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寂靜之中,偏殿那邊忽然傳來了隱約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的,不得消停。高安小心翼翼地打量著祝云瑄臉上的神情,欲言又止,祝云瑄輕蹙起眉,好半晌,才淡聲問道:“為何他又哭了?” “小殿下許是餓了,”高安低聲與他解釋,“剛才出生的孩子一兩個時辰便要喂一趟奶,夜里也是如此?!?/br> “是嗎?”祝云瑄低聲呢喃,神色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乎過了許久,那頭的哭聲卻依舊未停,祝云瑄吶吶道:“為何還在哭???嬤嬤沒有給他喂奶嗎?” ?高安試探著道:“奴婢叫人去看看?”? 見祝云瑄輕抿著唇角,不置可否,高安便當他是答應了,喚了個小太監(jiān)過去偏殿瞧一眼小殿下的狀況。 片刻之后,小太監(jiān)過來回報,說是小殿下夜里突然發(fā)起了熱,方太醫(yī)正在給他診治。 祝云瑄無意識地握緊了拳頭,便是尋常的孩子突然發(fā)熱也是大事情,更別提那個孩子現在還掙扎在生死邊緣,隨便的一個頭疼腦熱都會要了他的命。 高安心下難受,與他提議:“陛下,您去看看小殿下吧?” 祝云瑄的眸色愈沉,心臟幾要糾起來了,面上卻未顯露分毫:“……朕又不是太醫(yī),去了能有什么用?!?/br> 高安不敢再說,安靜地立在一旁,無聲嘆息。 祝云瑄未有再睡,就這么倚在床頭發(fā)著呆,木愣愣地聽著偏殿那頭隱隱約約的動靜。 一個時辰后,哭聲終于停了下去,高安又叫了人過去看,回來回報說是小殿下已經哭累了睡著了,熱度還沒退,嬤嬤一直將人抱在手里不敢放,方太醫(yī)也守著呢。 祝云瑄輕閉了閉眼睛,高安望了一眼西洋鐘顯示的時間,已經過了寅時二刻,他低聲勸祝云瑄:“陛下,您再睡一會兒吧?!?/br> 祝云瑄不言,也沒有動,空洞的目光落在虛空的某一處,像失了魂一般,更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就這么倚在床頭,睜著眼睛呆坐了一整夜,一直到天光微熹。 卯時四刻,小太監(jiān)再次興沖沖地回來稟報:“小殿下退燒了,方太醫(yī)說已經無礙了!” 高安輕出了一口氣,祝云瑄握了一整夜的拳頭緩緩松開,一手心都是汗。 高安再次勸他:“陛下,您再歇一會兒吧,要不一會兒國公爺進宮來,見到您一整夜未睡,又要說奴婢了?!?/br> 祝云瑄干澀的嘴唇動了動,啞聲吩咐他:“你叫人備車,你親自把孩子送去定國公府吧,讓方太醫(yī)也跟著過去?!?/br> “……陛下!” “去吧?!?/br> 見祝云瑄神色堅定,高安不得已,只得領命退了下去。 辰時剛至,定國公府的側門便被敲響,祝云璟聽得稟報,匆匆出來,高安苦著臉把祝云瑄的意思告訴他,又與他說了昨夜小殿下燒了一整夜,陛下也一夜未睡之事。 祝云璟愣神片刻,無奈搖了搖頭:“行了,既然送過來了,人交給我,你回宮去復命吧,你告訴陛下,這幾日我沒空,就不進宮去看他了?!?/br> 高安唉聲嘆氣地回了宮去,將祝云璟的話回報給祝云瑄:“陛下,國公爺這是與您置氣了,您又何必這么急著要把小殿下送走……” 祝云瑄淡聲問他:“前些日子,你說昭王托了人遞話過來,他人已押在了大理寺獄,是何人幫他遞的話?” 高安一愣,沒想到他會突然問起這個,回過神趕緊稟道:“大理寺獄里有個獄卒從前受過昭王的恩惠,他又恰巧認識這宮里頭當差的一個宮人,就幫忙傳了句話過來,奴婢先頭就已經教訓過下頭的人,叫他們以后不敢再做這樣的事情?!?/br> 祝云瑄沒有再追問,沉默片刻,吩咐高安道:“去傳眾內閣官員過來吧,朕要擬旨?!?/br> 第四十七章 離別之際 二月中,祝云璟和賀懷翎帶著三個孩子告別祝云瑄,踏上了回去南邊的道路。 祝云瑄已經出了月子,小皇子的身子也有所好轉,但想要痊愈還需要長期的調養(yǎng),祝云璟會帶著他去南疆找尋名醫(yī),將來如何,都得看孩子自己的造化。 離京那日,祝云瑄微服出宮去送了他們。天還冷,幾個孩子都跟著嬤嬤待在馬車里,祝云璟下車來與祝云瑄做最后的告別,兄弟倆相對無言,畢竟這一別,下回再見又不知道要到何時。 