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蕭胤忍不住低頭自嘲,果然,她是一絲一毫都不記得他了。 他坐在她身邊,靜默無言,直到太醫(yī)進了御帳,他才緩緩起了身子。 可唐嫵也不聽話,不但不抬頭,更是連腳踝也不給太醫(yī)看,她用手死死地摁著自己的褲腿,弄的太醫(yī)額頭都冒了汗珠子。 上了龍榻的女人,誰敢碰。 “這……”申太醫(yī)為難地看了一眼蕭胤。 蕭胤嘆了口氣,換了一個極柔的語氣道:“腳傷不比別處,要是耽誤了醫(yī)治,只怕下半輩子都會跛著腳走?!笔捸妨私馑?,她性子雖然倔強的狠,但膽子終究還是不大。 這時候,除了嚇唬她,他也想不出其他的辦法。 果然,聽了這話,過了不到一刻的功夫……就見唐嫵從角落里,緩緩地伸出了一只右腳。 蕭胤給了申太醫(yī)一個眼神。 申太醫(yī)走上前,連忙將一個帕子蓋到了她的腳踝處。 他連續(xù)摁了兩下,反復(fù)問道:“這兒疼不疼?那這兒呢?” 前兩下她都埋著頭搖頭,到了最后一下,她忍不住點了點頭。 “回稟陛下,這位姑娘的腳,沒傷著骨頭,就是傷到筋了。所謂傷筋動骨需百日,即便是用了藥,還是得以靜養(yǎng)為主?!鄙晏t(yī)緩緩道。方才進來的時候,孟統(tǒng)領(lǐng)就囑咐過他。說里頭那位姑娘身上的傷不論是輕是重,都要加上需要靜養(yǎng)百日這句話。 孟統(tǒng)領(lǐng)是陛下的心腹,他哪敢有不從的道理,他雖不知這女子身份,但卻知道,能讓陛下如此緊張的,這還是頭一份。 他說完這話,只留下兩包藥和一些跌打損傷的瓶瓶罐罐,就躬著身子退了下去。 申太醫(yī)剛走,蕭胤便又湊了過來,他動作很輕,可唐嫵還是感覺到了。 他每往里一寸,她就往后挪一寸,可三下兩下,她便無路可退了。 唐嫵瞧著他那副游刃有余的樣子,心里已是氣極,她見躲不過,便又將臉埋到了雙膝之間。 蕭胤看著她的動作,目光不由自主地變得分外柔和。 說來,他曾在南方見過一種動物,名為黃腹角雉,這動物膽子很小,連尋食都要在四下張望后,才敢緩緩探出一腳,期間要是遇上了危險,便會“嗖”地一下,一頭鉆進草叢里。 他此刻瞧她這幅樣子,就與那動物十分相似…… 這時蕭胤的氣息逐漸逼近了她,越來越近,她實在無路可退,便脫口而出:“我是不會從了你的?!?/br> 低低的笑聲傳到了她的耳畔,“你在想什么?” 唐嫵聽出了他話里的打趣之意,驀地抬起了頭,皺眉看著他。 蕭胤看著她那雙含水的眼睛露了兇,忍不住抬手撥弄了她的頭發(fā)。 她向左邊一閃,躲開了他的觸碰。 唐嫵多少還是了解男人的,她回想了一下這渝國陛下剛剛的所作所為,便發(fā)覺出不對勁來。 那含笑的語氣,和疼惜的目光……皆讓她心里忍不住暗暗打鼓,這皇帝莫不是……想收了她? 這個想法,讓她整個人像被雷劈了一下。 “你生的,很像朕的一個故人?!笔捸吠蝗坏馈?/br> 聽他說完這話,唐嫵就立即回了神。 她不禁在心中冷笑,就憑這句話,她便能猜出來,這位皇帝的三宮六院人數(shù)定然不少,自然,秦樓楚館也是沒少去。 她就是那里頭出來的姑娘,還有什么不清楚的。君夢苑里一個jiejie曾告訴過她,那些一來就認(rèn)jiejie,認(rèn)meimei,認(rèn)故人的男人,統(tǒng)統(tǒng)不是什么好東西。 