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朱顏辭鏡

    林眠音與方念離透過院門，瞧著兩個孩子在小院子里奔來跑去，不由相視一笑，樂開了。

    “非明這孩子打小就這樣淘氣，附近的孩子都不愿與他為伴，只有你家幻兒，永遠(yuǎn)喜歡粘著他跟著他，就像他的小尾巴似的。”方念離道。

    林眠音笑道：“這兩個孩子自幼一起長大，這份情誼，可是你我都比不了的。你別說，他們二人性子天差地別，卻能相補(bǔ)。非明沖動，有暮幻勸著多少能冷靜些，再說我們家幻兒，從小被我寵壞了，嬌弱得很，有非明護(hù)著能少受些欺負(fù)?！?/br>
    “誰敢欺負(fù)知州大人的千金呀，”方念離雙眸含笑，“你還不知道，非明自己不欺負(fù)她已是不錯了。”

    林眠音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眸色黯淡，語氣中掩不去失落，“什么知州大人千金啊，這些無非是外人認(rèn)為的罷了。他暮恒之未必把幻兒放在心上?！?/br>
    方念離是林眠音推心置腹的姊妹，暮府里的情況她多少知道些，見林眠音神色黯然，她也猜到了一二。

    她問：“怎么了？是不是暮恒之他又為難你和幻兒了？”

    林眠音苦澀一笑，“他對幻兒只是關(guān)心甚少，說不上為難。至于我……唉，還不是為了那件事嗎？”

    剛生下暮幻的時候，暮恒之新入官場，地位不穩(wěn)，每日要忙著應(yīng)酬打點(diǎn)，他那點(diǎn)微薄的俸祿根本不夠用，府上里外開銷全由林眠音嫁妝里的鋪?zhàn)忧f子支撐。

    因?yàn)閷α置咭粲兴?，那些年他雖對她沒能生下個兒子有所不滿，卻不敢將怨氣表露于色。

    然而這幾年，他官途順?biāo)?，在榕州站穩(wěn)了腳跟，銀子一多腰板自然硬氣，對待林眠音的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逆轉(zhuǎn)。

    他開始在各種大小事上挑林眠音的錯處，這也沒順?biāo)囊?，那也沒稱他的心。林眠音起初都讓著他，總覺得自己沒能為他延綿香火，心中有愧。

    可她越是忍讓，暮恒之越是得寸進(jìn)尺。記得有一次因?yàn)楦镆粋€丫鬟出了錯，暮恒之竟當(dāng)著下人的面連她一起訓(xùn)斥，說她管家不嚴(yán)，沒有當(dāng)家主母的風(fēng)范。

    林眠音到底是千寵萬嬌長大的，哪里受過這么多的委屈，忍無可忍之下與他爭吵了幾句，怎知他奪門而出，幾夜未歸。最終還是林眠音親自去了衙里尋他，他才沉著一張臉隨她回去。

    再說今日出門前，林眠音不過是提了一嘴托京城哥哥給方念離捎了些治咳疾的藥草，怎料暮恒之卻說：“你倒什么都緊著她了，連咳疾的藥都要去京城為她尋，有這個心力，不如你先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自己的肚子！我暮家的香火可別斷在你手里！”

    寥寥幾句話，說得林眠音心如刀絞。

    方念離看向她平坦的小腹，“這些年大夫你也看了不少，調(diào)理的湯藥沒有停過，試了那么多法子，怎么就是懷不上呢？”

    林眠音悵然搖頭，“前些年，我與他夜夜都試，可我生幻兒時傷了身子，再想懷上已是不易?，F(xiàn)今他對我越發(fā)冷淡，有時一個月也未必碰我一次，這哪里還能懷上！”

    “他不碰你？”方念離猝然皺眉，心生警覺，“這就怪了，你們家又無妾室，他既急著要兒子為何還如此？”

