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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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翠感覺到他握著她的手收緊了一些,“翠翠,明日我便差人將那池中淤泥枯荷清理了罷?!?/br> 惜翠看看向衛(wèi)檀生,笑道,“現(xiàn)在看著雖然不好看,但明年還能長出荷花?!?/br> 畢竟,死亡與新生總是相對的。 望著低伏著的枯荷,她就想起了夏天去空山寺避暑的時候。 當時,她和衛(wèi)檀生想下山去賣些零嘴吃,正好碰上了一場暴雨,身上沒帶雨傘,只能慌忙摘了兩面巨大的荷葉,頂在頭頂上,慌慌忙忙找人家屋檐下躲雨。 那天雨可真大啊。 街上人潮盯著傘擁擁攘攘的,雨水順著傘面直落。在滿長街的傘面中,唯獨冒出了兩面圓圓的綠意,穿梭在人潮中。 秋天的時候,或許是因為天氣轉(zhuǎn)涼了,惜翠的胃口好轉(zhuǎn)了不少,之前基本上吃了沒多久就覺得惡心反胃,又不得不強迫自己多吃些豬肝一類的菜來補血。 秋天正是鱖魚肥美的時候,她和衛(wèi)檀生一起去釣了不少鱖魚,拿回府里交由廚房煮了,一頓難得吃了一整碗的飯。 秋天過下來,她身子似乎也養(yǎng)好了不少。 或許只是因為有孕的緣故,她才這般衰弱。 衛(wèi)檀生低頭看著懷中沉睡的少女,吹熄了燈,滿含希冀地,緩緩地想。 等到孩子生下來,開春便好了。 等到開春,他就能與她一起坐在廊下,聽著護花鈴響,看著庭中的菩提,再剪上許多時興的彩燕。 掐指一算,就到了預產(chǎn)期。 生產(chǎn)前惜翠心里也沒有底,畢竟古代生育條件這么差。 衛(wèi)府和吳府早早地就準備妥當,高騫也婉轉(zhuǎn)地幫忙找來了京中接生經(jīng)驗豐富的穩(wěn)婆,再有吳懷翡幫忙照料著,這一胎生下來倒也算順利。 各種最差的情況,她都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痛是痛,但出乎惜翠意料的是,系統(tǒng)就像給她開了金手指一樣,生產(chǎn)過程中竟然沒出什么差錯。 瞧見襁褓中的嬰兒時,惜翠微有些懵逼,一時間竟然沒能接受自己這就當媽了。 這就是她和衛(wèi)檀生的女兒? 她生下來的是個女兒,名字也已經(jīng)定下來了,叫悅行,衛(wèi)悅行。 見不是個兒子,衛(wèi)楊氏雖有些遺憾,卻沒說什么,安慰她叫她放寬心,好好養(yǎng)身子。 “你與檀奴還年輕,”衛(wèi)楊氏笑道,“日后還有機會的?!?/br> 畢竟是自己親孫女,看著看著,衛(wèi)楊氏也覺歡喜,不禁眉開眼笑地說,“你看,妙有長得多像你與檀奴?!?/br> 剛出生的孩子都不太好看,五官都沒張開,惜翠細細地看了,也沒看出她究竟像誰。 如衛(wèi)檀生所愿生下來的是個女兒,他倒是格外的歡欣與滿足。 晚上,摟著她睡覺時,親吻著她鬢發(fā),揚起唇角,低聲說,“翠翠,日后便是我們一家三口一起生活了?!?/br> 惜翠沒有吭聲,她只清楚地感受到,在生下悅行之后,她的身體開始急劇地衰竭了,就像一朵花,于花期怒放后,以無可挽回的速度走向了衰竭。 沒多久,她又病重了一場。 她其實沒多少精力去照看悅行,一直都交由乳娘在照料。 她寫的那本日記已經(jīng)積攢了厚厚的幾本,有時候看著嬰兒搖床內(nèi)的她,惜翠由衷地感到了一陣愧疚。 惜翠不太愿意衛(wèi)檀生一直陪著她,只催著他多去陪陪悅行。 至于其中原因,她始終沒能下定決心與他說個清楚。 在悅行出生后沒多久,就是新年。 新年伊始,海棠和珊瑚特地給她翻出了件海棠紅的新裙子,將發(fā)髻梳得整整齊齊的。 衛(wèi)檀生親自剪了不少“鬧嚷嚷”,給她戴了滿頭,悅行年紀尚小,只能別在了衣襟前。 京城上下到處是爆竹聲聲,全城貼滿了大紅的春帖,懷孕的時候她不能喝酒,如今生下來了悅行,惜翠也跟著喝了點屠蘇酒,吃了點年糕和柿餅。 整個衛(wèi)府上下都是喜氣洋洋的,窗戶紙也糊上了福字,搬著梯子將燈籠一盞盞的換成了大紅的燈籠。 但在這除舊迎新的喜悅氣氛中,惜翠卻能清楚地感覺到,她可能熬不到年后了。 她身體越來越虛弱,海棠紅的裙裳穿在身上,依舊是毫無生氣,反倒透著股詭異而陰沉的死氣。 劉大夫和吳懷翡來來回回好幾次,都沒有辦法。 惜翠問她,我是不是要死了。 吳懷翡別過眼,似乎不敢看她,她淺笑著安慰她,“哪有這回事,你剛生下悅行,身子弱,養(yǎng)幾天就好了?!?/br> 她半窩在衛(wèi)檀生懷里,看他給她染指甲。 她五指瘦得極細,指甲蓋白中泛著紫,袖擺滑落,露出一截直挺挺的小臂。 青年垂眸,取了鳳仙花汁,一個一個染得很仔細,但指尖卻不住地輕顫,連帶著手腕上的佛珠也在響。 惜翠伸出手,舉到頭頂前,借著窗戶外的雪光看。 