夫人見了禮，乖乖在林氏下首陪著，悄悄打量對面的孟蕎。

    孟蕎在和漣歌打完招呼后便一直低著頭，等長輩提到她的名字時才羞怯答話，聲音糯糯的，似嬌鶯恰啼。今日她氣色好了很多，臉上還勻了少許脂粉，頭上簪著淡粉色絹花，看起來很是精神。

    林氏看出孟蕎有些拘謹，孟夫人卻一直和她閑聊不提要走，知道這是有話要說了，便道，“眠眠，你帶三姑娘去府中轉(zhuǎn)轉(zhuǎn)?！庇謱γ戏蛉说溃敖袢栈艏夜媚锖退珠L也在，讓三姑娘和他們一塊兒泛舟去？”

    孟夫人一怔，卻說，“阿蕎膽子小，怕水。”

    漣歌道，“那孟jiejie便是去的云亭月榭坐坐吧。阿璇也在。”

    孟夫人這才同意，又吩咐春柳跟著好生照顧。

    第22章 貴人

    林氏一直捧著茶杯，見孩子們走遠了，才淡淡道，“夫人有話直說吧?！?/br>
    孟夫人面色尷尬，似有些難以啟齒，半晌才道，“不瞞夫人，我此次來，是有事相求?！?/br>
    林氏表情凝肅，示意她繼續(xù)，她接著道，“我嫁進孟府多年，自問當?shù)钠疬@個家。善待妾室，悉心教養(yǎng)庶子，也從不苛待庶女，與我家老爺算得上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唯一的遺憾便是沒能給他生個兒子，只得這一個女兒?！?/br>
    “可我這唯一的女兒，也自幼體弱，我百般嬌養(yǎng)，才將她養(yǎng)到今天這般大，她今年已十四，是我全部的希望?！?/br>
    看樣子是為了孟蕎而來，林氏想起賞花那日漣歌的問題，眉頭一皺，怕她說出什么驚心動魄的話來。

    林氏面容戚戚，慈母之心溢于言表，卻道，“我曾私底下和我家老爺商量，待她長大，為她擇個知心人，哪怕門第低微，只要是真心待她，不讓她受委屈便行?！?/br>
    “可……”孟夫人想起一事，心中駭然，緩緩道，“今年上巳節(jié)，我見天氣實在好，才帶她參宴，她卻不知為何對洵公子動了心。”

    “起先我并不敢確定，直到上月的賞花會，她明知自己有喘癥，還央我?guī)ァＮ乙詾樗窃诩冶粣瀴牧瞬艓鲩T，卻不知這孩子竟然自己丟了隨身帶的藥，只為引起二姑娘和夫人您的注意……”

    孟蕎執(zhí)著如斯，她做母親的也沒想到，“現(xiàn)在想來，怕是上巳節(jié)那場落水，也是她自己有意為之了。”

    孟蕎這樣偏執(zhí)，著實令林氏驚訝，她看著孟夫人，問道，“你說的有事相求……莫非想讓我家洵兒娶了三姑娘？”

    “非也?！泵戏蛉藫u頭，緩緩道，“我知洵公子并未對阿蕎有任何愛憐之心，他甚至不清楚阿蕎是誰。自不會提這樣過分的要求。”

    林氏臉色稍霽，聽她繼續(xù)道，“洵公子乃人中龍鳳，日后造化不可估量，實不是阿蕎良配。我只愿為她尋個真心人，做個閑散享福的太太，而不是需得cao持家事的宗婦?！?/br>
    “那夫人是何意？”林氏問道。

    “阿蕎性子執(zhí)拗，我若直言不允，恐她傷心，做出什么事來?！泵戏蛉苏?，“因此我才冒昧前來，希望夫人能幫幫我?！?/br>
    都是有女兒的人，林氏完全明白她的感情，又聽說不是要委屈自己兒子，哪會不肯？

