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施婳不解道:“閣下在說什么?我不認識杜如蘭?!?/br> 那人冷笑道:“不認識沒關(guān)系,讓我們進去搜一搜,就認識了。” 施婳聲音冰冷, 立即問道:“你們可有官府批下來的搜查令?” 那人不吃她這一套,硬邦邦道:“官府的沒有, 太子府的倒是有, 讓開?!?/br> 他說著就要往門里走,豈料施婳非但不退不讓, 反而舉起手中的燭臺往前逼了一步,厲聲道:“你敢!” 那燭臺里點著燈,這么硬生生靠過去,幾乎在同時,所有人都聞到了一股子焦糊的氣味,慢慢傳了開來,卻原來施婳這一步,燭臺差點把那人的絡(luò)腮胡須給點著了。 那人立即退后,一抹下巴,毛發(fā)灰燼簌簌落下,伴隨著焦糊的氣味,他的臉色霎時間難看起來,瞪向施婳,低喝道:“退開!” 施婳絲毫不懼,道:“你們身后就是平遠將軍府,將軍府旁邊是工部尚書的宅子,我大喊一聲,想必有不少人會愿意出來看熱鬧!” “你——??!” 施婳打斷他,繼續(xù)高聲道:“我們這宅子是今上御賜的,誰敢私自踏進來一步,我明日便去敲登聞鼓,看看太子府的人到了何等囂張地步,竟然敢在無令的情況下,私闖御賜的宅子!” 她說著,還冷笑了一聲,道:“到時候也不知是三位的頭硬,還是刑部大堂的庭杖更硬!” 于是那人的腳步頓時止住了,竟然不敢再前進分毫,他惡狠狠地瞪了施婳一眼,隨即一揮手,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先走?!?/br> 那兩人緊跟著他匆匆離開了,臨行前,那個名叫寧晉的侍衛(wèi)回頭來看了施婳一眼,施婳站在門口,一手舉著燭臺,表情不變,報以冷視。 等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街盡頭,施婳這才端著燭臺,回身關(guān)上了宅門,進院子里去了。 直到那宅子門口的昏黃光芒已經(jīng)消失不見,離開的三人中有人道:“頭,就這樣算了嗎?” 那打頭的人硬邦邦地道:“這是皇上御賜的府邸,誰敢硬闖?你長了幾個腦袋,到時候那賤人真的去敲登聞鼓,無令擅闖民宅,誰保得了你?” 寧晉問道:“那現(xiàn)在咱們該怎么辦?” 侍衛(wèi)頭領(lǐng)道:“先回去稟報殿下,咱們只要知道,那杜如蘭和這新科狀元謝翎脫不了干系便成了?!?/br> 兩人一振,齊聲應(yīng)道:“是!”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地靠近了謝宅的東角門,將早已等在此處的兩人接上,繞著京師轉(zhuǎn)了半圈,直奔城郊而去了。 謝翎回來的時候,是施婳到前門接的,他進了門,便覺得不對,問道:“剛剛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施婳搖搖頭,過了一會,又點點頭,道:“太子府的人找來了。” 謝翎的心里一緊,立即打量施婳,道:“怎么樣?他們可有為難你?” 施婳道:“沒有,我將他們嚇退了?!?/br> 謝翎這才略微松了一口氣,笑著道:“阿九真厲害,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有大將風(fēng)范。” 施婳看了他一眼,頗有些哭笑不得:“什么有的沒的?” 謝翎笑笑,又道:“邵清榮送走了?” 施婳點點頭,道:“遇上點小麻煩,不過好歹算是成了?!?/br> 謝翎立即反應(yīng)過來,敏銳地道:“太子府的人之前在暗處守著?” 