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他確實覺得可惜,張年瓴幾個雖迂腐不化,卻是真正的忠君之士,又是天下文官表率,若有他們的擁簇,他也不至于過于被動處處受制于人,只可惜他并非昭陽帝選中之人,張年瓴他們忠的自然也不是他,為了這至高無上的位置,他注定只能雙手沾滿鮮血。 梁禎眼中笑意愈深:“陛下就這般不信任臣?臣才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助您登上皇位,您轉眼就翻臉不認人,處處提防著臣,疑心臣會生出別的心思,著實是叫臣寒心吶。” 祝云瑄不欲爭辯,淡道:“那顯王,也被你籠絡了嗎?” “怎可能,陛下未免太看得起臣了,顯王是何等人,哪里是臣能籠絡得了的?!绷旱澬χ鴵u頭,那不過就是個見風使舵的墻頭草罷了,自然是無需特地籠絡的。 祝云瑄望著火盆里被不知哪里吹進來的風扇起的灰燼,眸色更沉:“那玉璽……你早就知曉他屬意的是祝云瓊?” 梁禎揚了揚眉:“陛下以為呢?” “呵?!?/br> 到頭來他的父皇還是從頭到尾都未考慮過他,始終是他不死心而已,他和他的兄長,都不過是昭陽帝留給別人的墊腳石罷了,何其可悲。 第六章 洪水猛獸 華清宮,宸貴妃寢殿。 梁禎走上臺階,進門之前,奉命留守的禁衛(wèi)軍領隊小聲與他稟報:“前幾日娘娘一直大喊大叫著要出去,嘴里……有些不干不凈,這兩日倒是消停了,人看著癡癡傻傻的,一會兒笑一會兒哭……” 梁禎眼中滑過一抹哂意,推門進了里頭去。 宸貴妃披頭散發(fā)抱著雙膝呆坐在地上,哪里還有半分昔日艷色絕倫的風采,梁禎冷眼瞧著,想起當日她執(zhí)意要進宮時說的那句“家里人都說我與二伯長得像,即便我是女子陛下也會喜歡的吧”,神色更冷。 宸貴妃聽到聲響緩緩抬起了頭,對上梁禎沒有半點溫度的目光,愣了一愣,扯開嘴角冷笑:“昭王打算軟禁我到什么時候?為何陛下駕崩,我連喪禮都不能去?” “先帝崩逝,貴妃娘娘心傷過度臥榻不起,無法為先帝守靈,”梁禎聲音淡淡,頓了一頓,又繼續(xù),“娘娘一心念著先帝,了無生趣,這便隨先帝一并去了。” 宸貴妃愕然,渾身都顫抖了起來,悲憤異常:“你要殺我,你竟要殺我……那祝云瑄到底給你灌了什么迷湯?!你為他矯詔搶了瓊兒的皇位如今還要殺了我們!我們當初明明說好了的,你我都姓梁,你做攝政王不好嗎?!為何要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梁禎不以為然:“娘娘說錯了,要死的只有你,九殿下他還是個孩子,他能知道什么,你在先帝用的熏香中下毒,致先帝纏綿病榻久治不愈,還要我繼續(xù)說下去嗎?” 宸貴妃的牙根打著顫,死死瞪著梁禎:“你早就知道,你明明是默認了的,你……” “我如何能早就知道?”梁禎不客氣地打斷她,冷聲提醒道:“娘娘休要胡言亂語,你既也明白自己是梁家人,為免梁家因你遭受滅頂之災,這便乖乖上路吧?!?/br> 宸貴妃雙目赤紅,恨不能撲上去撕了梁禎,忽又放聲笑了起來:“為了梁家?哈哈哈,你根本不在意梁家,怕是梁家人死絕了你都不會多眨一下眼睛,你為何不干脆當眾將這事說出來,好讓祝云瑄這個皇帝更加名正言順?你根本不是為了梁家!你只是想要天下人都質疑祝云瑄得位不正,這樣他便只能倚仗著你!你留著瓊兒也是為了一直提醒他這事!我還以為你與他之間有多堅不可摧,你既要拼死幫他又這般提防著他你有意思嗎?!若是我的瓊兒坐上了那個位置,天下都在你手中又有什么不好?!” 