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謝翎會做的菜不多,還都是往常跟施婳學的,一碟芙蓉豆腐,新鮮的嫩豆腐切成片,放入井水中泡三次,去除豆腥味,放入熬好的鯽魚鮮湯中滾,待起鍋時,加入紫菜與干河蝦仁,鮮香的氣味霎時間沖開來,令人食指大動。 謝翎的動作很熟練,做起事來如行云流水一般,施婳看了看,道:“加點蔥花更好?!?/br> 謝翎聽了,果然出了灶屋,在院子角落的菜畦里摘了一把新鮮的蔥來,就著井水沖洗干凈,切成蔥花,撒入碗中,被熱氣一沖,那芙蓉豆腐原本的香氣與蔥花香氣融在一處,愈發(fā)誘人了。 晚飯除了這碟芙蓉豆腐以外,還有一碗鯽魚湯和芋羹,二菜一湯,雖然不多,但是對于一般的人家來說,已是極其豐盛的菜飯了。 施婳撐著下巴,看著謝翎忙前忙后,心里的情緒頗有幾分復(fù)雜,他從小就是這樣,懂事得簡直過分了,讓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這么想著,她又在心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就仿佛有什么東西壓在了心頭,沉甸甸的,卻又無法不管不顧地拋卻。 正在施婳愣神的時候,謝翎叫她道:“阿九,吃飯了?!?/br> 晚飯施婳還是吃粥,謝翎特意熬煮的,里面加了綠豆,熬得爛爛的,入口即化,謝翎問道:“怎么樣?” 少年的眼睛在昏黃的燭光下,熠熠生輝,顯得十分溫柔,他問施婳:“阿九,粥好吃嗎?” 那模樣好似在邀功一般,滿眼都盛滿了請求夸贊的希冀,施婳頓時僵了一下,于是才咽下去的綠豆粥便這么不上不下地哽住了,過了一會,她才反應(yīng)過來,答道:“好吃。” 謝翎便輕笑了起來,道:“那就多吃些。” 他說完,又給施婳舀了半碗芋羹,施婳心情復(fù)雜無比,她不由覺得自己嘴里的綠豆粥有些粘牙,仿佛她吃的不是粥,而是少年滿腔的情意…… 這么一想,施婳忽然又頭痛起來了,她想,明天絕不能讓謝翎做菜了,否則總有一天,她的胃會克化不了的。 吃過晚飯,謝翎讓施婳去休息,自己收拾過之后,便去了閣樓,那里原本是堆滿了雜物,自從他們住進來之后,施婳便將它收拾休整了一番,變成了謝翎的書房。 入目便是兩個高大的書架,上面密密麻麻的,擠滿了書籍,有不少都是借的,有從學塾藏書樓借,也有是城東的書齋里頭借的,謝翎與書齋老板德叔相熟之后,德叔十分欣賞他,甚至有不少孤本也愿意借給他看。 謝翎看書的速度很快,且與旁人不同,學塾里夫子教書,都是先讓學生們拼命誦讀,直到背得滾瓜爛熟,脫口而出為止,然后才開始講解。 到了董夫子這里,他也不說讓你背,偶爾來書齋一次,就泛泛翻書,挑些問題來問,若是答不上來,他就開始講,但是像四書五經(jīng)這種基礎(chǔ)的書,他是不管的,所以直到秋闈將近,楊曄卻連尚書都還沒有背完,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謝翎讀書則與這二者都不同,他只需看一遍,抄一遍,這一本書便算是看完了,到如今,謝翎的閱書量已是極其多了,就連跟著董夫子時間最久的錢瑞都比不過。 直到深夜時分,謝翎才停了筆,他拿起油燈,下了樓,路過施婳的房間時,他略微站了一下,里面寂靜無聲,顯然是已經(jīng)睡下了,這才無聲無息地舉步離開。 昏黃的微光自窗紙旁漸漸遠去,最后消失了,施婳在黑暗中嘆了一口氣,翻了一個身,按下滿心的復(fù)雜,睡去了。 第二日起來時,施婳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大好了,頭不見痛,便準備照例去懸壺堂,謝翎如往常一般道:“阿九,我送你去吧?!?