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謝翎卻望他一眼,道:“師兄想多了,這種帖子,想必他們寫了許多,怕是那杏榜上的三百名中舉的貢士都發(fā)了個遍?!?/br> 晏商枝也笑:“你想去?” 楊曄摸了摸下巴,道:“去喝喝酒也不錯啊?!?/br> 謝翎道:“喝酒倒是其次,宴席中要做文章,吟詩寫對子——” “罷了罷了,”沒等他說完,楊曄便一臉愁苦地擺手道:“我現在聽見要做文章就覺得頭痛得很,還是不去了?!?/br>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個中年人聲音道:“去哪兒?” “爹?!标躺讨φ玖似饋怼?/br> “晏伯父?!敝x翎與楊曄三人也都站起身。 進來的人正是晏父,他沖幾人點點頭,道:“還在溫書呢?” 他的目光落在了楊曄手中,楊曄不免有些尷尬,晏商枝答道:“沒有,我們幾人在閑聊。” 晏父嗯了一聲,又問道:“有同榜給你們遞帖子了?” “是,”晏商枝指了指楊曄,答道:“好厚一疊呢?!?/br> 可不是好厚一疊?都是四人份的,五六個宴會,加起來就足足有二三十張?zhí)?,晏父見了,便道:“如今殿試在即,這些宴還是先不要去為好,益處不大?!?/br> 晏商枝道:“爹說的是,我們幾個也正是這樣想的?!?/br> 晏父想了想,道:“不過座師還是要拜的,這樣,你們先做一篇對策,只寫個開頭,明日去拜訪座師?!?/br> 這是要他們去送卷頭了,晏商枝幾人對視一眼,紛紛應答下來。 所謂送卷頭,是士子們之間一個不成文的習俗,每次在殿試前,士子們都會去打聽一下殿試的讀卷大臣都有誰,然后自己揣摩著寫一篇對策的開頭,大約三十余行,找個門路送給那位大臣看,謂之“送卷頭”。 雖然殿試的題目不為人知,但是還是有許多相通之處的,最重要的一點是,讓讀卷大臣認下這名士子的筆跡,因為殿試雖然糊名,卻并不易書,一旦士子入了讀卷大臣的眼,有心提拔,那么他便會在讀卷時甄別出來,在皇帝面前舉薦這名士子。 晏父這樣說,顯然他已知道了讀卷大臣是哪些人了。 第二日一早,兩輛馬車便在晏府門外等候著,不多時,一行人便從大門出來,打頭的正是晏父,他身邊跟著晏商枝以及謝翎四人,晏父叮囑道:“我這次帶你們去的,乃是元閣老的府上,他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內閣閣員,此次會試的正主考官就是他,所以他也是你們的老師,你們若見了他,必要恭謹仔細,執(zhí)弟子禮,明白了嗎?” 晏父當了十幾年的官,說話時總是不疾不徐,十分沉穩(wěn),晏商枝幾人都點點頭,答應下來。 一行人分別上了馬車,往元府的方向駛過去。 等到了元府,入目便是四個巨大的紅燈籠,晏父領著晏商枝和謝翎等人上前,向那門房道:“我昨日遞了帖子?!?/br> 那門房自然認得他,忙笑道:“原來是晏大人,快請進,閣老在等著您呢。” 晏父點點頭,那門房便引著他們一行人進去了,元府并不大,謝翎打量著,就與晏府不相上下,其程度甚至比不上蘇陽城的蘇府。 等到了花廳前,遠遠便見到一個發(fā)須皆白的老者坐在案邊,一手撐著膝蓋,另一只手輕輕敲打著桌幾邊緣,他對面還坐了一個人,只是被擋住了,看不見正臉,隱約是個年輕人。 老者手指拈著白子,盯著棋盤思索著,正在這時,有仆從小聲稟報道:“閣老,晏大人前來拜訪了?!?/br> 元霍將棋子往棋盅內一放,起身道:“快請?!?/br> 他說著,又向對面那年輕人道:“棋藝不錯?!?/br> 那年輕人忙站起身來,恭敬道:“承蒙老師夸獎,學生實在汗顏?!?/br> 他說完,便直起身,正巧與謝翎他們幾人打了個照面,兩方都是眉頭微微一跳,那人竟然是顧梅坡,本次會試的會元。 謝翎與他對視一眼,便偏過頭去,看晏父與元霍寒暄,片刻后,元霍將目光移向他們幾人,道:“這幾位是……” 晏父答道:“這是犬子與他的幾位同窗,也中了這次的會試,順便將他們帶過來拜訪您老了?!?/br> 元霍恍然大悟,謝翎幾人便躬身長揖拜道:“學生見過老師。” 元霍笑呵呵地捻著胡須道:“都是我朝棟梁之才啊,坐,都坐,不必多禮。” 