梁禎輕蔑一笑:“你不蠢,可你還是想錯了,我若是真想要這天下,便是坐了這祝家的江山又如何?這位置本就是先帝為我備著的,你兒子也不過是他留給我的傀儡罷了,你心知肚明卻還是義無反顧地做著圣母皇太后的美夢,原本我確實能讓你如愿,可偏偏你運氣不好,比起把持朝政,如今某些人和事更讓我覺得有趣,我自然要隨了自己的性?!?/br> “你這個瘋子!” 一句“隨性”便是他攪風攪雨的全部原因,宸貴妃歇斯底里地咒罵,卻不知道瘋的那個到底是梁禎還是她。 梁禎淡漠望著她:“死到臨頭你還是少喊兩句省點力氣吧,祝云瓊總歸是你生的,你若死了他還能活,你若非要拖著他一塊去死,我也不介意送你們一起上路。” 宸貴妃癱軟地,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甘霖宮。 三日后便是舉辦登基大典的日子,禮部官員正在與祝云瑄稟報大典一應流程和事宜,祝云瑄安靜聽著,并不多言。梁禎進來,在一旁站定,沒有打斷他們,也興致盎然地聽了起來,那些個禮部官員個個誠惶誠恐,對著梁禎比祝云瑄更加小心翼翼,言語間亦更加慎重。 聽到一半,梁禎忽然出聲,問道:“我朝歷代皇帝登基大典都是由首輔大臣將即位詔書捧出,再呈予新帝,張年瓴因謀逆今已伏誅,這個環(huán)節(jié)你們打算如何辦?” 禮部尚書嚴士學謹慎回話:“臣等暫定由劉閣老代行此事,是否可行還請陛下定奪。” 這劉閣老是內閣僅存的輔臣中排位最靠前的,那日也是他先低了頭,事情才有了轉圜的余地,最終讓所有人都認下了祝云瑄這個新君,按理說張年瓴等人倒了輪也該輪到他了,更別說他還擁立新君有功,只是…… 祝云瑄淡聲下了決定:“就按前朝舊例,由禮部官員代勞吧,嚴卿此事由你來做便可。” 嚴士學心神一蕩,按捺著激動,躊躇問道:“可我朝并無此例,向來是由內閣輔臣擔此重任,由臣來做是否不合規(guī)矩?” “無妨,就你吧?!?/br> 嚴士學不再推拒,朗聲應下:“臣領旨!” 梁禎輕瞇起雙眸,眼中閃過一縷深思,微揚了揚唇角。 待奏事的官員都退下,梁禎望向祝云瑄,微微一笑:“陛下這是打算抬舉這位嚴大人?” 祝云瑄不動聲色道:“內閣空虛,亟需新人填補,嚴士學是禮部尚書,入內閣本就是順理成章之事?!?/br> 梁禎笑得意味深長:“是嗎?陛下怎不說,他還是您未婚妻的父親,未來的國丈?” 早在四年多前祝云瑄被封瑞王時就已得了指婚,昭陽帝指給他的便是這嚴士學的嫡女,那時嚴士學還是禮部左侍郎,兩年前才提的尚書位。原本祝云瑄早就該成婚了,只先是那小娘子的母親去世,再是昭陽帝生母慶仁太后崩逝,一拖再拖,昭陽帝對他的事情也不上心,這一來一去便耽擱了。 祝云瑄沉下目光:“是又如何?” “不如何,”梁禎嘴角的笑意斂去,直直望著他,“臣只是提醒陛下,不要過于看重了外戚,以免日后生出禍事來?!?/br> “昭王多慮了,”祝云瑄冷道,“這些不該是昭王需要考慮的事情。” 他如何不知外戚勢大不是什么好事,謝家就是明晃晃的前例,當年那謝國公是何其膽大包天肆意妄為,又惹出了多少禍事來,可他能怎么辦,內閣里如今剩下的那些,個個都與面前之人牽扯不清,他能信嗎?敢信嗎?放眼滿朝文武,他還有幾個可用之人? 四目相對,彼此眼中的猜疑與試探都無需掩飾,短暫的僵持后,梁禎搖了搖頭:“陛下果真是這般看臣的?” “你方才去了哪里?” 梁禎坦然回答:“華清宮?!?/br> 祝云瑄雙瞳微縮:“宸貴妃如何了?” “貴妃娘娘過于思念先帝,厭倦塵世,已自請殉葬了?!?