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姑怔了怔。

    瑟瑟詫異：“怎么了？”

    陶姑道：“真是巧了，卓先生讓我來請夫人?！?/br>
    瑟瑟一愣：“還當(dāng)真巧了?！?/br>
    卓先生在蕭思睿平時(shí)和他們議事的外書房等瑟瑟，一見到她，便長揖道：“夫人，老朽特來請罪。”

    瑟瑟忙叫陶姑扶起他：“先生為何行此大禮，豈不折了我的福？”

    卓先生道：“宮里剛剛來人，請夫人前去赴宴，老朽擅作主張，說夫人累了，把人打發(fā)走了?！?/br>
    瑟瑟驚訝地看向他。在她掩護(hù)蕭思睿的這些幕僚逃過大皇子抓捕一事之后，以卓先生為首的幕僚們便都對她極為尊敬和感激，像這種擅作主張的事是從來沒有過的。

    卓先生道：“大人走前有言，今日宮中風(fēng)大浪急，夫人身子弱，還是休要趟這渾水?！?/br>
    瑟瑟頓時(shí)明了：“他知道今日會(huì)出事？”

    卓先生含蓄地道：“大人只是以防萬一?！?/br>
    瑟瑟問：“那他知不知道韓奔有異心？”

    卓先生訝異：“我等只是懷疑，夫人如何肯定的？”

    瑟瑟道：“先生不必管我怎么知道的，我只問先生，大人可有準(zhǔn)備？”

    卓先生點(diǎn)頭：“夫人放心?！庇值溃骸皦弁鯛斍笠姺蛉耍f有一樁要緊買賣要和夫人談?！?/br>
    *

    皇宮，大慶殿。

    酒過三巡，歌舞升平，氣氛熱鬧起來。宮中御藏的美酒流水般送上，軍中這些武人多半好酒，不少人已喝得半酣。

    陳括坐在上首，和韓奔交換了個(gè)眼色，借口更衣退出了殿外。不一會(huì)兒，韓奔一副醉態(tài)，也被小內(nèi)侍扶了出來。

    陳括低聲問道：“可有把握？”

    韓奔笑了，目光湛湛，哪有絲毫醉態(tài)：“陛下放心，殿中這些人都醉得差不多了，也就蕭賊沒有沾酒?？伤粋€(gè)人又濟(jì)得了什么事？這事，臣保證為陛下和娘娘辦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br>
    陳括皺眉露出憂色：“可惜蕭夫人沒有被誑來。蕭賊對這個(gè)夫人著緊得很，若有她在手，何愁蕭賊不束手就擒？”

    韓奔道：“我倒擔(dān)心誑了他夫人來，反而讓人詬病，有損陛下英名。”

    陳括微微露出笑容，點(diǎn)頭：“韓將軍顧慮的是，朕等著你的好消息?！?/br>
    韓奔抱拳道：“末將定不辱命?！?/br>
    兩人分開，陳括回福寧殿等消息，韓奔依舊回了宴席。

    陳括不在，這幫武人越發(fā)放浪形骸。有喝高的，脫了鞋履在殿中舞蹈；有拿筷子敲著杯子放聲高歌的；有安靜些的不勝酒力，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蕭思睿端坐如松，端凝如山的姿態(tài)在一堆東倒西歪的醉漢間格外顯眼。

    韓奔見差不多了，站起身，遙遙向蕭思睿舉起酒杯道：“今兒慶功，大伙兒高興，末將先干為敬，還請大人賞臉?！?/br>
    蕭思睿伸指彈了下倒扣在案幾上的酒杯，絲毫沒給韓奔面子：“抱歉?！?/br>
    韓奔臉色一變：“蕭大人這是不肯賞臉了？”猛地將酒杯往地上一擲。

    酒杯碎裂的清脆聲音響起，無數(shù)刀斧手從四周涌入。大殿中，還留有幾分清醒的將領(lǐng)都變了色。

    韓奔高聲道：“侍衛(wèi)步軍都指揮使韓奔奉陛下旨意，處置大逆不道者蕭思睿。陛下寬仁，蕭賊黨羽，愿棄暗投明者，既往不咎。”

    “呸！”孟中原性子最烈，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怒道，“韓奔，你小子有沒有良心？沒有大人的一手提拔，哪有你的今天。你居然要害大人？”

    諸鼎第二個(gè)跳出來，敲杯子的筷子重重砸到桌上：“好你個(gè)韓奔，為了榮華富貴，臉都不要了是吧？老子只知道沒有大人，大陳早就完了。怎么，現(xiàn)在北虜退了，嫌我們這些大老粗礙眼了？今天老子話放這兒了，誰敢對大人不利，先踩著老子的尸體過去！”