半晌之后,祝云璟抬手拍了拍祝云瑄的肩膀,嘆道:“從今以后你就真正是這天下之主了,好好干?!?/br> 祝云瑄點了點頭:“哥……你多保重,等過個幾年,我就把定國公他調回京來?!?/br> 祝云璟不在意地笑了一笑:“南邊??苓€沒除呢,急什么,我倒是挺喜歡在外頭的,多自在啊。” 祝云瑄輕抿起唇角,神情里帶著掩飾不住的低落,祝云璟走去車邊,將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孩子抱過來,遞到祝云瑄面前:“都這時候了,你還不肯抱抱他嗎?” 祝云瑄怔忪了一瞬,到底是抬起了手,恍恍然地將襁褓中的嬰孩接了過去,原本閉著眼睛睡得正香的孩子似有所感,哼唧了兩聲緩緩睜開了眼睛,但沒有哭,就這么迷迷瞪瞪地望向了祝云瑄。 祝云瑄低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手中的孩子,抱著他的雙手微微顫抖著,漸漸紅了眼眶。 賀懷翎走過來,小聲提醒祝云璟:“該走了。” 祝云璟心中一嘆,將孩子抱了回來,祝云瑄木愣愣的像是丟了魂一般,直到回到祝云璟手里的孩子毫無預兆地放聲哭了起來。 祝云瑄下意識地抬手,還想去抱孩子,手剛伸過去一些便又頓了住,片刻之后,又漸漸垂了下去。 祝云璟輕輕拍著襁褓哄著人,與祝云瑄道:“不早了,我們該走了,要不黃昏都到不了最近的驛站,你也趕緊回宮去吧,剛出了月子,別吹了風又著涼了?!?/br> 目送著車隊走遠,祝云瑄又在原地呆站了許久,才在高安地小聲提醒下緩緩回神,啞聲道:“回宮吧?!?/br> 馬車走遠之后賀懷翎下馬回了車里來,將走之前幫祝云瑄干的最后一件事情告訴了祝云璟。 “陛下叫我在死囚牢里找了個與那個梁禎身形差不多的囚犯,易容成他的模樣,我已都安排好了,今夜就會送去大理寺獄將人替換出來?!?/br> 祝云璟一愣,不可置信道:“他打算放了那個殺千刀的東西?!你怎么現在才告訴我?!” 賀懷翎尷尬地低咳了一聲:“我不就是怕你壞事才沒有說的……陛下大概還是舍不得吧……” 祝云璟氣不打一處來,狠狠瞪了賀懷翎一眼,低頭去看懷里好不容易停了哭鬧的孩子:“算了,可憐的小東西,你父皇惦記你那個混賬父親都不惦記你,以后你就做我們的孩子吧,可憐見的,都滿月了還沒個名字,從今日起你就叫暥兒了。” 回宮的車輦上,靜坐發(fā)呆的祝云瑄聽著馬車外不時傳來的喧囂市井聲響,神思久久不能回籠。高安跟在車外不停地與他講著外頭的熱鬧,試圖給他找樂子,直到祝云瑄突然出聲:“去大理寺獄?!?/br> “???” 祝云瑄淡聲重復:“朕說,去大理寺獄?!?/br> 馬車拐了道,去往城北大理寺獄的方向,祝云瑄閉上眼睛,一直糾結不定的心緒在車輪轆轆中逐漸平靜了下來。 到了地方,亮明了身份,大理寺獄的獄丞和一眾獄卒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出來跪地行大禮,祝云瑄沒有搭理他們,抬腳走了進去。 梁禎就押在幽深走道盡頭光線最暗的牢房里,行至一半時,祝云瑄忽然停下腳步似有躊躇,身后跟了一溜的人誰都不敢催促他,就見他猶豫許久,又緩步向前走了過去。 梁禎背對著牢門的方向盤腿坐在地上,身上只著了一件單薄的囚衣,正低著頭手里捏著跟木棍子,在地上不知畫些什么。 祝云瑄站在門外,輕瞇起眼睛,無聲地盯著他的背影,不發(fā)一言,幽沉雙目中像積蓄了一場風暴,洶涌翻滾后又漸漸歸于寧靜。 梁禎似有所覺,轉過身來,見到祝云瑄并不意外地挑了挑眉:“臣就知道陛下會來?!?/br> 高安趕著蠢蠢欲動、想要在祝云瑄面前表現的獄丞和一眾獄卒退了下去,將空間單獨留給了他們。 隔著一扇牢門,祝云瑄冷眼望著已經站起了身,正向他走過來的男人。 披頭散發(fā)、衣衫襤褸,面上還有血污,面前之人,哪里還有半分昔日的昭王權傾朝野意氣風發(fā)的氣勢。 祝云瑄的目光滑過他血污糟糟的臉,觸及他身上大大小小皮開rou綻的鞭痕,瞳孔微微一縮。 在離祝云瑄一步之遙的地方站定,梁禎的唇角上揚了些許:“這些日子,臣一直在賭,陛下終究還是會來看臣一眼的?!?/br> 祝云瑄冷聲道:“你本事倒是大,都進了這里了,還能叫人給你往宮里遞話?!?