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太傅道：“既然皇上已下了命令，讓刑部去審，刑部能不能不審？”

    太子臉色難看地道：“他們現(xiàn)在肯定巴不得連夜提審，怎么可能不審？他們恨不得把舊賬全部翻出來，一把將孤拉下去……孤不能……”

    太子太傅又道：“殿下，刑部審了，皇上就會信嗎？”

    太子愣了一下，下意識道：“不，還有大理寺，刑部審了之后要將案子遞交大理寺復(fù)審……”

    太子太傅道：“這就是了?！?/br>
    太子思索他的話，眼睛漸漸亮了起來，道：“是了，大理寺審了之后，若有問題，還會打回去，叫刑部再審，讓他們審，拖得越久越好，這樣孤的時間也越多了……”

    “不，殿下，”太子太傅卻否決道：“殿下這樣想?yún)s是不對了，殺了一個杜明輝之女并無多大的益處?！?/br>
    太子轉(zhuǎn)頭看他：“愿聞其詳?！?/br>
    太子太傅提醒道：“殿下不要忘記了，只要刑部握在恭王手中一日，那就是一把利刃，殿下日后行事都要受其掣肘，束手束腳，難道殿下就不想奪過這把利刃，收為己用嗎？”

    太子眉頭一動：“太傅的意思是……”

    太子太傅意味深長地道：“他們要審，就讓他們審，殿下只需牢牢把握住自己手中的棋子，他們?nèi)羰且[大，那就更好了，鬧到三司會審那一日，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呢？”

    太子的眼神漸漸變了，之前的焦慮也一掃而光，笑道：“是，太傅說的是，是孤著急了?！?/br>
    他說著，目光往堂下一掃，對跪在那里的侍衛(wèi)頭領(lǐng)沉聲道：“滾下去，自己領(lǐng)罰吧?！?/br>
    “是。”

    ……

    謝宅。

    施婳正在案邊寫著方子，杜如蘭坐在一旁，正對著那張臥榻，邵清榮躺在上面，依舊昏睡著，因為失血過多，他的面孔呈現(xiàn)出慘淡的蒼白。

    屋子里安靜無比，過了許久，杜如蘭才慢慢地開口道：“我今日……確實沒有想到邵公子會來。”

    她像是自言自語道：“他若不來，焉知我如今是否有命坐在這里?！?/br>
    施婳接了一句：“邵兄為人心善仁厚，他想幫你?！?/br>
    杜如蘭苦笑一聲，道：“幫不了，只會白白連累了你們?！?/br>
    她說著，轉(zhuǎn)頭看向施婳，道：“事到如今，邵公子已經(jīng)被我?guī)Ю哿?，有些事情我若還瞞著你們，只怕連我自己都要唾棄了?！?/br>
    施婳道：“杜姑娘別這么說。”

    杜如蘭搖搖頭，深吸了一口氣，將目光移向靜靜燃燒的燭火，徐徐道：“我父親名叫杜明輝，白松江還未決堤之前，他是岑州的知州，后來的事情，施大夫想必也知曉一二，白松江決堤之后，岑州一帶都被水淹了，朝野震怒，下令要嚴(yán)查此事，將主事的官員都帶回了京城問罪，其實，我父親他也是要被押進京的。”

    一旁靜默的謝翎開口道：“此事我聽說過。”

    杜如蘭繼續(xù)道：“在進京的前一日，我父親他……他自盡了，用了一把裁紙刀?！?/br>
    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著，像是又看見了當(dāng)日那副慘烈的景象，短暫的失神之后，杜如蘭才道：“他只留下了一封信，不過，那信被我收起來了，他們都說我父親是畏罪自盡的，但是他有什么罪？”

    杜如蘭的聲音輕顫：“他為官向來清廉，我們一家老小每年都是靠著他的俸祿過日子，當(dāng)初修河公款被挪用了，但是那銀子他未拿過一分半毫，頂多……頂多也就是一個知情不報的罪名，何至于落得一個身死名裂的下場？”