/br> “九弟呢?” “九殿下自然好生待在他寢宮里,不過孩子太小,受了些驚嚇,不是什么大事?!绷旱濏庥某粒菩Ψ切?,別有深意。 祝云瑄壓抑著心中翻涌而起的怒氣,質問他:“你這等做派,又要人如何看你?” 梁禎“嘖”了一聲:“何等做派?陛下莫不是還想弒弟不成?臣怎不知陛下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你不必與朕裝!你留著祝云瓊本就是為了威脅朕,何必說得那么好聽?!” 梁禎上前一步,倏然抬手,攔腰將祝云瑄攬至自己身前。 祝云瑄慌了一瞬,憤然瞪著他,一字一頓道:“放、開、朕?!?/br> 梁禎貼近祝云瑄耳邊,沉聲呢喃:“陛下這是剛剛即位,便打算過河拆橋了嗎?” 殿內已沒有了旁人,早在他們剛起爭執(zhí)時高安便已帶著人盡數(shù)退了下去,祝云瑄紅著眼睛冷笑:“梁禎,你以為你現(xiàn)在還強迫得了朕嗎?朕絕不可能再滿足你的那些齷齪心思!” “陛下以為臣要如何?” 輕笑聲竄入祝云瑄的耳際,帶著那叫他寒毛直豎的吐息熱氣,頓了一頓,梁禎又道:“陛下不要臣又想要誰?那嚴家女?陛下如今這樣,滿足得了那小娘子嗎?” “你放肆!” 祝云瑄被抵在身后的御案與梁禎的懷抱之間,進退不得,氣得渾身發(fā)抖,梁禎的身體更往前壓了一些,搭在他腰間的手得寸進尺地緩緩揉按了起來,手法格外曖昧情 色。 祝云瑄閉起眼睛,冷然道:“前殿還有來舉哀的宗室和朝臣,你若執(zhí)意如此,朕立刻便將人都喊來瞧一瞧,昭王是如何在這青天白日、大行皇帝喪期,對朕這位新君行此禽獸不如大逆不道之事?!?/br> “陛下當真能舍下臉做這等事情?” “不信你便試試!” 梁禎的笑聲更濃:“陛下如今做了皇帝,這脾氣也是漸長了啊?!?/br> 祝云瑄又一次重復:“放開朕?!?/br> 梁禎側過頭,在祝云瑄的鬢邊發(fā)絲上印上一個輕如羽毛的吻,不待他發(fā)怒便向后退開了身,恭敬地立到了一旁去:“陛下不必動怒,九殿下這時候必須留著,不然這天下悠悠之口便更難堵住了?!?/br> 祝云瑄冷眼望向他:“你還怕這悠悠之口嗎?” “臣是為了陛下著想?!?/br> “呵?!?/br> 梁禎笑著嘆氣:“陛下,您何苦視臣如洪水猛獸,臣既說了會幫您,自然會幫您,您怎就是不信呢?” 祝云瑄微怔,別開了目光:“朕乏了,昭王退下吧。” 第七章 狗仗人勢 甘霖宮。 用過午膳,祝云瑄靠在榻上閉目養(yǎng)神,正半夢半醒間,外殿忽然傳來了幾聲小太監(jiān)們的啼哭和高安的低聲呵斥:“大行皇帝喪期未過,陛下衰服未除每日心神俱疲,你們?yōu)榱诉@點小事在這里鬧騰,擾著陛下你們是不要命了嗎?還不速速退下!” 祝云瑄皺了皺眉,睜開了雙目,出言道:“發(fā)生了何事?都進來?!?/br> 片刻后,高安領了七八個哭紅了眼睛的小太監(jiān)進來,跪倒在了地上請罪:“陛下恕罪,這些不堪用的東西不懂規(guī)矩,擾著您了,奴婢這就叫他們領了責罰,將他們打發(fā)出去?!?/br> 祝云瑄掃了一眼地上跪著的人,都是從他的啟祥殿跟過來的低等太監(jiān):“到底出了何事?說清楚。” 小太監(jiān)們匍匐在地,流著眼淚哭訴了起來,實在是這甘霖宮里的人欺人太甚!他們這些打啟祥殿跟過來的是新君的人,甘霖宮里的則都是伺候先帝的老人,原本說來兩邊即使有摩擦也不至于水火不容,那些老人再倚老賣老通常也不會敢得罪新主身邊的人,可偏偏有一個馮生在,他本就是先帝面前得臉的首領太監(jiān),又自恃擁立新君有功,誰人都不放在眼里,把持著整個甘霖宮排除異己,祝云瑄貼身伺候的大太監(jiān)們他不敢動,便可勁欺負那些低等小太監(jiān),小太監(jiān)們來這甘霖宮不過十余日,便受了百般刁難,苦不堪言。 