/br> 梁禎搖了搖頭,一聲嘆息:“陛下,這個地方實在太冷清太寂寞了,您總不會想要關臣一輩子吧?” “你應當知道,朕已經下了旨,三日之后便是你問斬之時。”祝云瑄沉聲提醒他。 他下手并不重,只打算處死梁禎一個,他的一眾黨羽和親信手下判的都是流放,這就已經夠了,梁禎的斬首示眾,就足夠震懾朝廷上下,從今以后,再無人敢小覷他這個皇帝。 梁禎看著他的目光微微一滯:“所以呢?” “今夜就會有人將你替換出去,你如愿了,離開京城,永遠不再踏足大衍,永遠……別讓朕再見到你。” “陛下舍得嗎?” “梁禎,你如今還有什么資格用這般態(tài)度對朕?” 梁禎輕輕一笑:“陛下若真舍得,今日便不會來了,陛下不必動怒,臣只想跟您說說話而已。” 他說著用手中木棍撥弄了幾下牢門上的鎖鏈,竟就這么將之撥開了,祝云瑄警惕地望著他,梁禎拉開牢門,卻沒有走出去:“陛下進來與臣說說話吧,臣身上的傷口疼得難受,不能久站著?!?/br> 梁禎靠著墻角的草垛坐了下去,祝云瑄立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眼神中依舊滿是戒備。 梁禎不錯眼地看著他,將他的模樣一遍又一遍地映進腦子里:“陛下又瘦了……” 祝云瑄沉默不言,梁禎的目光下移,落到他平坦的腹部處微微一頓:“陛下是不是已經生了?出月子了嗎?……孩子呢?” 祝云瑄衣袖下的手漸漸握了緊,靜默片刻后,艱聲說道:“臘月二十四的夜里就出來了,是早產的,氣息過于微弱,方太醫(yī)盡力救了,后來有一晚突然發(fā)高熱……再沒救回來?!?/br> 梁禎怔住,捏著棍子的手無意識地掐緊,手背上甚至能看到暴起的青筋,他緊緊盯著祝云瑄,試圖從他的神情里看出哪怕一絲一毫說謊的可能。 祝云瑄平靜地回視著他,許久之后,梁禎漆黑的雙瞳中仿佛有什么情緒,徹徹底底地黯了下,他啞聲開口:“陛下特地過來,就是來告訴臣這個的嗎?” “……你理應知曉。” 梁禎無聲冷笑:“臣是不是該感激陛下突然變得這般體貼起來,……陛下,這些日子臣在這暗無天日的大牢中,一遍一遍地回想著從前,臣后悔也不后悔,臣一直以為……還有機會的,但到了今時今刻,臣才終于明白……您說的沒有意義了,到底是何意思?!?/br> 頭一次,祝云瑄看到梁禎在自己面前紅了眼眶,他無言以對,冗長的沉默后,也只是道:“那道密旨……” “陛下放心便是,”梁禎疲憊地閉了閉眼睛,“密旨早就燒了,那些證據也已經沒了,您若是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br> 祝云瑄垂眸,吶吶道:“朕既答應了放你走……便不會食言?!?/br> 又一次的相對無言,祝云瑄轉身,緩緩走向了牢門口。 梁禎突然站了起來,一步跨上前去,攥住祝云瑄的手腕用力一拉,祝云瑄猝不及防,被梁禎拉得轉過身來,撞進了他的懷中。 梁禎大力將人擁住,死死攬著他,祝云瑄沒有掙扎,怔忪之后,輕輕閉起了眼睛。 那人溫熱的吐息落在他的耳邊,聲音有如囈語一般:“待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別再……這么為難自己了。” 祝云瑄用力咬住唇,雙眼緊閉著,淚水自眼角不斷滑落下來。 獄外,見到祝云瑄出來,候了許久的獄丞諂媚迎上來,沒來得及開口,祝云瑄忽然冷聲問他:“是誰準你動用私刑的?” 對方一愣,觸及祝云瑄寒如冰霜的神情,當即腿一軟,顫顫巍巍地跪到了地上去,額上已經滑下了冷汗,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臣……臣……” 祝云瑄的目光落在趕車的侍衛(wèi)手中的馬鞭上,微微一頓,高安立刻會意,過去將馬鞭取來,雙手奉到他面前。 祝云瑄握住馬鞭,轉身便沖著匍匐在地的獄丞狠狠抽了兩鞭子下去,在對方的哀嚎聲中扔了鞭子,沉聲下令:“拖下去,將事情報給大理寺卿去,命之將背后指使之人查清楚,一并處置?!?/br> 跪在地上的其他人俱已嚇破了膽,哪敢不應。 坐進車里,車門闔上后祝云瑄才仿佛泄氣了一般,精疲力盡地靠向身后,再次閉上了眼睛,遮去了眼角還泛著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