/br> 施婳原本想說不必,但是話到嘴邊就咽了回去,因為從前每日都是謝翎送的她,如今貿(mào)貿(mào)然說不用送了,必然會讓謝翎覺得奇怪。 于是施婳只能按下話頭,什么也沒說,順從地由著謝翎送她到懸壺堂,這才道別離開。 林寒水見她來了,連忙關(guān)切問道:“婳兒,你昨日不是病了,怎么不在家休息?” 施婳在桌前坐下,笑著答道:“不過是頭痛罷了,休息一日已經(jīng)不礙事了。” 林寒水道:“那就好,若還有哪里不適,千萬要同我說?!?/br> 施婳點點頭,掃了一圈,不見林不泊,便問道:“伯父出出診去了?” 林寒水答道:“天不亮就走了,這幾日天氣轉(zhuǎn)涼,病人多了些。” 正如林寒水所說,這幾日病人有些多,所幸懸壺堂有兩位大夫坐診,還算忙得過來,但是即便如此,到了傍晚時候,還有人來請他們出診。 施婳站起身來,向那小孩道:“我隨你去吧。” “婳兒?”林寒水看了看窗外,提醒道:“天色不早了,等會謝翎就要來接你了,還是我去吧?!?/br> “不必了,”施婳抿著唇笑了一下,道:“他若來時,你就讓他先回去,我到時候出了診,就直接回家去了?!?/br> 林寒水聽了這話,不由疑惑道:“婳兒,你們吵架了么?” 施婳:…… 她險些沒繃住自己的表情,頓了片刻才故作不解地道:“沒有的事,寒水哥怎么這么問?” 林寒水理所當然地道:“從前傍晚的出診你從來不去的,就是擔心讓謝翎等太久,怎么今日突然說要去了?!?/br>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施婳心里簡直是郁卒,但是林寒水都這樣說了,她只能硬著頭皮道:“哪里?怎么可能吵架,寒水哥多想了。” 第 58 章 最后施婳還是出診了, 不過林寒水實在不放心, 讓來懸壺堂玩的許衛(wèi)跟著去,許衛(wèi)本就對行醫(yī)感興趣,聽了這事, 高興得不行, 拍著胸膛跟林寒水保證沒事, 然后樂顛顛地替施婳拎起藥箱,一路跟過去了。 請施婳出診的是一家農(nóng)戶, 住在蘇陽城外, 要走上五六里路才能到,農(nóng)戶的男主人原本赤著腳在地里干活,一時不防,一腳踩上了草叢中的釘耙,把腳掌給戳了個對穿,當場血流不止。 待到請施婳來看時, 已經(jīng)過了兩天了, 農(nóng)人腳上的傷口還未愈合,皮rou翻卷,周圍泛著慘慘的白, 像是血都要流盡了一般,上頭糊著黑灰, 看上去簡直慘不忍睹。 原本興沖沖的許衛(wèi)只看了一眼, 便立即別過頭去,聲音有點震驚地對施婳道:“婳兒姐, 這、這腳還能治么?” 他不說還好,一說,那守著農(nóng)人的妻子便抹起眼淚來,竹榻旁邊的兩個半大的小孩子也跟著一齊哭嚎起來,其情景之悲戚,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病人當場就去了。 施婳立即細聲安撫了幾句,那婦人含著淚懇求道:“大夫求求你,可千萬要救救我男人啊……” 施婳安慰道:“我一定盡力,這位大哥傷口上,是糊的草木灰么?” 那婦人連聲答道:“是,是,原本血一直止不住,村頭的老二爺說燒些干凈的草木灰能止血?!?/br> 施婳點點頭,讓她燒些開水來,晾涼之后,將病人的傷口清洗了一番,又灑上了藥粉,仔細地包扎好,長舒了一口氣,對婦人叮囑道:“每日換兩次藥,等傷口結(jié)痂之后就差不多了,痂未硬之前不要穿鞋,不要下地走動?!?