施婳頗有些驚訝,完全沒想到他竟然能夠猜到,緊接著點點頭,道:“我將他們瞞過去了,邵兄暫時不會有事,杜姑娘怎么樣了?” 謝翎答道:“我問過老師了,她還在刑部?!?/br>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他和恭王都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了?!?/br> “好快?!笔O喃喃道。 “是,”謝翎轉(zhuǎn)頭看她,道:“聽老師的意思,幾乎是在那杜姑娘敲登聞鼓之后,他們就立即得知了這件事情,原本他們想當(dāng)日就不讓杜姑娘回來的,但是杜姑娘那時十分警惕,并不肯輕易相信他們,才有了后來的事情?!?/br> 施婳點點頭,道:“這樣也好,你……” 她猶豫了一下,才繼續(xù)問道:“你已見過恭王了嗎?” 謝翎道:“還沒有,老師欲帶我去拜訪恭王,我放心不下你,便趕回來了,改日再登門也是一樣?!?/br> 施婳慢慢地吸了一口氣,謝翎一手端著燭臺,伸手去推院門,正在這時,他聽見身后的施婳開口道:“謝翎,我有些事情與你說?!?/br> 謝翎的手倏然停住,他不自覺挺直了脊背,然后才繼續(xù)將門推開,門軸發(fā)出吱呀一聲,在寂靜的夜色中響起,他轉(zhuǎn)過身來,低頭望著施婳,唇邊浮現(xiàn)出一絲微微的笑意,仿佛有些愉悅,道:“好?!?/br> 片刻后,兩人都坐在桌案后,謝翎之前將兩張桌子拼湊在一處,正中央點著燈,燭光搖曳,輕輕跳躍著,仿佛在顫抖。 施婳的目光落在那燈芯上,看著它慢慢地燃燒,仿佛在仔細地措辭,又仿佛入了神,謝翎也不催促她,只是耐心地等待著,一如他默默地等了這么些年,這么長的日子,施婳心底的迷霧,終于要在這時候破開了,哪怕只能窺見一絲裂縫,他也心滿意足。 許久后,施婳的聲音在屋子里響起,打破了這一室靜寂,有些幽幽的:“我這些年來,時常做夢?!?/br> 她停了一下,謝翎適時地望向她,道:“是那些噩夢?” 施婳道:“有很多夢,不過我能記住的大多數(shù),都是噩夢。” 火光輕微地搖動,施婳望著它,像是入了神,道:“大約是從九歲的那一天起,我的腦子里多了很多東西,你知道莊周夢蝶嗎?” 謝翎點點頭,施婳才繼續(xù)道:“我似乎比別人多活了一世,也多了那一世的記憶?!?/br> 聞言,謝翎的眼神一動,里面閃過幾分明顯的驚愕,但是他并未說什么,只是問道:“阿九的意思是指,你在九歲的那一年,就知道了這些?” “是,”施婳望向他,道:“雖說我不太信這些怪力亂神,但是記憶總不是假的,我在夢里,也過完了一生,有始有終,而我也堅信,那些都是曾經(jīng)真實發(fā)生過的?!?/br> 謝翎像是有些好奇地發(fā)問:“阿九在夢里是怎么樣的?如果說你多活了一生,那一生里也遇到了我嗎?” 施婳笑了一下,答道:“沒有,上輩子我沒有遇到你?!?/br> 聽了這話,謝翎看起來有些許的失望,施婳道:“不過,我倒是聽說了你的名字,探花小謝郎,名動京師?!?/br> 謝翎的眼睛微微亮起,道:“那阿九呢?” “我么?”施婳陷入了回憶之中,道:“我在九歲那年跟著村里的鄉(xiāng)親一起逃荒,不過當(dāng)時我們逃的方向不是南方,而是往北去,所以想來是那時候我們就錯過了,后來好容易逃得了性命,我被叔嬸賣掉了?!?/br> “賣掉了?”謝翎的聲音沉下來。 “嗯,”施婳點點頭,繼續(xù)道:“起初是賣給了一個有名的戲班子,跟著他們學(xué)唱戲,唱了沒幾年,戲班子倒了,我被班主賣進了瓊園。” “瓊園你大概還沒有聽說過,它是京師最大的歌舞坊,里面大多數(shù)都是些漂亮的女子,如我一般年紀(jì),被送進去之后,管教的娘子很嚴厲,琴棋書畫,樣樣都要學(xué),不止要學(xué),還要精通,好得那些達官貴人,文人雅士們的歡心?!?