若非實在是忍無可忍,祝云瑄又一貫待下寬仁,他們也不敢告到他跟前來。 高安尷尬道:“是奴婢失職,未有從中調解好,以至下頭的人拿這些芝麻小事來擾了圣聽,還請陛下恕罪。” 祝云瑄沉聲問道:“他們說的可都是真的?那馮生當真有這般跋扈?” 高安低了頭:“……馮公公是宮中老人,伺候先帝多年,宮里這些人都讓著他,這其實沒什么,如今正值先帝喪期,諸事繁忙,誰手頭的活都比往常要多上許多,是這些個混不吝的東西犯了懶而已,還有臉跑來御前哭訴,陛下您別聽他們瞎說,馮公公他即便嚴苛些,怕也是因先帝崩逝心傷煩悶所致,這也是人之常情?!?/br> 祝云瑄又看了一眼那尤在哭哭啼啼的小太監(jiān)們,眉頭蹙得更緊了些,將人打發(fā)了下去,殿里只剩下高安他才冷了神色:“說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安無奈,小聲與他解釋:“陛下,那馮公公確實有意刁難啟祥殿出來的人,尤其您定下了明日由奴婢來宣讀即位詔書,他更是不忿,這么做無非是為了立規(guī)矩,保住自己首領太監(jiān)的地位,這事奴婢以為您還是別多過問了,總歸是下人們之間的勾心斗角,實在犯不著您勞心勞神,那馮公公……畢竟是昭王的人?!?/br> 聞言,祝云瑄眼底的陰郁慢慢浮了起來,冷聲道:“你去將人傳來。” “陛下……” “去吧?!?/br> 馮生很快來了,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禮,神色間多有得意,自祝云瑄入主這甘霖宮,這還是第一次傳他來問話。 “馮公公這些日子忙著cao持先帝的喪事,著實辛苦了?!?/br> 祝云瑄聲音淡淡,那馮生卻是立馬演上了,抬手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淚:“這是奴婢的分內事,何談辛苦,奴婢追隨先帝四十余載,如今先帝駕鶴仙去,奴婢只恨不能跟隨他一塊同去,也好繼續(xù)伺候左右?!?/br> 他說得再動聽,祝云瑄卻是不信的,大衍朝雖沒有用活人殉葬的規(guī)矩,但若真有此心,也沒人會攔著,那宸貴妃不就是前例?這個馮生從前在昭陽帝面前根本排不上號,只因為幾年前他幫著安樂侯遞話到昭陽帝面前,讓皇帝知道了他的親生子死而復生了,從此才入了皇帝的眼,從一開始他就是借著梁禎的勢上的位。 祝云瑄冷道:“馮公公是這甘霖宮的老人,勞苦功高,先帝便是去了也會一直念著你的好的,如今你年歲已高,合該安享晚年,之前是朕顧慮不周,沒考慮到這一點,讓你這把年紀了還要為先帝的喪事奔忙,以至憂思過重,不若從今日起你便卸了手頭差事,好生休養(yǎng)一段時日吧?!?/br> 馮生跪倒地上,分外哀慟:“陛下!奴婢這把老骨頭也就最后這一點用處了啊!先帝立下遺詔時就曾叮囑奴婢,豁出這把老骨頭也要伺候好新君,奴婢不敢不從??!奴婢求您無論如何也請讓奴婢留下來繼續(xù)伺候您吧!否則奴婢真的就只能去死了!” 那你就去死吧,祝云瑄目光更冷,眼中殺意畢現(xiàn),匍匐在地的馮生并未瞧見,他雖聲淚俱下卻半點不怵,刻意提起遺詔,便是在明晃晃地提醒祝云瑄矯詔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