蕭胤勾唇看著她,她是什么脾氣,他再是清楚不過,一嗔一笑,一哭一鬧,甚至她一撇嘴他就知道,她是又鬧了什么脾氣。 可他總不能直接告訴她,她其實是大渝的皇后。 蕭胤知道她不信,便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道:“且等等?!?/br> 唐嫵十分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只見他匆匆走到東南側(cè)的書案前,拉開了一個匣子,取了一張畫卷。 他回身將畫卷遞給她,“打開看看?!?/br> 她狐疑地展開了畫卷,在看清了畫中的女子之后,唐嫵的表情瞬間凝固,美眸瞪圓,就連嘴巴都已微微張開。 “這……這……”唐嫵看著這畫卷,心下已是翻起了驚濤駭浪,上面的墨跡早就干透了,定然不是最近這兩天畫的…… “是不是與你很像?”他薄唇輕啟。 見她徹底呆住,他便趁機擰開了藥罐,用指腹取了藥,轉(zhuǎn)而輕輕地抹在了她的脖子上。 唐嫵還沒來得及閃躲,就聽他又問,“這些傷,是外面那些人弄的?” “不是,是我自己弄的…… ”說完,唐嫵便發(fā)覺話頭都被他帶跑了。 她定了定神,舉著這幅畫問道:“這畫中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蕭胤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她是朕的皇后,可許多年前,她病逝了……” 唐嫵緩緩低下頭,她沒想到,竟然是這么個回答。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望陛下節(jié)哀?!碧茓巢唤麨閯倓偽勖锼南敕ɡ⒕瘟艘幌?。 蕭胤朝她笑了笑,可那笑容,并不真切。 “那……是陛下派人抓的我嗎?” “不是。” 聞言,她連忙半起身子,跪倒了床上,低眉順目道:“妾不敢與皇后相提并論?!?/br> 她這一跪,立馬讓蕭胤皺了眉,他已經(jīng)記不得,有多少年沒見過她這般恭敬順的樣子了。 自從那件事以后,她跟他拗了一輩子的氣,別說是她跪,就是火燒了他的寢殿,大聲斥罵他的名諱,她也都做過。 向來,都只有他求饒的份。 “有什么事你躺下說!”他急切道。 蕭胤的意思的是,讓她躺下別傷到腳,但是到了唐嫵的耳朵里,這句話就變了味道。 剛剛她才覺得她誤會了他,聽完這話,她的臉又一寸一寸地紅了上去。 這分明還是個登徒子! “妾乃是燕國郢王府的一位妾室,身份低微,實在不便在此處與陛下獨處,若是今日之事被有心人傳了出去,恐會給陛下惹來非議?!碧茓愁D了頓,又硬著頭皮道:“既然不是陛下派人捉的妾,那不如就此放妾回去。” 這句話,令蕭胤臉色大變。 郢王妾室!他大渝的皇后憑什么回燕過做妾!他與她走過二十年,她要天上的月亮他都恨不得親手捧給她,時至今日,她要去當(dāng)旁人的妾? 這絕無可能。 蕭胤壓下了心里千萬句話,他緩緩起了身子,轉(zhuǎn)而提起了床榻邊放著的鎏金水壺,壺嘴微微傾斜,一杯茶水緩緩澆注在了杯盞之內(nèi)。 他好似在用這嘩啦啦的流水聲,來提醒自己,不能與她發(fā)脾氣。 “趁熱喝,暖暖身子?!?/br> 他不由分說的語氣,讓唐嫵不禁攥緊了拳頭。 她在心里斗爭了好一會兒,又道:“陛下究竟想要妾做什么?