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林不泊取了一把剪子來交給施婳,讓她將那人傷口處破爛的衣裳剪開,一邊伸手將傷者的指甲用力捏了捏,然后放開來,只見那指甲慘白,血色還原極慢, 幾乎沒有反應(yīng), 他緊接著給那人把脈,沉默片刻,嘆了一口氣, 道:“不好治?!?/br> 施婳抽空看了一眼,直到脈把完了, 之前林不泊捏過的那只指甲的血色才漸漸緩和, 似這種重傷,不可輕易下藥, 用藥之前必須要驗個輕重,譬如以拇指用力按在病者的指甲上,一放開血色即還原者,可治,若遲緩還原,或烏色或紫色者則不治。 林不泊放下那人的手,道:“盡力吧。” 他起身去到藥柜后,開始抓藥,施婳想了想,伸手掀開那人的眼皮看了看,忽然道:“伯父,可加二錢青皮?!?/br> 聞言,林不泊愣了一下,目光有些不解,施婳指著那人道:“我驗其眼睛,淤血不多,眼珠動運尚有神氣,以紅花、當(dāng)歸活血,青皮、枳殼理氣,佐以續(xù)斷和五加皮,尚可醫(yī)治?!?/br> 林不泊聽罷,放下手中的藥,過來又掀起那傷者的眼皮看了看,沉思片刻,道:“就按你說的辦?!?/br> 他說完,便又去抓藥了,許靈慧端著燒好的熱水從后堂過來,施婳忙接過來,道:“嫂嫂,我來吧?!?/br> 她仔細(xì)擦洗了那些傷口邊緣之后,許衛(wèi)伸頭看了看,咋舌道:“這人是遇上劫匪了么?怎么傷得這樣重?” 林不泊動作迅速,已經(jīng)把藥都抓好了,交給許靈慧去煎煮,聞言便道:“我今日去羅村出診,回來的時候在河灘上碰到他的,看著還有一點活氣,就將人背回來了?!?/br> 他說著,嘆了一口氣,道:“希望能救下來吧?!?/br> 外傷其實并不難治,難治的是內(nèi)傷,施婳取出一把鋒銳的小刀來,在花椒與鹽煎煮的水中浸泡片刻,才取出來,許衛(wèi)意識到她要做什么的時候,立即一縮脖子,移開目光。 他不敢看施婳的動作,只能盯著她的臉看,卻見她表情冷靜,就仿佛在做一件什么尋常的事情一般。 施婳動作麻利地清理了傷口周圍的腐rou,直到有新鮮的血滲出來,她這才罷手,把小刀扔進(jìn)木盆中,將藥粉灑在傷口上,隨口對許衛(wèi)道:“幫我搭把手?!?/br> 許衛(wèi)哦了一聲,才上前去替她扯住棉紗布,將那人的傷口嚴(yán)嚴(yán)實實地包扎起來,他盯著那傷者的臉看了看,模樣倒生得周正,只是面色十分慘白,幾乎沒有一絲活氣了,許衛(wèi)忍不住問道:“婳兒姐,他能活嗎?” 施婳一邊纏繞著棉紗布,一邊答道:“盡人事,聽天命,這人的傷口恐怕有好幾日了,又在水里泡過,他運氣若好,就能活,運氣不好,咱們也沒辦法。” 她說著,給棉紗布打了一個結(jié),道:“行了?!?/br> 晚上謝翎來接她的時候,施婳便隨口與他說起了今日的事情,林不泊救了一個傷者回來,昏迷一天了,林家人行醫(yī)多年,都有一副菩薩心腸,就如當(dāng)初的林老爺子,那般大的年紀(jì)了還愿意跟著謝翎,走過了大半個蘇陽城去救治施婳。 謝翎只是問了幾句,沒有放在心上,到了第三天,他送施婳去懸壺堂的時候,才真正見到了那位病人。 那人昏迷了三天之久,終于醒過來了。 他醒的時候,施婳正好在與謝翎說話,她的目光不經(jīng)意掃過窗下的竹榻時,對上一道視線,謝翎注意到了她的驚訝,也跟著看過去,只見那里原本躺著的人已經(jīng)醒過來了。 施婳叫了一聲:“寒水哥。” 林寒水見了,不免也有些驚喜,又叫來林不泊,父子二人圍著那病人詢問起來。 施婳轉(zhuǎn)頭催促謝翎道:“你先去學(xué)塾吧,時候不早了?!?/br> 謝翎點點頭,不知怎么,他又回頭看了那病人一眼,這才離開了懸壺堂。 