幾人都謝過了,這才在下首各自坐下,元霍將幾人打量一番,笑著道:“寒澤,你也過來?!?/br> 顧梅坡答應一聲,走過來在元霍身旁站住了,元霍介紹道:“這位也是中了會試,與你們是同榜,今日過來拜訪我,便拉著他下了幾盤棋,寒澤棋藝不錯,若是得閑,你們或可切磋一二?!?/br> “老師過獎了,”顧梅坡拱手作揖道:“在下顧梅坡,表字寒澤?!?/br> 晏商枝幾人也都報了名字,雖然他們本就認識,但是這回自報名姓可不是說給顧梅坡的,而是給一旁的元閣老聽的。 晏商枝三人報完了,最下首的謝翎站起身來,拱手揖道:“學生謝翎,表字慎之?!?/br> 元閣老笑著撫弄長須,打量著他,點頭笑道:“年少英才,不錯,不錯?!?/br> 他說著,忽而又問道:“你這個表字,是誰給你取的?” 謝翎坦然答道:“是我的先生,在參加會試之前為我取的?!?/br> 元閣老面上浮現出些許若有所思來,笑著道:“君子慎其獨也,十分不錯?!?/br> 他又說了一個不錯,讓謝翎和顧梅坡都坐下,這才又說起話來。 …… 第 104 章 從元府出來, 楊曄長出了一口氣, 回頭望望,道:“這位閣老大人十分好相處嘛?!?/br> 晏父道:“等來日你們中了進士,入翰林院之后, 他便是你們的頂頭上司, 掌管著整個翰林院?!?/br> 幾人都點點頭, 正在這時,后面?zhèn)鱽砹艘粋€聲音:“慎之賢弟。” 謝翎停下了腳步, 卻見喊人的那個正是顧梅坡, 他從大門的臺階上下來,笑著道:“想不到今日會在這里見到你?!?/br> 謝翎點點頭,道:“我也沒想到今日會碰見寒澤兄。” 顧梅坡依舊是笑,道:“不知賢弟在何處落腳?” 謝翎道:“現在住在鼓東街,寒澤兄有什么事情嗎?” 顧梅坡語氣很是真誠,道:“自從上回一別, 我十分仰慕賢弟的文采, 你我如今又為同榜,雖說這回僥幸,小勝賢弟一回, 不過我還是將你引為知己的。” 他雖然這樣說,但是話里話外的意思, 叫人聽了就覺得刺耳, 謝翎翹了翹唇角,笑了一下, 道:“寒澤兄自謙了,怎么會是小勝?會元與亞元可差得遠了,希望寒澤兄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殿試時也要保持水平,連中三元才好?!?/br> 他的話不軟不硬,態(tài)度竟然也很真誠,就仿佛是衷心希望顧梅坡能連中三元似的,再一對比之前顧梅坡的話,高下立分,簡直是毫無風度可言。 顧梅坡啞在那里,謝翎沖他拱了拱手,轉身離開,楊曄幾人還在不遠處等他,自然聽見了方才那一番話。 楊曄不屑地道:“中了一個會元而已,有什么好了不得的,竟然還巴巴地跑過來炫耀,實在是看此人不起。” 晏商枝照舊擠兌他:“便是區(qū)區(qū)一個會元,也是你所無法企及的高度。” 楊曄頓時xiele氣,偃旗息鼓,晏商枝又看向謝翎,道:“怎么樣?” 謝翎搖搖頭,道:“無妨,不必管他?!?/br> 晏商枝頷首,一行人便上了車,不遠處,顧梅坡仍舊站在那里,半瞇起眼來望著這邊,楊曄打眼看了看,道:“慎之,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此人不是什么善茬?!?/br> 謝翎默然片刻,然后道:“日后再說?!?/br> 轉眼時間就倏忽而過,到了四月二十一日,被所有士子們所矚目的殿試要開始了。 是日大早,卯時初刻,三百名貢士身著袍服冠靴,從皇城的東華門而入,到了中左門附近停下,開始等候點名領卷,而送考生們入場的親屬隨從也都在這里停下了。 殿試只考時務策論,所謂“金殿射策”,便是由此而來,時間只限當日,不許續(xù)燭。 不多時,便有人來引著貢士們前往保和殿,宮道寬闊無比,無人說話,只能聽見腳步聲,或輕或重,不絕于耳。 宮殿巍峨,此時天還未全亮,遠處的大殿屋檐下還掛著燈籠,沉沉的夜色中,這座皇宮似乎仍舊在沉睡之中,還未醒來。 保和殿內燈火通明,幾乎沒有人敢抬頭四處張望,俱是低垂著頭,目光落在面前的地磚上,三百名貢士皆是按照會試名次,分立大殿兩側,空氣中安靜無比,針落可聞。 不多時,又有一陣腳步聲窸窸窣窣傳來,聽那動靜,似乎來的人還不少,終于有人忍不住悄悄抬頭去看,只見滿目都是大紅大紫的袍服,竟都是一二品的朝廷大員,自殿外魚貫而入。 