/br> 那婦人連連應(yīng)是,施婳又寫了一個方子,讓她照著抓藥來吃,婦人千恩萬謝地接了,待要付診金時,施婳見她家里實在不富裕,門窗和桌椅都像是壞了許多年的樣子,那兩個小孩兒原本哭嚎了一陣,現(xiàn)在已累得擠在榻上睡了,請施婳來看診的那個大孩子正在照看他們。 施婳只收了一半診金,那婦人感激得滿眼含淚,一迭聲道謝,又叫那大孩子送他們回去,施婳婉拒道:“天黑了,路不好走,別叫小孩子忙了?!?/br> 推辭幾句,那婦人才作罷,一掃來時的愁云慘淡,口中道著謝將施婳兩人送到了村頭。 天色已經(jīng)黑透了,許衛(wèi)背著藥箱,跟在施婳后面,好奇道:“婳兒姐,剛剛那人的傷,要幾天會好?” 施婳一邊提著燈籠照路,一邊答道:“快則十數(shù)日,慢則一個多月,看病人如何養(yǎng)了?!?/br> 許衛(wèi)嘀咕道:“我瞧著那人的腳腫得跟熊掌也似,還黑乎乎的,骨頭都快露出來了,嚇人得很,你見了不害怕么?” 他的聲音聽起來還頗有余悸的模樣,施婳不由莞爾,淺笑道:“見多了就不害怕了,行醫(yī)治病就是這樣,還有更可怖的?!?/br> 許衛(wèi)憋了一會,才吶吶道:“看起來當大夫也不容易啊?!?/br> 施婳道:“各行有各行的難處,只是有些事情外人看不到罷了。” 兩人說著話,一邊往蘇陽城的方向走去,等走了一半路程,許衛(wèi)忽然道:“婳兒姐,是不是有什么東西跟著我們?” 聞言,施婳下意識回頭看了看,果然有一道黑色的影子,矮矮的,擦過低伏的草葉,驚起一陣窸窣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中十分明顯。 許衛(wèi)咽了咽口水,聲音有點干澀:“是狼嗎?” 那黑影還在尾隨他們,施婳腳步不停,口中低聲答道:“不是狼,有些像狗?!?/br> 她聲音一落,便聽見那黑影發(fā)出一聲:“汪!” 聲音短促,低沉而兇狠,聽在耳中頗具威脅之意,許衛(wèi)反射性一把抓住施婳的胳膊,想拉著她跑開。 結(jié)果還沒來得及動,被施婳反手一把抓住,小聲警告道:“別跑?!?/br> 許衛(wèi)突然想起來,狗這種畜生發(fā)瘋的時候,你越跑它越追得兇。 于是兩人只能在小徑上加快腳步,往前走去,而那狗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意圖,一路緊追著不放,不是發(fā)出威脅的吠聲,仿佛隨時都要撲上來似的。 不多時,草葉的窸窣聲音漸漸大了起來,許衛(wèi)低聲道:“婳兒姐,它過來了?!?/br> 施婳提著燈籠,頭也不回地道:“過橋?!?/br> 前面是一座小橋,過了橋之后,沒多遠就是蘇陽城了,許衛(wèi)稍微定了定神,就在他們要踏上木橋的時候,緊緊綴在身后的那條狗忽然發(fā)出一聲高吠:“汪汪!” 許衛(wèi)一顆心幾乎要跳到喉嚨口了:“它來了!” “走!” 施婳一把抓住許衛(wèi),兩人拔腿就狂奔起來,木橋因此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仿佛下一刻就要崩塌似的。 “汪汪汪!” 橋頭有一棵歪脖子梨樹,施婳對它的印象很深,從前冬天的時候,她經(jīng)常帶著謝翎從這里經(jīng)過,去對面的山坡上摘梅花來賣,每日都走,已是十分熟悉了。 歪脖子梨樹不高,有兩根枝丫斜斜長著,探向河面,不算很高,六七歲的孩子都能爬上去。 施婳將許衛(wèi)一把推向梨樹,急聲道:“上去!” 許衛(wèi)作為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反應(yīng)很是靈活,他一把攀住樹枝,嗖的一下就躥上了樹,反手抓向施婳,焦急地催促:“婳兒姐!快上來!” 