    林眠音眼眶已然微紅，許多話不能讓外人和女兒知道，只能向閨中密友傾訴。

    “許是早就厭了我吧。我不止一次聽見外頭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我善妒，不為丈夫納妾綿延子嗣，也不知這些個話兒是怎么傳出去的。有的時候我在想，要不就替他納幾個妾算了，也好消了我們夫妻間的隔閡?！?/br>
    “不行！當(dāng)初答應(yīng)了你爹不納妾，這事他說到就得做到！”方念離矢口反對，緊緊握住林眠音的手。

    她放緩了語氣，“先不提娶妾是不是消除夫妻隔閡的好法子，就是真替他納了妾進(jìn)門他未必會感激你，只覺得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再說你性子柔弱，若進(jìn)來個安分守己的倒還好些，怕就怕是個不守本分的，你會拿捏不住她。”

    方念離幾句話直接戳中林眠音心窩，這些話她自己也不是沒想過，一邊是夫妻情誼，一邊又關(guān)系著自己和女兒的將來，她實(shí)在不知道該如何抉擇。

    她道：“念離，你說我是不是特別傻？當(dāng)初為了嫁給他，和我爹娘鬧得不眠不休，二老擔(dān)心我遠(yuǎn)嫁受委屈，可我卻覺得他才不是那個會給我委屈受的人。事到如今，看著幻兒一天天長大，我才明白他們當(dāng)初的用心。”

    方念離眼神閃爍不定，自嘲地笑了，“當(dāng)年我們到底太年輕了，竟相信著世上有永不磨滅的男女之愛，殊不知這世間兩樣?xùn)|西最是留不住，一是紅顏，二是男人的山盟海誓。”

    林眠音默然失神。

    二人就這樣交疊著手，雙雙陷入沉思，直至身后傳來男人的咳嗽聲，才從往事回憶中出來。

    來人一襲黑袍，身材魁梧，英姿挺拔，單手握拳抵在唇邊，臉色淡淡的。

    他道：“暮夫人，許久不見了?！?/br>
    林眠音笑容安和，“墨瀟，你怎么來了？”說罷，又偷偷瞧了一眼方念離。

    墨瀟舉起手中的一包草藥，對方念離道：“非明與我說，你的藥用完了，我怕你不記得，剛?cè)メt(yī)館為你又抓了幾副?！?/br>
    方念離面色平靜，語氣客氣卻透著疏離，“有勞你了，以后這種事情就不麻煩你了，我鋪?zhàn)永镉谢镉?，讓他跑一趟就可以?！?/br>
    墨瀟淡笑，“不是什么大事，說不上麻煩，你忙忘了也是有過的。再說我騎馬去取，快當(dāng)些?！?/br>
    話已至此，方念離也沒再多說，款款向他致了謝。

    墨瀟見她還是老樣子，沒有太多話與他說，心中難免失落，忽又瞧見石桌上也有幾幅草藥，登時明白自己所做有些多余。不過沒關(guān)系，本就是借著送藥的由頭來看看她的，人看到了這一趟也不算白跑。

    他對林眠音道：“暮夫人，你們先聊，我去廚房將藥煎下就回了?！?/br>
    目送墨瀟進(jìn)了廚房，林眠音笑問方念離，“他時常往你這走吧？你瞧他貼心的，連藥都親自為你煎了?！?/br>
    方念離搖頭，“他是非明的師父，來看看孩子也是應(yīng)當(dāng)，也不是常來，非明與他學(xué)武的時候都是去他武館的?！?/br>
    “行了，”林眠音道：“他的心思你還不知道，他來看誰的你心里比我清楚。當(dāng)初若不是為了你，他也不會放著宮里有前途的二等侍衛(wèi)不做，眼巴巴地追到了榕州，還成為非明的師父，這么百般護(hù)著你們娘倆？”

    方念離笑而不語，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現(xiàn)。

    當(dāng)初她在京城外的小廟里等了三天三夜，那個說要帶她走的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心灰意冷之下她只身遠(yuǎn)走來到榕州，沒想才在榕州安身不到半月，墨瀟就追到此處，并在她身邊一守就是十一年。