    她輕輕抽噎了一下，短暫的沉默之后，謝翎問道：“白松江決堤的案子如今已經(jīng)結(jié)了，當(dāng)時究竟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杜如蘭拭去了眼淚，冷靜下來，道：“岑州年年水患，去年年中，朝廷撥了三百萬兩銀子下來修河道，但是你們恐怕不知道，那三百萬兩銀子還未運到岑州，就已經(jīng)被瓜分完畢了?！?/br>
    謝翎與施婳對視一眼：“還有這種事情？”

    杜如蘭冷笑一聲：“還不止，三百萬兩銀子分是分了，上面吃rou，下面喝湯，皆大歡喜，其余的都拿去填庫銀虧空了，最后分到白松江修河道上的銀子，不足五十萬兩，我父親沒有分銀子，可是他是岑州知州，修河道的事情最后還是要落在他身上去，沒有銀子，拿什么修河道？”

    她慢慢地道：“最后只能將白松江最重要的一段著重修了，其他的河道徐徐圖之，今年大水一發(fā)，我父親便知道大事不妙了，當(dāng)初分銀子的時候，大家都是好商好量，可銀子也不是那么好拿的，到了這種時候，分的銀子就都是買命錢了?！?/br>
    照她所說，岑州知州當(dāng)初既沒有分銀子，想必也不會受到什么影響，只有一個知情不報的罪名，大不了撤官罷職，罪不至死，若他愿意上書，將岑州的事情一五一十捅出來，說不定還能撈到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可最后他選擇了自盡……

    施婳若有所思，道：“你父親可是受了威脅？”

    杜如蘭閉了一下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氣來，道：“自從我父親到岑州上任，從一個知縣做到了知州，其中辛苦，不為人道，我們一家都隨著他在岑州生活了近二十年，上有祖母，下有家小，出了這種事情，我們便成了他的軟肋?！?/br>
    話說到這里，已經(jīng)十分明顯了，杜明輝為了保全家人，又不愿意回京頂罪，便唯有一死，才能安了某些人的心。

    杜如蘭聲音里帶著懊悔：“岑州就是一個大泥潭，我從前便勸過他，若是可以，不如上書奏請調(diào)去外地，便是去邊疆那種蠻荒僻野，雖說苦了些，但是總比這里要好，他既不愿意與那些人同流合污，一起貪墨，又無法檢舉他們，只一味沉默著，最后事情爆發(fā)之時，還要把命填上?！?/br>
    她咬著牙，語氣里是恨鐵不成鋼之意，道：“我此番安頓了家人，來到京城，就是為著將岑州之事揭開，朝廷查來查去，只殺了幾個無關(guān)緊要的芝麻官，有什么用？我不能讓我的父親背著罪名白白死了，他有罪，可并非貪墨之罪，我既然來了這里，就沒想過能活著離開！”

    第 126 章

    空氣安靜, 燭火搖晃了一下, 很快又歸為平靜，杜如蘭略微平復(fù)了情緒，繼續(xù)道：“你們恐怕不知道, 岑州除了這白松江決堤之事以外, 庫銀已經(jīng)虧空了許久, 直到去年年中那三百萬兩的修河公款到了，才勉強填補了大半, 直到如今, 我父親過世之時，也還是虧空的。”

    杜如蘭頓了頓，道：“還有一事，岑州一帶年年水患，收成不好，從三年前開始, 朝廷便下令賦稅減半, 可是直到如今，岑州還是根據(jù)往常豐年的賦稅照收，甚至從前年開始, 加收了一樣茶稅，為了此事, 我父親與巡撫衙門爭執(zhí)了許久, 被扣留了十日，回來時已是形銷骨立?！?/br>
    施婳心里倒抽了一口涼氣, 謝翎沉著地道：“你父親也是岑州知州，按理說，是可以上書的，為何他不將事情稟報朝廷？”