    其余幾個(gè)還保留著幾分清醒的將領(lǐng)紛紛應(yīng)和。

    韓奔面沉如水。

    蕭思睿神色平靜冷漠如故：“韓將軍，我勸你三思而后行。莫要后悔?！?/br>
    韓奔冷笑：“別人怕你，我可不怕。我韓奔又不是被嚇大的?！毕铝畹溃皠?dòng)手?！?/br>
    哐啷啷兵刃出鞘的聲音響成一片。韓奔忽然覺得不對，這聲音怎么從四面八方傳來？

    他心中一個(gè)咯噔，回頭看去，頓時(shí)變了臉色。在他埋伏的刀斧手外圍，不知何時(shí)，冒出了無數(shù)甲士。林立的刀兵在燭火下閃著冷光，只待只要一聲號令，便能將人剁成rou泥。

    蕭思睿竟是早有準(zhǔn)備！

    福寧殿中，陳括背著手，焦躁地來回踱了幾圈，忽然想起什么，走到描金雕龍楠木柜前，從中取出一個(gè)卷軸，緩緩展開。

    那是一幅美人圖。畫中美人梳著雙髻，柳眉如畫，杏眼流波，似喜還嗔，唇邊的梨渦若隱若現(xiàn)，赫然是第一次進(jìn)宮時(shí)的瑟瑟。

    陳括癡癡地看著畫中美人，手沿著美人粉潤的頰、修長的頸、優(yōu)美的曲線輕輕撫弄，一點(diǎn)點(diǎn)露出陰郁而古怪的笑容：今日事成之后，屬于他的一切他都將奪回，再不需要望梅止渴。

    “陛下?！币坏罍厝岬穆曇艉鋈豁懫?。陳括抬頭，看到蕭以嫻款款而入，目光掠過他面前的美人圖，眼神微變，面上卻依舊笑意盈盈。

    陳括溫言道：“原來是皇后?！?/br>
    蕭以嫻柔聲道：“臣妾恭喜陛下將得償所愿?！?/br>
    聞言，陳括定定地看著她的面容：“皇后此言，不反對朕接她入宮？”

    蕭以嫻深吸一口氣，徐徐道：“只要陛下喜歡，有何不可？”

    陳括微笑：“皇后當(dāng)真賢惠。若換了于晚，只怕會(huì)大鬧一場?！?/br>
    蕭以嫻道：“臣妾只愿陛下能開心歡喜。”

    “是嗎？”陳括笑了笑，幽幽道，“皇后不介意，是因?yàn)橄矚g的只是皇后這個(gè)位置，而不是朕這個(gè)人吧？你們蕭家的女人，都是這樣的怪物?！闭f到“怪物”兩字，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幾乎掩藏不住話中的憎恨。

    蕭以嫻臉色發(fā)白，目中露出受傷之色：她嫁給他時(shí)，他連太子都不是，若她真的一心只想做皇后，有的是別的選擇，何必孤注一擲在他身上？

    陳括道：“你放心，只要你盡到本分，皇后之位，朕永遠(yuǎn)為你留著?！?/br>
    蕭以嫻?jié)坏溃骸岸嘀x陛下?！?/br>
    話音剛落，一個(gè)小內(nèi)侍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來：“陛下，不好了！蕭大人埋伏了人手，韓將軍被綁了起來。現(xiàn)在談大人正帶著人往這邊來。”談大人指的是侍衛(wèi)馬軍都指揮使談大用，也是蕭思睿的鐵桿。

    陳括臉色大變：怎么可能？他和蕭太后處處謹(jǐn)慎，不敢露出破綻，韓奔更是隱藏得極深，蕭思睿到底是怎么猜到今天的事的？竟然早有準(zhǔn)備！

    還是蕭以嫻先反應(yīng)過來：“陛下，大事不好，你趕快從密道中離開?！备幍钪行抻忻艿?，可以直通殿外，這個(gè)秘密還是蕭太后告訴他們夫婦的。

    陳括問：“皇后打算怎么辦？”

    蕭以嫻的心一下子冷了下去：他這么問話，是不打算帶她走了？她掐住掌心，好不容易止住淚意，乞求地道：“我跟陛下一起走。”

    陳括為難：“你素來嬌貴，又跑不快，路上只怕吃不了苦，不如留下?！?/br>
    蕭以嫻牙根緊咬，他就差直說怕她拖累他了！

    陳括又道：“你留在這里，也好幫朕打個(gè)掩護(hù)。蕭思睿畢竟是你九叔，不會(huì)拿你怎么樣。”

    蕭以嫻看了他片刻，輕聲道：“好?！?/br>
    陳括松了口氣，溫柔地道：“以嫻，多謝你，你幫了我實(shí)在太多。你放心，我一定會(huì)回來接你的?！?/br>
    蕭以嫻沒有說話。陳括，從來只有在她對他有用時(shí)才會(huì)溫柔待她！