    墨瀟原是那人的貼身侍衛(wèi)，那人上位了，墨瀟的職位自是要升的。可他偏為了自己放棄京中一切，跑來榕州，照顧非明教他習(xí)武，這份恩情她不是記不得，只是自知無法償還。

    她早已心如死灰，難以復(fù)燃，墨瀟要的，她此生再給不起他。

    林眠音道：“這么些年了，難道你真就鐵了心要拒他于千里之外？有個男人依靠，你們母子的日子也會好過些?！?/br>
    方念離淡笑，“我和非明如今很好，等再過幾年，非明長大了，他便是我的依靠?！?/br>
    林眠音輕嘆一聲，“既然你對他無意，我也不好再說什么?？墒欠敲髂?，你有沒有想過帶他回京城？我聽說京里那位這些年一直在打聽你們母子的下落，非明大了，有些事你該讓他知道。”

    “知道又有何用？”方念離道：“當(dāng)初是他不要我們母子的，我既已離了他，就斷不會再回去。眠音，我從不后悔與他相愛一場，但我絕不會再原諒他。讓非明跟著我受苦，是我對不住他?！?/br>
    林眠音早料到她會如此說。

    林眠音是個心軟的，不懂得好友在面對一段心灰意冷的感情時的決絕和堅定，不懂她為何不肯接受一個男人遲來的歉意。

    在林眠音看來，家庭和睦、讓幻兒平平安安長大才最是重要的，若有一天暮恒之也辜負(fù)了她，為了女兒為了暮府，她想自己是會選擇忍讓的。

    *

    廚房里，墨瀟看著兩個孩子被烤焦掉的鴿子熏得灰頭土臉，不禁覺得好笑。

    在為方念離煎下藥草后，他撩起袖子，將鴿子焦rou切除，重新下鍋處理。

    非明心有不甘，“這次是沒有掌握好火候，我之前可從未失手過。都怪暮幻做事太磨蹭了。”

    暮幻氣鼓鼓地瞪他，“才不是呢，明明是你自己忘記了。”

    墨瀟一邊忙著一邊聽著兩個孩子斗嘴，心情愉快了幾分。非明雖不是他親生，但他早已視他如己出。

    或許眼下的日子便是最好的了，再多他也不敢奢求，至少當(dāng)他們母子需要的時候，他是最親近的那個人。

    墨瀟翻了翻被烤焦的鴿子，忽而覺得不對，他問非明：“這個鴿子是家鴿吧？說，這次又打了誰家的？”

    非明干笑幾聲，“果然逃不過師父的法眼。是暮幻想吃我才去打的，我是為了她！”

    暮幻張大嘴巴想要辯解，非明卻在背后偷偷掐了她一把，她哭喪著臉欲言又止，活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

    鴿子在鍋里煮著，香氣更盛之前。暮幻和非明在院里等著，從外頭跑進(jìn)一個年輕的伙計，暮幻認(rèn)識他，那是墨瀟武館里的人。

    伙計喊道：“墨師父，外頭來了兩個小公子哥，說是要拜你為師，你快回去看看吧！”

    “公子哥？”

    暮幻嘟囔，這城里的小公子哥她大多認(rèn)識，無非是書院里的幾個，可他們不是不習(xí)武，就是家里請了師父，專程跑來武館拜師的，會是誰呢？

    非明眼珠一轉(zhuǎn)，似是想到什么，拉起暮幻就往外頭跑。

    “去看看。”

    第10章

    制衣鋪?zhàn)有睂﹂T，瀟然武館門口。

    耿中指著偌大的牌匾，對身旁的人諂媚道：“老大，都打聽清楚了，非明那小子就是在這里習(xí)的武！”

    祁醉搖著折扇，挑眉，“就是這里？”