妾并不得殿下寵愛,也不知政事……” 他死死地盯著她的眼,啞著嗓子道:“既然你都不得他寵愛,那你回去做什么?” 他的語氣,讓她為之一怔,“嫵兒入了郢王府的門,那一輩子就都是郢王殿下的人?!?/br> 聽完這句話,過了好久,他突然嗤地笑出了聲。 他好似又體會到了前世她離世時的絕望。 世人皆貪,總想尋這世上的兩全。他原以為,他受老天眷顧,從生來之時,就下了一盤順風(fēng)順?biāo)钠寰帧?/br> 可獨獨從遇上她開始,他才終于發(fā)現(xiàn),他手上的是一盤死局。 恨不敢,愛不得,他終于也有了窮盡一生都得不到的人。 佛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他卻遲遲無法頓悟,只能在杳無盡頭的地獄中徘徊。 上輩子她愛程家那個小將軍,不惜與他鬧了一輩子,而這輩子從頭來過,他終于能再護她一世,卻不想,她又愛上了別人。 可沒關(guān)系,他等。 第39章 沉淪 今晚夜色極美,沒有烏沉沉的大霧,月亮像被婦人放在盆子里沖刷過了一般,比那些星星還更為耀眼。 蕭胤一夜未眠,他不知他究竟是盼了多少個日月,才將她盼來…… 他把御帳留給她,自己則在外頭守了她一夜。 他抬頭看著這一輪皎月微微出神,倏而想到了那年她說的那句,今夜風(fēng)景正好,妾自愿與君共度良宵。 那一年,他登基還不算久,對開疆?dāng)U土一事是分外執(zhí)著。他父皇曾一戰(zhàn)輸給燕國,那一戰(zhàn),讓他們連續(xù)朝貢數(shù)年,可以說,那是他們渝國的恥辱。 到了如今換他當(dāng)了皇帝,他自然想著能一雪前恥。 可征戰(zhàn)沙場哪有那么簡單,即便他熟讀兵法,也未必就能勢均力敵。燕國的鑄鐵技術(shù),不論是從用料,還是從技術(shù)上,都好過他們大渝數(shù)倍不止,他曾聽護國大將軍說過,一場戰(zhàn)役下來,他們大渝將士的尸體,胄甲損毀嚴(yán)重,佩劍也大多沒有完整的。 于是,他稱病免朝三個月,親自來到了燕國,想看看曾打的他們不能喘息的國家,究竟是什么樣子。 燕國實行鹽鐵官營,他打聽了很久才知道,這一塊都是由順貴妃的親弟,承安伯管轄的。 于是蕭胤化名鐘度,偽裝成揚州鐘家已經(jīng)過世的四少爺,特意到了風(fēng)流場所結(jié)交了承安伯。 承安伯是個實打?qū)嵉娘L(fēng)流人,想打開他這扇門,他特意從西域那頭弄來一對雙生子。西域與中原路途遙遠(yuǎn),雙生子更是難得,這個見面禮,立即讓蕭胤成了承安伯口中的摯友。 一日,承安伯?dāng)[宴,叫他進府邸賞舞喝酒。 這樣的事,他斷然不會拒絕。 那日夜里天空綴滿了閃爍不停的星星,他剛進府,就聽到了漸漸升高的絲竹之聲,中間還搭了個正紅色戲臺子,臺中央的男人握著一位姑娘的手,一口一句鶯鶯。 蕭胤落座之后,周邊的女使就開始上菜,什么豆腐泥鰍,干風(fēng)雞,烤鴨掌……每個碟子都不大,林林總總擺了近百個碟子。 一個伯府的花銷能達到這種程度,簡直讓蕭胤將燕國的腐敗看得清清楚楚,他來的時候,城外還鬧著饑荒,而皇親貴胄卻在酒桌上一擲千金。這樣腐敗絕非是一日兩日的功夫,只怕是已根深蒂固了數(shù)十年…… 酒過三巡,戲臺子上的戲演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