    “你且直言?！?/br>
    孟夫人道，“能否請夫人幫忙做個假，就說洵公子已在京中定有親事。”事關(guān)蕭洵的名聲，她知道自己這個要求過分了，但為了孟蕎也不得不豁下老臉，“而我過些日子我會帶她回蜀地過年，等明年春暖花開之時再回來。”

    林氏才動了給蕭洵相看姑娘的心思，孟夫人這個請求，若答應(yīng)下來，就是亂了她給兒子找個濮陽妻子的想法，若是不應(yīng)，想起那姑娘柔柔弱弱卻如此偏執(zhí)的模樣，她又猶豫了。

    實則林氏完全可以將這位有些無禮的都尉夫人趕出去，但她到底不是心腸冷硬之人，沉吟片刻道，“夫人這樣令我有些為難……不過我兒年后要去參加春闈，再過兩年我們也要回金陵，恐此后再也不會回來。不如就趁此機會，你好好開導(dǎo)開導(dǎo)孟姑娘，讓她將心放遠些，莫再為洵兒神傷?！?/br>
    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只是恐怕不能徹底斷了孟蕎的念想，但孟夫人也知道這是林氏能給出的最好的答復(fù)了。

    孟蕎一路不大說話，見到霍璇時不知想到什么，臉色白了兩分，見禮的時候顫顫巍巍的，霍璇不知西山別苑的事，倒很坦蕩，“孟姑娘。”

    怕孟蕎不能吹風，漣歌請她進房間里坐，讓人將彩翎提進來與她解悶。她似乎有些害怕這樣尖嘴深喙之物，自己并不上前，只遠遠坐著看她們逗弄小鸚鵡。漣歌怕她拘謹，親自帶她去書架邊挑書看，想她是才女，應(yīng)當會很喜歡。

    霍璇抬眼看了看孟蕎，眼中有些許興味。拿起一支從彩翎身上掉下的長羽，戳它的嘴，小鸚鵡做勢要咬，被她躲開。

    孟蕎左右逡巡，挑了半盞茶時間，才從架子上拿過一本書，“我選好了?！?/br>
    漣歌瞥眼看去，有些驚訝，她拿的竟然是前朝文學(xué)大家辛稼軒的《美芹十論》，是陳述抗金救國，收復(fù)失地，統(tǒng)一中原的大計。

    倒不是不行，而是她這般嬌柔的模樣，合該拿本詩詞集才對。

    孟蕎得了書，極有教養(yǎng)地坐柜繡墩上，專心看起來，她并未在云亭月榭待很久，不到一個時辰便有外院的嬤嬤過來請孟蕎，說孟夫人要回府了。

    孟蕎面色如常，與她告辭，末了問道，“二姑娘，可以把這本書借我嗎？”

    漣歌沒想到她會那么喜歡，不過一本書而已，她不好不借，可那上頭有她兄長的批注，她自己也還沒看完，又猶豫了，“孟jiejie，這本書我也還未看完，你若不介意，等我看完以后差人給你送過去?！?/br>
    孟蕎輕笑搖頭，“不必麻煩了。我只是剛看到察情篇，有些意猶未盡罷了。”

    待她走后，漣歌讓蒔蘿把《美芹十論》放回書架上，整個人往榻上一靠，很是懶散。

    “還去放鷂子嗎？”

    霍璇手里的長羽轉(zhuǎn)換陣地，往漣歌臉上招呼，癢的她咯咯笑，一邊道，“去啊?！?/br>
    后山除了有湖，尚有花園，為了應(yīng)節(jié)，府中花匠早用各類菊花將花園裝點一新。兩人選了靠湖的大片空地，讓兩個丫鬟幫忙，將鷂子放飛上天。

    靜謐寬闊的青蓮巷里只有蕭府一處宅邸，周近沒有其他住戶，獨棟一幢更顯得鴻圖華構(gòu)，氣勢恢宏。府門洞開著，兩列守衛(wèi)森然佇立，見自家夫人從府中出來，也目不斜視，腰間佩刀煌煌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