十個指頭,血樣的紅,似乎染了丹蔻,就能為她添上兩分生氣似的。 惜翠倒不懼怕死亡,她死了兩次,早就不怕了,死亡于她而言是歸宿。 她終于能回家了。 日夜期盼著,總算讓她等到了能回家的那一天。 “檀奴,”惜翠還是不太習慣這個稱呼,頓了頓,才決心和他講清楚,“我可能要回家了?!?/br> 第104章 老病老死 在此之前, 她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要怎么說比較合適, 但如果不說, 惜翠擔心日后可能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可能快要死了, ”惜翠說, “如果我死了, 你不用來找我,這次我有預感,”她眼睫低垂,“我死后就能回家了?!?/br> “翠翠,”他抬眼, 紺青的眼平靜地注視著她, 似乎根本不在意她說了些什么,臉上依舊是帶著抹溫和的笑意, 雙眼瑩潤如玉,“我不會讓你死的?!?/br> 他說著, 緩緩地攥緊了她的手腕,但手掌中的手腕太細了, 好像他一使勁兒就能折斷一樣。 衛(wèi)檀生放松了些桎梏。 不會讓她死的, 她不可能離開他。 哪怕他也真的有此預感。 “我離開之后, 替我照顧好妙有, ”惜翠繼續(xù)說,“如果有機會,多帶她出去走走也好?!?/br> 青年雖沒應聲, 但惜翠相信他能做到。 “翠翠,”他突然拉著她手腕,貼在他臉頰上,“你愛我,舍不得丟下我與妙有?!?/br> 肌膚相貼,指尖似乎觸碰到了微熱的水意。 惜翠渾身一震,別過了眼,不去看他。 “倘若你死了,我會去找你?!彼笭枺耙恢闭夷?。一直到,你瞧見我可憐,憐憫我,主動出現(xiàn)上前渡我出苦海為止。” “翠翠。”他親吻著她鬢角,輕輕地念著,“你愛我?!?/br> “你愛我,別離開我?!?/br> 一聲又一聲,似乎在念給自己聽,唯有如此才能化解心底無盡的茫然和悲愴。 庭院里花都枯萎了大半,護花鈴上落了雪,風也不動了。 死亡即在眼前,惜翠的心情卻格外的平靜。 衛(wèi)檀生固執(zhí)地去請了許多大夫,京城的大夫不行,又去其他地方請,甚至吳懷翡都已經(jīng)不再欺瞞她,他卻是不肯相信。 人力終究有限的,他親眼看著,她不論灌了多少藥,都無法暫緩她衰亡的速度。 胸腔中的感受很陌生,像有一把鈍刀在一下接著一下地割。 她要死了,舌尖甚至已經(jīng)無法嘗出藥味兒來,吞入喉口中,像吞喝白水一樣。 也是第一次,他去了空山寺,跪在了佛陀面前。 他曾經(jīng)眼含嘲弄地目睹那些在佛前苦苦掙扎的眾生,如今也歸于眾生。 佛陀少年出游迦毗羅城,見老病死等事,心生悲厭,作是思惟“此老病死,終可厭離”,終有一日,在出家之時到來,超然凌虛,逾城而去。 “不斷八苦,不成無上菩提。不轉(zhuǎn)法輪,終不還也?!?/br> 旃檀佛像,依舊沒什么變化,靜靜地站立在大殿中,一如既往的溫和慈悲。他左手下垂,施與愿印,能滿眾生愿,右手屈臂向上伸,施無畏印,能除眾生苦。 如今正值新年,來往上香祈求新的一年富貴平安的人不在少數(shù),在來來往往的香客,繚繞的香霧中,青年闔眸,唇角常掛著的笑意,終于收斂得干干凈凈。 下山的路上,衛(wèi)檀生看到了一支梅花。 他從未看到過這么美的梅花,冒著漫天的風雪盛開,堅韌而飽含生機。 深夜,又落了一場冷冷的冬雨,雷聲滾滾。 他從睡夢中醒來,一眼瞥見了躺在床側(cè)的她。 她面色蒼白,唇瓣毫無血色,臉更尖,顴骨微凸,長而卷曲的眼睫覆在眼皮上。 自從惜翠病后,屋里便整夜地點著燈,瀟瀟的夜雨盡數(shù)落在芭蕉上,忽而一個霹靂乍響,她卻毫無所覺,面色蒼白地窩在被褥中,像是失去了呼吸和生機。 他心頭掠過一抹慌亂,下意識地去摸她的鼻下。 呼吸雖淺,卻像一根線懸著一樣,不至于斷絕,他松了口氣,因為恐懼而僵硬的手指慢慢地扣緊了。 再看她時,衛(wèi)檀生又覺得茫然和陌生。 她被褥中伸出的手,指甲蓋上的鮮紅已經(jīng)斑駁,像垂死的枯梅。 他看著覺得刺眼,心中竟再度涌現(xiàn)出一陣的畏懼,畏懼她身上的死氣,畏懼死亡,畏懼再和她同床共枕。 衛(wèi)檀生掀開床帳,緩緩地走下床,到第二日都沒再回來。 從此之后,他再也沒有在屋里歇下。他每日都會去找不同的名醫(yī),卻不愿再和她一起睡,不愿再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惜翠現(xiàn)在醒得少,睡得多,大半的時間都在床榻上度過。 她現(xiàn)在常常做夢,有時候是夢到衛(wèi)檀生,有時候是夢到她爸媽,有時候是衛(wèi)檀生牽著已經(jīng)五六歲的妙有正在石階上走,有時候又夢到了高騫、吳懷翡和其他許許多多人。 她也不是什么時候都是睡著的,偶爾也會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