待所有的王公大臣們都站定之后,這時,外面?zhèn)鱽硪粋€尖聲尖氣的聲音喊道:“皇上駕到!” 幾乎所有的貢士們都渾身一震,有些忍不住的便抬頭去看,只見門口聚集了黑壓壓一片人,肅穆威嚴,那是當今天子的儀仗到了。 升殿之時,作樂鳴鞭,眾人立即跪伏下去,行三跪九叩大禮,同時三呼萬歲,整齊的聲音在保和殿空蕩蕩的上空傳遞開去,直震得腳下的地磚都顫抖起來,威勢赫然,甚至有膽小之人,連腿都有些發(fā)軟了,叩拜完之后,半天爬不起身來,還得旁人幫著拉扯一下。 唯有少許人尚能鎮(zhèn)靜自若,眼觀鼻,鼻觀心,不東張西望,也未有惶恐畏懼之色,謝翎便是其中之一。 這時,一個聲音高聲喊道:“宣和三十年甲辰科殿試,現在開始。” “發(fā)策!” 所有士子們都在考桌旁坐下來,因為考桌高僅尺許,于是他們只能席地而坐,有那身形過于壯碩的,便不得不把腳縮起來,甚至有把整張考桌都頂起來的,看上去十分滑稽。 題目發(fā)了下來,上面寫著頭一題:問帝王之政與帝王之心。 謝翎略微皺起眉來,伸手取過硯臺,開始研磨,他的眼睛卻不看墨,只盯著那一行短短的字,像是入了神一般,不知過了多久,忽覺有一道目光看過來,他下意識回過頭去,卻見正是左側坐著的顧梅坡。 他收回探究的目光,笑笑,指著謝翎的硯臺,道:“慎之賢弟,墨要溢出來了。” 謝翎停下手,仍舊是沒有看墨,只是望了他一眼,淡淡道:“多謝寒澤兄提醒?!?/br> 顧梅坡笑了一下:“不必客氣?!?/br> 他才說完,謝翎便轉過頭去,似乎方才那一句只是隨口客套而已,顧梅坡一哂,不再看他,繼而將注意力放到了眼前的題目上。 那邊,謝翎已經打好了腹稿,開始在宣紙上落下了他的第一筆:臣對,臣聞帝王之臨馭宇內也,必有經理之實政,而后可以約束人群…… 金殿之上,皇帝正半倚著,掃視著下面答題的士子們,宣和帝今年五十有四,自他登基那一日起,親政已有三十年整了,此時他的鬢發(fā)上已出現了縷縷斑白,雖顯老態(tài),卻自透露著一股威嚴,尤其是那雙眼睛,精光暗斂,叫人不敢與之對視。 宣和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錯,他半瞇著眼,將整個大殿看了一遍,所有的官員都眼觀鼻鼻觀心,站在那里,連袍角都不敢動,恍若泥雕木塑一般,他們倒還好,每日都面見天顏,早已習慣了。 慘的是那些作答的考生們,有那緊張的,額上都漸漸冒出了汗,在天子的目光看過來之時,握筆的手都有些抖了。 宣和帝看了一陣,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御前的那一排桌案上,看見了第二張桌子,眉毛挑動了一下,顯然是有些驚訝,他開口喚道:“元霍?!?/br> “臣在?!?/br> 那一列官員中有人動了,站了出來,一身朱色官服,發(fā)須皆白,正是元霍,跪地行禮。 宣和帝伸手朝旁邊指了指,道:“今年還有年紀這樣輕的舉人?” 元霍聽了這話,便立即心知肚明,但仍舊順著那個方向看過去,正見著謝翎的側臉,他低頭寫著試卷,運筆極快,對發(fā)生的這一切恍若未聞。 元霍恭敬答道:“回皇上,是。” 他仔細看過謝翎的會試試卷,謝翎年僅十七歲,對于其他人來說,實在是小了些,雖說年紀越小,越容易引人注意,也越容易出名,譬如宣和帝,一眼便看見了他,甚至當殿發(fā)問,然而元霍卻認為,這對于謝翎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 宣和帝似乎對于這名最年輕的舉人十分感興趣,繼續(xù)道:“朕看他這次會試中了亞元,若是如此,那他豈不是十四五歲便中了秀才了?” 元霍聲音依舊恭敬:“回皇上的話,此人是東江省慶州府蘇陽縣人,十三歲中的秀才,宣和二十九年中的解元?!?/br> “哦?”這下宣和帝是確確實實驚詫到了,又盯著謝翎看了幾眼,道:“那此人豈不是個神童?” 這話卻是在褒獎,元霍屏氣答道:“回皇上,我大乾朝的讀書人數以萬計,然而能夠在十三歲就中秀才的,屈指可數,所以也確實如皇上所言,此人能稱得上是神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