這時,林寒水沖施婳招了招手:“婳兒,你過來看看。” 聞言,施婳過去,便見林不泊將兩指搭在那病人的脈上,一臉認(rèn)真,施婳不便開口,以免打擾了他聽脈,便索性打量著那病人。 那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模樣生得很周正,只是因為大病未愈,看起來有些虛弱,他見施婳看過來,便沖她禮貌頷首。 他的眉峰像是用刀刻就的一般,眉毛濃黑,壓得很低,目如寒星,看人時總有幾分銳利的意味,即便是病重,那銳利也沒有被沖淡多少,施婳心想著,這不像是一個普通人。 那邊林不泊放下了他的手,對林寒水與施婳道:“你們也來看看?!?/br> 聽了這話,施婳與林寒水互相對視了一眼,林不泊又道:“寒水來?!?/br> “是,父親。”林寒水將右手搭上那男子的脈搏,仔細(xì)聽起脈來,很快,他眉毛微微一挑,似乎有些詫異。 林不泊早有所料,笑道:“驚訝?” “是,”林寒水松開了手,遲疑道:“按理來說,他恢復(fù)的速度不該這么快才對。” 林不泊哈哈一笑,道:“你到底差了婳兒一籌,婳兒,你給他說說。” 林寒水疑惑地看向施婳,施婳一邊給那男子診脈,一邊答道:“我在方子里加了二錢青皮?!?/br> 青皮有疏肝理氣之功效,林寒水聞言恍然大悟,施婳凝神診脈,忽覺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她抬眼一看,只見那男子正盯著她看,施婳松開了把脈的手,起身對林不泊道:“伯父,那一味石髓鉛可以不必加了?!?/br> 林不泊連連點頭:“是,今日起不加了,這次方子就由你來寫罷。” 施婳點頭答應(yīng)下來,卻見那男子從榻上起來,拱手道:“多謝幾位大夫施救,在下殷朔,不知幾位尊姓大名,大恩大德,來日必有重謝?!?/br> 林不泊擺了擺手,呵呵笑道:“醫(yī)者仁心,小事罷了,也是郎君運氣好,叫我撞見,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好好養(yǎng)傷,用不了多久,就會痊愈了。” 他說著,將幾人名姓報了,正在這時,門外有病人進(jìn)來看診,便叮囑林寒水照顧,自己自去忙了。 施婳提筆又重寫了一張方子,聽林寒水與那殷朔說話:“大哥是哪里人???” “在下湄阜人士?!?/br> 林寒水愣了一下:“湄阜不是在北方么?” 殷朔答道:“京師以北,就是湄阜省?!?/br> 林寒水好奇問道:“那么遠(yuǎn),大哥是來蘇陽做生意么?” “不是,我是來尋人的。” 林寒水恍然大悟道:“尋親?” 殷朔點點頭:“算是吧,哪知路上不甚遇到了劫匪,被他們打傷了?!?/br> 林寒水唏噓道:“也是不容易?!?/br> 他說著,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對了,你的衣裳是我換的,當(dāng)時有些東西幫你收起來了,現(xiàn)在正好還給你?!?/br> 林寒水起身到桌柜旁拿出來一些零碎的物事,放到殷朔旁邊的桌幾上,道:“都在這里了,你看看有沒有遺漏?!?/br> 施婳寫好了方子,擱下筆來,她提起紙箋來抖了抖,好讓上面的墨跡干得快一些,抬眼順便掃了殷朔面前那一堆物事,目光不由定住,落在了一樣?xùn)|西上面。 她的瞳仁驟然縮緊,手指下意識捏緊了那紙箋,施婳站了起來,看清楚了那東西,真真切切,不是她的錯覺。 那是一塊鐵牌,兩指來寬,約有三寸長,上面鑄刻著特殊的花紋,像是一頭昂首嘶吼的巨豹,正中央有一個大字:令。 一股子涼意順著脊背一路往上攀爬,施婳猛地回過神來,她下意識抬頭,正巧對上一雙眼睛,鋒銳如鷹隼似的。 