/br> 施婳的目光漸漸凝在了燭光上,仿佛陷入了某些回憶之中,謝翎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因為這些經(jīng)歷,阿九才會彈古琴,且彈得極好,他心里不覺生出幾分心疼來。 施婳繼續(xù)道:“后來有一回,太子來了瓊園,將我?guī)肓颂痈校瑥拇宋冶愠闪烁系母杓?,為他彈琴唱曲,以供取樂?!?/br> 謝翎的眼睛微微一動,袍袖中的手驀然握緊了,目光幽深,問道:“后來呢?” 施婳垂下眼簾,道:“后來就這樣過了好幾年,太子越來越不得皇上的心意,我記得是宣和三十六年的時候,皇上病危,下旨將太子廢去,駕崩之時,將皇位傳給了三皇子,并明令廢太子李靖涵即刻歸藩,且永世不得踏入京師一步?!?/br> 謝翎眼神微凝,低聲問道:“那你也跟著……” “沒有,”施婳抬起眼來,望著他,道:“廢太子好大喜功,性格傲慢,剛愎自用,做了這么多年的儲君,一朝被打落入塵泥,成王敗寇,還被發(fā)配去蠻荒之地,屈于人之下,這等折辱他豈能忍受?他一時沒想開,就點火自焚而死了?!?/br> 謝翎慢慢地舒了一口氣,但是眉頭還未完全展開,忽然又覺得不對,倏然看向施婳,道:“那你呢?” 施婳答道:“那時我正得太子歡心,被他拉著,一起死在了那一場大火中?!?/br> 她的聲音不緊不慢,語氣也是淡淡的,沒什么波瀾,然而聽在謝翎耳中,不啻于一聲驚雷,炸得他腦子里轟然作響,幾乎是在瞬間,謝翎的眼睛就紅了。 第 132 章 空氣寂靜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靜靜燃燒的燭火忽然劈啪一聲, 爆出了一個燈花,謝翎才回過神來,他眼底泛起的紅色漸漸褪去, 直到現(xiàn)在, 他才終于明白了, 阿九多年來做的那些噩夢都是什么。 為何她會在夢里叫著李靖涵的名字,咬牙切齒, 恨意如海, 為何她會時常在半夜被噩夢驚醒。 被一場大火生生灼燒而死,阿九當(dāng)初是經(jīng)歷了何等的痛苦? 謝翎好一會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語氣艱澀問道:“那時……阿九多大?” 施婳想了想,道:“我是十七歲入的太子府,太子被廢的時候已二十有四了?!?/br> 人生若無病痛,少說有七十載好活, 而她卻在一生中最好的那段年華里, 被硬生生投入大火中焚燒成灰。 謝翎許久不言,他垂著眼,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施婳只能望見他的手掌緊握成拳,手背上有青筋暴起, 像是恨不得把手心掐出血來。 相依為命這么多年, 施婳還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遂笑著安撫道:“別生氣了,我如今不是好好的么?” 謝翎動了動, 抬眼望著她,拳頭終于慢慢地松懈開來,緊接著握住施婳的手,認真而堅定地道:“阿九,今生……你會好好的。” 聞言,施婳與他對視片刻,看見了少年眼底的執(zhí)拗與堅韌,遂緩緩地笑了一下,點頭道:“好?!?/br> 凝固的氣氛霎時間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盡在不言中的默契,室內(nèi)一片靜謐,謝翎轉(zhuǎn)開話題,顯露出少年人應(yīng)有的好奇來,問道:“阿九,上輩子的我,是怎么樣的?” 