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曄哼了一聲，道：“我倒要看看，你這張嘴能吹出什么花來?！?/br>
    晏商枝笑了，道：“怎么這兩日不見你和蘇晗一起了？”

    說起這個，楊曄就是氣不打一處來：“也不知他跌個跤，是不是把腦子給跌壞了，見著我就繞路走，問他什么也不說，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誰知道他是不是在哪里撞了邪。”

    聞言，晏商枝卻故作驚訝道：“哎，可是今日是他遞了帖子給我，邀我在此小聚，態(tài)度端的是情真意切，我這才賞臉來一趟。”

    楊曄聲音狐疑：“此話當(dāng)真？他邀你做什么？你們不是一向不和么？”

    晏商枝卻笑出聲：“我哪里與他不和？我們在董夫子這里，同窗一年多，連爭執(zhí)都沒有起過一句，怎么就不和了？”

    楊曄頓時蒙了一下，不由細(xì)想，確實如此，蘇晗從未正面與晏商枝爭吵過，最多的也就是在他這里抱怨抱怨，于是時間一長，便給了楊曄一種錯覺，蘇晗和晏商枝兩人不對付，但是反過來細(xì)細(xì)一想，每次蘇晗抱怨之后，倒是自己與晏商枝都會吵上一架……

    想到這里，楊曄的臉色不由難看起來，正想說什么，外頭忽然傳來了人聲，聲音熟悉無比，正是蘇晗在與酒樓小二說話。

    晏商枝提點道：“屏風(fēng)后頭或可躲藏一二。”

    楊曄想也不想，立即閃身鉆到了屏風(fēng)后面，緊接著，便是蘇晗進(jìn)了門來，與晏商枝寒暄作揖：“原來晏兄早就來了。”

    晏商枝笑瞇瞇地道：“我下學(xué)一般都很及時，走得早，自然來的就早了，蘇兄請坐。”

    蘇晗坐下來了，晏商枝替他斟酒，笑道：“不知蘇兄今日邀我來此，有何要事？”

    蘇晗笑了一聲，道：“也無甚要緊的大事，只是你我同窗這么久，也不曾聚一聚，實在遺憾?！?/br>
    聞言，晏商枝便笑：“說來也是，我們同窗幾個，倒是鮮少有時間小聚，多是聽夫子講學(xué)讀書去了?！?/br>
    蘇晗應(yīng)道：“正是如此，日后也要時常聚一聚，免得彼此生了嫌隙，同窗之間本應(yīng)相互提攜，若是因為某些齟齬疏遠(yuǎn)了，反倒不好。”

    這話也不知他是不是同家里大人學(xué)的，一股子假惺惺的官腔，晏商枝不由發(fā)笑，但面上還是附和他道：“蘇兄說的有理?！?/br>
    他說著，話鋒又是一轉(zhuǎn)，道：“不過某些事情，可不是這么輕易就能輕輕揭過的，你我是沒有什么矛盾，可是旁的人就不是這般光景了，這一杯酒，吃不吃得下，還是個問題?！?/br>
    這話里話外指的是誰，彼此都心知肚明，蘇晗嘆了一口氣，裝模作樣地道：“實不相瞞，我也是看不過去了，今日才邀晏兄到此，有些話，真是不吐不快，也不愿再看晏兄被人算計。”

    晏商枝頓時好奇狀：“此話怎講？”

    蘇晗心里一喜，立即倒起苦水來：“楊曄此人，實在是愚鈍魯莽，上一回他在學(xué)塾與晏兄爭吵的事情，晏兄可還記得？”

    晏商枝自然是記得了：“怎么？實話說，我到如今也還不清楚，楊曄當(dāng)時為何找我的麻煩?！?/br>
    蘇晗一拍桌子，氣憤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得清清楚楚，上月底一次小試，他去了一趟留墨齋，回來時形容鬼祟，找到我說，他知道了小試的考題，我當(dāng)時大驚，考題乃是董夫子出的，他如何會得知，他卻道，他是無意間看到了?！?/br>
    晏商枝嗯了一聲：“后來不知怎么，考題被傳出去了，教董夫子知道是楊曄泄露的題了，怎么？這事還與我有干系？”

    蘇晗道：“他說，那回從留墨齋看了考題出來，路上碰見了你，肯定是你向夫子告的狀，我好說歹說，他也不聽，非要尋你的麻煩，這才有了那一吵?！?/br>
    晏商枝頓時恍然大悟：“我說怎么平白無故來找我吵一架，卻是因為此事，說來也巧，他看考題那一日，我確實見到他了，只是我傷了手，也沒時間搭理他，哪里就開了天眼，知道他偷看了考題？”