是殷朔,他正打量著施婳,眼神里是隱約的探究,像是在揣測著什么,施婳眨了一下眼,然后鎮(zhèn)靜地移開了視線。 唯有手心的岑岑冷汗,顯示著她并不平靜的內(nèi)心,施婳腦子里反反復(fù)復(fù)地回放著剛剛看到的那一塊鐵牌,便是焚成灰她都認(rèn)得,那是太子府里才有的東西。 李靖涵偶爾面見下屬的時候,并不避著施婳,每次他下達(dá)一些特殊的命令之后,都會扔出一塊這樣的令牌,施婳見得多了,所以方才一眼就認(rèn)出了,殷朔的那一塊令牌,正是出自太子府。 甚至有可能是李靖涵給出來的! 施婳拿著藥方,開始抓藥,她表面看似平靜,實則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里的汗意冰冷,無數(shù)的疑問在她腦中紛紛擾擾地閃過,所以殷朔是太子府的人?李靖涵派他來蘇陽做什么? 找人?找什么人? 第 75 章 過了許久, 施婳才把藥抓好了, 再三確認(rèn)沒有問題之后,她才把藥包好,交給許靈慧, 請她幫忙煎煮。 施婳把藥柜收拾整齊, 忽聞身后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道:“請問一下施大夫?!?/br> 施婳的動作略微一頓, 然后回過身來,只見殷朔正站在藥柜前, 一雙眸子盯著她, 施婳在心里慢慢地吸了一口氣,道:“殷公子請講?!?/br> 殷朔直直地望向她,問道:“叨擾了貴醫(yī)館這么久,請問診金和藥錢一共是多少?” 施婳想了想,答道:“診金五十文,四劑藥, 一共二百一十文錢。” 似乎對于這個價錢感到有些許吃驚, 殷朔愣了一下,才道:“沒有算錯?” 施婳笑了一下,道:“沒有, 懸壺堂的診金一直都是如此收的?!?/br> 殷朔拿出一塊碎銀子來,放在藥柜上, 道:“多出來的, 就算作酬謝你們的恩情?!?/br> 施婳拿起那碎銀子掂了掂,沒有說話, 待找給了他多余的錢,認(rèn)真對他道:“行醫(yī)治病,講究的是一個良心,我們既然救了你,收診金與藥錢便足夠,酬謝就不必了?!?/br> 聽了這話,殷朔猶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施婳的表情,伸手將那些銅錢都收了起來。 施婳又叮囑道:“殷公子的傷口有些嚴(yán)重,至少一個月不能沾水,每日換一次藥,若是不方便……” 她說著,頓了頓,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才把接下來的話繼續(xù)若無其事地說完:“若是不方便換的話,可以來我們醫(yī)館,請大夫幫忙換藥?!?/br> 殷朔點點頭,道了一聲謝,施婳只以為他說完了,心里稍微吐出一口氣來,但是那一口氣還沒吐完,便聽見他問道:“請問哪里有客??梢酝端??” 施婳想了想,答道:“城西和城東都有?!?/br> “多謝?!?/br> 他說完,便禮貌地頷首,轉(zhuǎn)身走開了,這一下是真的問完了,施婳那一口氣卻一直沒有松下來。 殷朔在試探她,方才施婳看見令牌的那一眼,令他有所察覺了,這個男人敏銳得如同鷹隼一般,令施婳心中不安。 李靖涵為何會派這么一個人來蘇陽城?他要做什么? 一想到這個問題,施婳就難免忍不住生出幾分慌亂來,慌亂只持續(xù)了片刻,她就鎮(zhèn)靜下來,仔細(xì)地分析著,現(xiàn)在的李靖涵根本不認(rèn)識她,肯定不會是沖著自己來的,方才聽他與林寒水交談,自己是來蘇陽城找人,那么那個人很有可能與朝廷有關(guān),應(yīng)該是當(dāng)官的,東江省的巡撫衙門在蘇陽城,不止如此,還有布政司,按察司,總督衙門…… 所以,無論李靖涵給殷朔下達(dá)了什么命令,都絕不會與她有關(guān),施婳這么想著。 