    杜如蘭搖搖頭：“我父親上書過，可是奏本根本出不了岑州就被攔下了?！?/br>
    她說到這里，苦笑了一下，道：“不瞞你們說，我父親原本是翰林院出身，一介文人，空有滿腹才華，卻實在不是一個當(dāng)官的料子，他是個清官，但是在岑州這種地方，毫無用處，處處掣肘，甚至連衙門的一個胥吏說話都比他好使?！?/br>
    她說著，又道：“再者，岑州屬山陽省，便是一個年年受災(zāi)的地方都如此盤剝，可見其他的州府又是如何情況？上下串通，沆瀣一氣，他們在朝中又有人，雖說直到如今，我也不知是誰替他們撐腰做主，但是經(jīng)過這兩日的事情，我已窺見泰山一角了，果真叫人膽寒，怪道我父親會落到如此地步?！?/br>
    杜如蘭嘆了一口氣，眼中又有盈盈淚意泛起，施婳聽罷，冷靜地道：“這事情恐怕非你一人之力能夠做成的?！?/br>
    “我知道，”杜如蘭點點頭，道：“可如今我父親已經(jīng)身死，我不能再讓他們那般逍遙法外，拼著身死，我也要叫他們付出三分代價?！?/br>
    “不，”施婳搖了一下頭，認(rèn)真地道：“我的意思是，你一介女子，又是罪臣之后，人微言輕，應(yīng)該要找個能幫你的人。”

    杜如蘭有些茫然地望望她，道：“我、我要找誰？我……父親外放多年，不在京中，人脈全無……”

    論起來，杜如蘭在女子中也算得上是果敢了，她甚至悶不做聲地跑到了京師來敲登聞鼓，企圖以這種方式引起朝廷的注意，只是她人力太過輕微了，完全無法與她的敵人抗衡。

    施婳問道：“你可知道今日來尋你麻煩的人都是誰？”

    杜如蘭搖搖頭，道：“我不認(rèn)識他們，看他們穿著打扮，應(yīng)該是某些達官顯貴府上養(yǎng)的護衛(wèi)?！?/br>
    施婳冷靜地道：“那我便告訴你，他們都是太子府上的人?！?/br>
    謝翎倏然轉(zhuǎn)頭看向她，目光幽深，杜如蘭也是猛地一驚，抬起頭來：“你的意思是說……”

    施婳點了一下頭，道：“你可明白了其中的利害？”

    杜如蘭急劇地思索著，喃喃道：“這么說，他們的后臺，就是太子了？可……可他是儲君，為何要這樣做？大乾難道不是他日后的江山，我們難道不是他的子民嗎？”

    施婳慢慢地道：“這就不是你能考慮的事情了，你現(xiàn)在只需要想，誰能幫你？”

    杜如蘭的臉色有些發(fā)白，她萬萬沒想到幕后之人竟然是如此身份，她不過是一個毫無根基的女子，如何能與之抗衡？誰能幫她？

    “恭王?！?/br>
    出人意料的是，這回開口的竟然是謝翎，他站起身來，望著杜如蘭道：“如今朝廷上下，能與太子一爭的，只有恭王了?！?/br>
    杜如蘭的嘴唇動了動，她有些無措地道：“可我從未見過恭王，他如何會見我？”

    更不要說，對方怎么會為了她的事情，出手與太子相爭？太子可是大乾的儲君。

    謝翎沒有回答，只是看向施婳，施婳垂著眼簾，似乎在出神，過了片刻，她也站起身來，對杜如蘭道：“你先別著急，此事需得緩緩圖之，明日一早，你還要去刑部，先休息吧，邵兄這里的情況也就看著嚴(yán)重些，我開了方子，明日一早去抓些藥來，將養(yǎng)幾日就會大好了?！?/br>
    杜如蘭點點頭，施婳離開了屋子，謝翎也跟了出來，叫了她一聲：“阿九?！?/br>
    施婳在院子里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看他，她幾乎有預(yù)感，謝翎接下來會問出一些什么話。

    然而謝翎只是看著她，道：“早些休息，今天太晚了?！?/br>
    施婳有些意外，但是卻又覺得這才是謝翎會說的話，她笑了一下，道：“你不問我么？”