    蘇晗附和道：“正是如此，我說是他多心，他也不服氣，倒把我罵了一通，如今心里還記恨著你，再過不久，夫子就要帶我們?nèi)ラL清書院講學(xué)了，他私下與我說，這回定要讓你去不成，我這才邀晏兄前來，特意告訴你一聲，楊曄此人陰險狡詐，晏兄切莫著了他的道……”

    謝翎抱著手臂，靠在里間的門后，聽得唇角勾起，雙眼發(fā)亮，只覺得十分有趣，而屏風(fēng)后頭藏的另外一個人忍不住了，沖出去劈頭大罵道：“蘇晗你這個兩面三刀的jian詐小人！”

    外間頓時一片混亂。

    第 39 章

    蘇晗上回被人拿麻袋蒙著揍過一次, 傷口到現(xiàn)在還沒完全恢復(fù), 走路都是慢吞吞的，如今又被楊曄沖進(jìn)來揪著打，如何能有力氣躲過去？只得以手抱頭, 連連躲避。

    因為事出突然, 他整個人都有些發(fā)蒙, 不知為什么楊曄突然會出現(xiàn)在這里，還正巧聽見了他的話。

    楊曄揍了蘇晗一頓, 指著他的鼻子, 破口大罵道：“狼心狗肺的東西！往日是我瞎了眼！蘇晗，那些挑唆的話是誰說的，你自己心里有數(shù)！若不是你一再挑撥，我如何會尋晏商枝的麻煩？如今你倒好，反過來做好人，缺把我推出來, 好處全讓你占了,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原本晏商枝只是假模假樣地攔了楊曄幾把，壓根沒攔住，看熱鬧正看得起勁呢, 這回慢吞吞地放下手來，故作不解道：“兩位師弟, 你們這又是唱的哪一出戲？”

    楊曄只是冷笑, 氣得眉毛直豎，眼眶都紅了, 瞪著蘇晗，向晏商枝道：“你怕是不知道吧？這黑心腸的狗東西，每日在背后與我說你的壞處，不止如此，他連夫子和錢師兄也不放過，上一回被董夫子責(zé)罰的那一次，我正是聽了他的教唆，才誤以為你向董夫子告狀，是我之前瞎了眼，中了他的設(shè)計，若不是今日這一出，我恐怕還要被蒙在鼓里呢。”

    他末了又狠狠唾了一口：“下作的陰險小人！”

    蘇晗被唾了一臉口水，面孔忍不住扭曲了一下，伸手抹了一把，這回任是他再蠢，也知道自己被晏商枝算計了，終日打雁，最后卻被雁啄瞎了眼，一朝陰溝里翻船，真是晦氣極了。

    蘇晗站起身來，鐵青著一張臉，轉(zhuǎn)身就要往外走，楊曄卻仍舊覺得不解氣，待要沖過來繼續(xù)動手，被蘇晗奮力推開，撞到桌子上，他一雙眼睛閃現(xiàn)出怒火和譏嘲，厲聲罵道：“你以為你是什么好東西？人前一張臉，人后又是一張臉?！?/br>
    楊曄怒道：“我何時如此作為了？”

    蘇晗指著自己腦門上的傷口，扭曲著表情冷聲道：“這不是你做下的？楊曄，平常是我忍著你，今日就攤開了說，你真是蠢得豬狗不如！”

    這話一出來，楊曄便瞪圓了眼，氣得正欲撲上去，蘇晗立即轉(zhuǎn)身離開，徒留他氣個半死。

    鬧了這么一出，晏商枝還站在旁邊，楊曄自然是十分尷尬，之前還口口聲聲說人家是卑鄙小人，最后沒想到真相是這樣的，楊曄頗有些狼狽，招呼一聲，匆匆離開了。

    謝翎在里間聽了這出好戲，直到外面恢復(fù)安靜，他這才推門出來，卻見晏商枝撈著筷子已經(jīng)吃起來了，十分自然地招呼他，道：“來，這一桌酒菜也要七八兩銀子呢，別浪費(fèi)了。”

    謝翎搖搖頭，晏商枝忽然一笑，放下筷子，看著他道：“想必這回滿意了？”

    謝翎挑了挑眉，道：“晏兄此話怎講？”

    晏商枝笑了一下，他繼續(xù)拿起筷子，道：“還想瞞著我？我猜蘇晗那頭上的傷口，說不定是你打破的吧？”