到了中午時候,殷朔便告辭離開了,按理來說,他重病未愈,這時候都不應(yīng)行走,若是換了往常人受了他那么重的傷,恐怕沒個六七天都爬不起來,但是施婳心知肚明,對方不是一般人,處于某種私心,她并沒有出言挽留,看著對方慢慢地離開了懸壺堂的大門。 等到林家父子回來的時候,得知殷朔已經(jīng)走了,都大是驚訝,林不泊皺著眉想了想,道:“走便走了,我看他病情恢復(fù)得很快,若是堅持服藥,不出十天就會大好了。” 施婳沒有說話,仿佛是默認(rèn)了他的說法,林不泊都這樣說了,林寒水就更沒有什么意見,只有施婳,看似如常,實則心事重重,她不自覺地會去思索一些事情。 等到傍晚時候,謝翎照例來接施婳,這幾日天氣不大好,快到十一月份了,氣溫有些寒涼,路邊橋頭的柳樹早就落光了葉子,堆積在地上,被冰冷的雨絲浸潤得柔軟,一腳踩上去,軟綿綿的,一絲聲音也無。 施婳望著燈籠昏黃的光芒,然后抬眼,目光投向遠(yuǎn)處,燈火闌珊,今日因為那塊令牌,她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來,都是有關(guān)于前世,像是一池平靜的水,被攪動起來,那些沉淀在池子底部的泥沙都翻騰上來。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謝翎敏銳地轉(zhuǎn)過頭,開口問道:“阿九心里有事?!?/br> 他用的是陳述句,施婳與他對視一眼,然后別開視線,慢慢地道:“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br> 她說到這里,聲音頓住,那些話都堵在了喉嚨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謝翎手里提著燈籠,一邊耐心地等待著下文,好一會兒,才問道:“什么事?” “不,”施婳從茫然中回過神,搖搖頭,道:“沒什么?!?/br> 她不愿意說,謝翎也不再追問,燈籠暖黃的光芒映照在他清雋的面孔上,隱約流露出幾分失望之意來。 施婳自然有所察覺,她莫名生出幾分愧疚,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種情緒從何而來,沉默片刻,才慢慢地問道:“謝翎,你有沒有很害怕的事情?” 謝翎嗯了一聲,轉(zhuǎn)頭看了看她,似乎知道她的意思,少女的眼睛里倒映著暖黃的光芒,卻帶著幾分茫然無措,令人心疼,他想了想,道:“沒有?!?/br> 施婳愣了一下,便看見謝翎笑了,眼神里帶著溫暖的笑意:“有阿九在,我就沒有害怕的事情?!?/br> 他聲音輕柔,像是在說著十分動聽的情話,令施婳呼吸不由一滯,她別過頭,不再去看那雙笑意隱隱的眼睛,覺得自己問謝翎這種問題真是傻透了,他怎么可能老實回答? 恰在這時,謝翎驟然停下腳步,施婳莫名之余,也只好跟著停下來,然后她看見謝翎收斂了笑意,認(rèn)真地道:“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失去你?!?/br> 輕飄飄的一句,卻仿佛重逾千斤,壓在了施婳的心頭,沉重之余,卻莫名讓她有了一種著地的感覺,奇異的安心。 謝翎深深地望著她,嘴唇動了動,施婳下意識別過視線,仿佛在逃避他接下來的問話,過了一會兒,謝翎卻什么也沒有問,只是道:“要下雨了,我們先回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