    謝翎卻反問道：“阿九現(xiàn)在想好要告訴我了嗎？”

    施婳愣了愣，謝翎繼續(xù)道：“等到阿九真正想說的那一天吧?！?/br>
    他微笑起來：“時候不早了，阿九去睡吧?！?/br>
    說完，謝翎便轉(zhuǎn)身往前走去，就在那一瞬間，施婳幾乎想脫口叫住他，將自己的秘密和盤托出，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可是，她按捺住了，死而復(fù)生這種事情，豈是尋常人能夠接受的？謝翎會相信她嗎？

    相信了之后呢？

    施婳心里隱隱恐慌著，難道要告訴他，當(dāng)初逃荒途中的出手相助，不過是因為想利用他扳倒太子李靖涵？

    謝翎知道了，會做如何猜想？

    施婳心中的那一絲絲苗頭也漸漸熄滅了，不，還不到時候，至少不是現(xiàn)在。

    ……

    次日一早，五更時分，天還未全亮，杜如蘭便來向施婳告別，她今日要去刑部，未免節(jié)外生枝，給施婳帶來麻煩，她便趁著天不亮就去宣仁門處，等著城門開啟。

    施婳只能叮囑她萬事小心，她披著衣站在門廊下，看著杜如蘭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口，沒多久，西廂便傳來了動靜，謝翎打開了門，穿戴齊整，問施婳道：“杜姑娘走了？”

    “剛剛走了，”施婳道：“你也要去翰林院了吧？”

    謝翎道：“時間尚早，不急?！?/br>
    他果然不著急，有條不紊地洗漱之后，又做了早飯，才慢悠悠地離開了。

    等謝翎走后，邵清榮也醒了，說來他體質(zhì)特殊也有這一點好，尋常人受了這樣重的傷，疼得起碼要臥床躺個五六日才能下地，邵清榮卻半點事情都沒有，直接就下床走動了，被施婳看見，立即勒令他躺回去。

    邵清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施大夫，我這似乎沒有什么事情，躺著總覺得怪怪的?！?/br>
    施婳道：“若是昨日那刀子再深一點，恐怕你連躺的機會都沒有了?！?/br>
    邵清榮還欲辯解，施婳瞟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道：“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

    邵清榮連忙道：“自然您是?！?/br>
    “躺回去?！?/br>
    邵清榮不敢再說二話，立即躺回了榻上，盯著房梁開始發(fā)呆，過不了一會，又小心地動了動，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施婳也不管他，只是道：“我要出門一趟給你抓些藥來，你就在這里躺著，別亂動，免得傷口迸裂了，到時候我就只能拿了針線來，一針一針給你仔細縫上了。”

    邵清榮聽了，頓時覺得后槽牙一陣發(fā)涼，連忙點頭應(yīng)下，就差指天發(fā)誓了：“我絕不亂動，施大夫，您怎么說，我就怎么做！”

    施婳滿意地點點頭，確認(rèn)一切無事之后，才帶上昨夜寫好的方子，離開了謝宅。

    等出了門，便見到對面的平遠將軍府的府門已經(jīng)大開，幾個下人來來去去，拎著水桶沖洗著地面，一人道：“晦氣，這一大清早的，怎么會有血跡在這里？”

    另一個仆人道：“不會是那什么吧？”

    那拎著水桶的人瞪他：“閉上你的嘴，那什么是什么？咱們將軍威名赫赫，我倒要看看什么東西敢尋上門來?！?/br>
    他說著，放下桶，又那掃帚仔仔細細地清掃了地面，直到血跡再也看不見了，這才帶著幾人回了府里，施婳略微停了一下，才轉(zhuǎn)身將大門合上，離開了這里。

    轉(zhuǎn)過兩條街，便到了東市，施婳找到了醫(yī)館，那醫(yī)館才開門，伙計正把門板卸下來，見了她來，還認(rèn)得她，笑道：“喲，客人，這么早您就來了？”

    施婳點點頭，也笑了笑，道：“我來抓些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