    陳括沒有發(fā)現(xiàn)她情緒不對，正要離開，忽然想起，回頭將案幾上的畫拿起，小心翼翼地重新卷好，往懷里一塞。

    蕭以嫻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指甲不知不覺摳破了掌心：這些年，她掏心掏肺，全心全意地為他打算，臨了換來了什么？生死關(guān)頭，他寧愿帶一幅畫走，也不愿帶上她！還要讓她幫他應(yīng)付追兵。

    這顆心，涼薄之極，再也捂不熱。他有沒有想過，來的不是九叔，而是談大用，若談大用不分青紅皂白就要先取她的性命，她該怎么辦？

    濃重的失望夾雜著恨意自心里彌漫，在前來搜捕的兵丁沖入殿內(nèi)的一瞬間到達(dá)頂點(diǎn)。她木然立在那里，冷靜地對領(lǐng)兵前來的談大用道：“我知道陛下藏在哪里。”

    *

    蕭思睿帶著甲士走進(jìn)慈明殿時(shí)，蕭太后頭戴龍鳳珠翠冠，身穿深青色五彩翟紋禮服，端坐在鳳座上，專注地看著下面幾個(gè)扮相俊美的戲子唱戲。

    聽到蕭思睿進(jìn)來的動(dòng)靜，蕭太后向他招了招手：“九郎，這小倌曲兒唱得好，你來陪哀家聽一會(huì)兒?！彼纳袂闇厝嵊H切一如往昔，仿佛全未看到他身后黑鴉鴉的甲士。

    孟中原跳了起來，橫眉怒目：“你還有閑心看戲！”

    蕭思睿抬起一手，止住孟中原的動(dòng)作，平靜開口道：“娘娘看的什么戲？”

    蕭太后身邊的岳姑姑代為答道：“是講一位金小郎，自幼家境貧寒，全靠他jiejie含辛茹苦，拉扯長大。金小郎長大后不負(fù)jiejie厚望，中了狀元，報(bào)答jiejie的故事?！?/br>
    跟著蕭思睿的幾員大將都變了臉色。許多人都知道蕭思睿自幼被鎮(zhèn)北侯府收養(yǎng)，蕭后對他視若親弟，感情極佳。蕭后這是借戲文來指責(zé)大人忘恩負(fù)義，想借此打動(dòng)他？

    這怎么成？事到如今，他們和皇家已經(jīng)撕破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已經(jīng)沒有退路。

    幾個(gè)人交換了下眼色，諸鼎正要開口，蕭思睿又搖了搖手，看向蕭太后道：“娘娘自幼愛看戲，到現(xiàn)在還未改?！?/br>
    蕭太后道：“這些年忙忙碌碌，看得少了，倒是常常想起你我幼時(shí)之事。我記得有一回，我們一起去外面戲園子聽?wèi)?，你不感興趣，看到一半溜了，不小心沖撞了北鄉(xiāng)侯世子，差點(diǎn)惹出大事?！?/br>
    蕭思睿垂眸道：“當(dāng)初多虧娘娘出面，安撫住世子?！?/br>
    蕭太后笑道：“你小時(shí)候性子實(shí)在倔，不肯輕易向人低頭，也不大肯理人。可真有誰要欺負(fù)我，你總是第一個(gè)站出來的。我記得你還說過，你會(huì)永遠(yuǎn)保護(hù)jiejie?！?/br>
    蕭思睿沉默不語。

    幾員大將暗暗焦急，大人遲遲不表態(tài)，難道真要放過這位？可看著蕭思睿的神色，誰也不敢開口。

    一片寂靜中，外面忽然響起一道嬌柔的聲音：“娘娘這里好生熱鬧，九哥不懂戲，不如我陪娘娘欣賞一番？”

    隨著話聲，瑟瑟一身火紅的騎裝，明艷照人，在一隊(duì)兵丁的簇?fù)硐伦吡诉M(jìn)來。

    蕭思睿聽到聲音的一瞬間就看了過去，見到瑟瑟，神情柔下：“你怎么來了？”

    瑟瑟望著他，眼眶發(fā)熱。

    她的九哥，她的睿舅舅。她現(xiàn)在才明白過來，他真正害怕的是她想起她殺死過他的事，他寧可她只記得他對不起她的往事，也不愿這件事再成為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陰影。

    他到底對她有多在乎，才會(huì)做出這樣的選擇？

    她欠他一條命，無以為報(bào)，只有在這一世，好好保護(hù)他。

    她不能讓他再上蕭明潤的當(dāng)。

    他表面冷淡，實(shí)則是個(gè)最為重情之人。對她如此，對蕭明潤，只怕也無法真正狠下心來。前世，他奪位后，甚至還給了蕭明潤一個(gè)長公主之位，可對方照樣毫不留情地算計(jì)了他。

    蕭明潤的心，比他們都狠得多。

    她對蕭思睿道：“九哥，我有話跟你說?！?/br>
    他將她帶到了偏殿。

    她低著頭，輕聲而道：“我一直沒告訴你，前世，我和你是同一天死的?！?/br>
    蕭思睿臉色驟變：“你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