身后已經(jīng)能很清晰地聽見惡犬發(fā)出的喘息聲,還有些許風聲,擦著小腿旁過去,仿佛下一刻就會咬上來似的,令人心驚rou跳! 施婳十分冷靜,頭也不回地借著許衛(wèi)的手臂,也跟著爬上了樹,而正在此時,惡犬的利齒已經(jīng)咬住了她的裙角,嗤啦一聲,羅裙下半截被撕裂了些許。 簡直是千鈞一發(fā),兩人被驚得背上汗毛都豎起來了,惡犬連連往樹干上撲,發(fā)出一陣瘋狂的嚎叫,呼哧帶喘,黃色的瞳仁在燈籠微暗的光芒下,顯得異常可怖。 “汪汪汪汪汪汪!” 兇狠的犬吠聲在寂靜的夜色中傳蕩開去,令人毛骨悚然,即便是無法夠到他們,那惡犬也不肯輕易離去,它在樹下徘徊著,兩只前爪爬起來搭在樹干上,拼命往前撕咬著,試圖將施婳和許衛(wèi)逼下樹來。 經(jīng)過剛剛那驚心動魄的情景,許衛(wèi)此時仍心有余悸,他恨得牙癢癢:“這畜生,它還想爬上來?!?/br> 歪脖子梨樹本來就不高,因為常年無人搭理,長得不甚粗壯,如今又負載著兩個人的重量,便顯得有些力不能支了。 那惡犬用力往上撲,梨樹便搖晃起來,似乎下一刻就要斷裂似的,兩人差點沒穩(wěn)住,許衛(wèi)連忙扶了施婳一把,急聲道:“它不肯走,婳兒姐,我們怎么辦?” 施婳盯著那形容猙獰的惡犬看了一眼,沉著地道:“把藥箱給我?!?/br> “哦,好,”許衛(wèi)連忙把藥箱解下遞過來,施婳一手扶住樹干,一手拿著那藥箱,趁著那惡犬往上撲的時候,一箱子狠狠砸了下去,正砸中了那惡犬的鼻子,它嗚的一聲哀嚎,夾著尾巴忙不迭逃開了。 許衛(wèi)松了一口氣,道:“終于走了?!?/br> 他說著就要下去,卻被施婳一把拉住了:“先別動?!?/br> “怎么了?”許衛(wèi)頓時緊張起來,施婳示意他往前面看,許衛(wèi)舉起燈籠來,只見草叢中藏著一雙黃色的眼睛,看上去異常險惡狡詐。 那狗竟然還沒走! 許衛(wèi)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方才要不是施婳阻止,恐怕他一下地,那狗就會暴起撲過來,后果簡直不堪設(shè)想! 許衛(wèi)咬牙切齒地罵道:“這畜生東西!” 惡犬蟄伏于草叢之中,虎視眈眈,垂涎三尺,不肯離去,樹上的施婳和許衛(wèi)腿都蹲得發(fā)麻了,正在這時,許衛(wèi)輕輕碰了施婳一下,小聲道:“婳兒姐,你看前面,有人往這里過來了?!?/br> 聞言,施婳抬頭一看,果然見不遠處,出現(xiàn)了一盞昏黃的燈籠,正從蘇陽城往橋這邊的方向走過來,許衛(wèi)頓時來了精神,站起身來就要求救,卻被施婳攔住了,他一臉不解:“婳兒姐,怎么了?” 施婳解釋道:“且再看看,提燈籠的是什么人,若是老人或者女子,你這一喊,叫那惡犬察覺了,豈不害了人家?” 許衛(wèi)一想,不免羞愧,道:“婳兒姐說的是。” 他說著,便凝神往那人看去,走得近了,隱約只覺得那人身量頗高,似乎是個年輕人,許衛(wèi)心下一松,連忙沖他遠遠地搖手:“這位大哥,且莫過來了,此處有惡犬守著,我們被困住了,勞煩大哥行行好,幫忙想個法子驅(qū)了這畜生,感激不盡!” 那人停頓了一下,大概是聽見了,然而他非但沒走,反而往施婳他們這邊的方向走過來了,腳步聲愈近,驚動了草叢中趴伏的惡犬,它立即爬起來,惡形惡狀地站在路中間,夾著尾巴,沖那人發(fā)出威脅的吼聲。 那人不僅絲毫不懼,腳步還越來越快,等到近前十來步時,他竟然將燈籠扔掉了!與此同時,那惡犬嗷嗚一聲,猛地朝他撲過去,其速度之快,若離弦之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