施婳想了想,道:“我上輩子并沒有真正見過你,有關(guān)于你的事,我大多數(shù)都是從太子李靖涵口中聽到的?!?/br> 聽到這個名字,謝翎反射性地皺了一下眉,他這才想起,為何當(dāng)初第一次與太子李靖涵見面的時候,心底便對他生出排斥和不喜來,原來一切在冥冥之中,確有定數(shù)。 沖著他對阿九做的那些事情,別說這輩子,就是下輩子,下下輩子,謝翎也不可能對他生出半分好感來。 施婳繼續(xù)道:“你當(dāng)時中了探花郎,不知是因為哪件事情,得了太子的青眼,他想了不少辦法籠絡(luò)你,還送了你許多古畫和前朝孤本,只是不知為何,你就是不收,全部退了回來,惹得他發(fā)了好幾次脾氣,說你這種酸腐書生,不識好歹?!?/br> 謝翎心中不以為然,難怪了,原來上輩子也看不對眼。 施婳看出他心中所想,有點忍俊不禁地道:“后來聽太子說,你入了三皇子恭王的麾下,他便罷手了,只是聽說你后來處處針對太子,令他煩不勝煩,皇上也因此對太子日益冷淡,最后,太子被廢,可以說你從中是出了大力氣的?!?/br> 聽了這話,謝翎點點頭,過了片刻,又不死心地追問道:“阿九,上輩子我真的沒有遇見過你么?” 施婳沒想到他還在糾結(jié)這個,不由笑了起來,姣好的眉目在燭光下煥發(fā)出令人驚艷的美麗,她仔細回想了,才搖搖頭道:“沒有,我是真的沒有見過你?!?/br> 聞言,謝翎仍舊有些失望,看上去對于這件事情頗是耿耿于懷,眼中也流露出些許遺憾來,仿佛上輩子不能與施婳相識,是一件莫大的憾事。 謝翎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道:“說不定哪天我在街上碰見過你,只是你不認得我罷了?!?/br> 說是如此,但是施婳上輩子鮮少有出門上街的時候,但是她見謝翎如此較真,也不忍心拂了他的意,點點頭,道:“或許吧?!?/br> 謝翎看上去這才有些釋懷,露出幾分笑意來,兩人俱是相視一笑,只覺得彼此之間的距離又近了幾分。 說了這么久的話,夜已深了,謝翎凝視著施婳,良久之后,才道:“我明天晚上還會去拜訪老師,到時候恐怕要很晚才會回來,你一個人在家,要多加小心,不要輕易出門?!?/br> 他話里是什么意思,施婳明白,謝翎是竇明軒的學(xué)生,他想過府拜訪,其實不需要花很長的時間,除非,竇明軒要帶著他去見另外一個人。 施婳點點頭,道:“你也萬事小心,凡事多想想,謹慎仔細總是沒錯的?!?/br> 謝翎笑了起來,道:“這件事情阿九從小便教過我了,我知道的?!?/br> 次日一早,謝翎便離開了,施婳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她在門廊下站了片刻,才轉(zhuǎn)身回了屋子。 因著昨日太子府的人找了過來,所以施婳今天并不準(zhǔn)備出門,至少在目前為止,她覺得距離太子府越遠越好,她還不想那么快進入太子的視線,她都能有上輩子的記憶,誰知道那太子看到她的時候,會不會也突然想了起來? 就這樣一天過去了,晚上的時候,謝翎果然很晚才回來,他的面上帶著幾分疲憊,但是好在精神很足,見了施婳便笑,施婳疑惑道:“笑什么?這么高興?” 謝翎依舊是笑,望著她,道:“因為見到了阿九,所以高興。” 施婳嗔了他一眼,謝翎又問:“今日沒有什么人來尋麻煩吧?” 他說的那些人,自然是指太子府,施婳搖搖頭,道:“沒有,我今日也沒有出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