    他打量著武館的門面，前廳只有兩三個清點(diǎn)刀劍的伙計，說不上冷清卻也說不上多熱鬧。

    院里頭正在練武的幾個少年作尋常人家打扮，大抵都是周圍商戶家送來的孩子，但瞧著動作和氣勢倒是有模有樣，絲毫不比家中單獨(dú)請師父的富家公子遜色，想來這武館的師父也有幾分本事的。

    “就是這了！”耿中道：“聽說這兒的師父是從京城來的，功夫很是了得，這隔壁幾條街的人家，但凡有孩子想習(xí)武的都送到他這來。”

    “有這么厲害？”祁醉有些不信，“難道比我表哥家的師父還厲害？”

    耿中嘿嘿一笑，“這個我也是聽說的，他到底有幾分的本事，咱們一會兒進(jìn)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不過……有件事倒是奇怪。”

    “什么？”祁醉斜眼看他。

    “這武館的師父對非明極為特別，武館內(nèi)那么多弟子，他只收非明一個做親傳弟子，滿身武藝一分不差全教給他，也不知非明這小子哪里好?！惫⒅邪偎疾唤狻?/br>
    提到非明，祁醉忍不住用手捂了捂臉頰，拳頭留下的紅腫好幾日才消，里頭那顆后槽牙空了，新牙還沒長出來，他至今吃飯都不方便。

    若是有一天他學(xué)成了武，一定要將這打掉牙的恥辱還給非明，方才解氣！

    如此想著，祁醉憤恨地奪過身后小廝手上的錢袋子，目光直勾勾地瞪著里頭，“不就是親傳弟子嗎！他非明能當(dāng)，本少爺也能當(dāng)！我就不信了，他既開門做生意，斷沒有用錢砸不出來的道理！”

    耿工笑著奉承，“是是，老大你的資質(zhì)可比那非明混子強(qiáng)多了！咱們書院里頭的，可沒人能比過你呀！”

    誠然，這套話對祁醉很是受用，他強(qiáng)掩著驕傲得意之色，掂了掂手里的銀袋子，“走！進(jìn)去看看！”

    武館的伙計說墨師父出去了，他們二人便在院里等了一會兒。

    祁醉和耿中在院里，被少年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用各色異樣的目光打量著。

    祁醉在榕州城小有名氣，城里的人家大多認(rèn)得他，只是他每逢出門必是好幾個丫鬟小廝前呼后擁的，今日只身出現(xiàn)在這武館里，倒是怪事。

    祁醉等得百無聊賴，撥開人群在院中四處逛逛，他拿起兵器架上的刀劍想要搬弄。

    卻不想這看似輕巧的長劍實(shí)則是有些分量的，他憋紅了臉才將劍提起來，看得周圍人好一陣轟笑。

    祁醉將劍扔回原處，拍拍手不爽道：“什么破銅爛鐵，定是什么便宜貨才會這般笨重！等我今日拜了師，定叫我爹多給你們這武館資助些銀子，多打一些拿得出手的兵器！”

    非明拉著暮幻來到武館前廳，正好瞧見祁醉在擺東弄西，這也嫌棄那也鄙夷的一幕。

    “果然又是他！”

    暮幻看見祁醉，眉頭高高皺起。

    方才伙計說來了兩位公子哥，她心中就猜到了一二，除了祁醉榕州城再尋不出第二個這么無聊又無賴的人。

    非明停下了腳步，直直地盯著祁醉的背影，漫不經(jīng)心地勾唇一笑，“這個人怎么像塊狗皮膏藥，想甩都甩不掉。”抓著暮幻的手卻不由地重了幾分力。

    暮幻很是贊成非明的這個比喻，她扯扯他的衣袖，“非明哥哥，你說祁醉是真心來學(xué)武的嗎？”她垂眸想了想，又道：“他會不會是那日打不過你，所以心有不甘？”

    “你瞧他那身板，”非明冷笑，“就算是練上一年半載的，也未必打得過武館里最小的師弟。走吧，過去瞧瞧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