    聽了這話，謝翎絲毫沒有被拆穿的尷尬，從容鎮(zhèn)靜地看著晏商枝，他的表情一絲波動也沒有，就仿佛聽見對方說了一句與他無關(guān)的事情似的，眼神都不曾閃爍一下。

    晏商枝仔細(xì)打量他片刻，這回是真的笑起來了，道：“我倒真的佩服你了，小小年紀(jì)就有這份從容淡定的姿態(tài)，想來日后必成大器?！?/br>
    謝翎斯斯文文地一頷首：“多謝晏兄夸獎了?！?/br>
    晏商枝夾了一筷子菜，笑道：“不想知道我如何猜到的么？”

    謝翎微微側(cè)頭，露出一副愿聞其詳?shù)谋砬閬?，晏商枝伸出手指點了點他，道：“你的眼神出賣了你?！?/br>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我也是偶然發(fā)現(xiàn)的，若是在學(xué)塾，你每回見到蘇晗的時候，眼神中都會透露出一種輕蔑和譏諷，不太明顯，后來我便注意到了，無論在場多少人，只要蘇晗在，你的第一眼必然是看向他，這一點或許連你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

    晏商枝說著，對謝翎道：“原本我只以為你們兩人相識，但是看蘇晗的反應(yīng)，又不像是認(rèn)識你，人的眼睛是不會騙人的，我想，或許他曾經(jīng)得罪過你，但是早已忘記了，后來你特意來找我，說蘇晗和楊曄在藏書樓籌劃的事情，你的眼中明明白白寫著看熱鬧的三個字，那時我便猜到了，你說不定要做點什么?！?/br>
    他說到這里，便笑了：“果不其然，第二天蘇晗便連請幾天假，直到這兩日才來學(xué)塾，實話說，你當(dāng)天是不是去動手了？”

    謝翎沒有回答，反而若有所思：“所以，你今日才特意找到我，讓我看這一出好戲？”

    晏商枝笑道：“沒錯，怎么樣？看得還盡興？”

    謝翎干脆點點頭，道：“你說的不錯，我確實與蘇晗有仇?！?/br>
    晏商枝好奇地問道：“什么仇？”

    謝翎沉默片刻，才道：“不可解的深仇?！?/br>
    他不想說，晏商枝也識趣地不再追問，謝翎看了看天色，朝他略一頷首，道：“不早了，我還得去城北，就先走了，多謝晏兄，我今日真是高興的很。”

    晏商枝笑著擺了擺手，目送謝翎離開雅間，他的目光中露出幾分深色來，直到最后，謝翎也沒有承認(rèn)，蘇晗的傷是他動手做的，即便晏商枝猜中了，他也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姿態(tài)，沉著冷靜得簡直不像是這個年紀(jì)的孩子，這樣的人物……

    晏商枝嘖嘖了一聲，搖頭失笑：“日后肯定不得了?！?/br>
    日后肯定不得了的謝翎正在趕往城北的路上，幸而天色還未黑透，等他到了懸壺堂時，卻不見施婳人影，林不泊和林寒水也不在，謝翎找了一圈，才問林老爺子道：“阿九呢？”

    林老爺子正坐在桌旁下棋，沒人同他下，只好無聊地左右互搏，自己同自己下，見了謝翎來，連忙高興地扯住他，道：“來來來，陪我下一盤再說?！?/br>
    謝翎自然答應(yīng)下來，林老爺子指了指，道：“你拿白子。”

    他說著，利索地落了黑子，嘴里道：“不泊帶著他們兩人出診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回來，你晚上別回去吃了，就在這里吃吧?！?/br>
    謝翎答應(yīng)一聲，跟著落子，然后瞟一眼棋盤，道：“爺爺，您多下了一手?！?/br>
    老爺子裝傻，大聲道：“你說什么？哎呦人老了老了，耳朵不太靈光了?！?/br>
    謝翎：……

    他無奈地說：“爺爺沒老，您機(jī)靈著呢?！?/br>
    林老爺子呵呵笑起來，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茶，才笑著問他學(xué)堂里的事情，這棋一下就是三盤，謝翎兩勝一負(fù)，第四盤才起了個頭，門外便傳來了腳步聲和說話聲，林不泊與施婳幾人出診回來了。

    林家娘子從后堂出來，招呼他們吃飯，謝翎幾人一齊動手，熱騰騰的飯菜很快便擺上了桌，在入座的時候，林家娘子忽然扯了林寒水一把，沖對面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去那邊坐?！?/br>
    林寒水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娘，坐哪兒不一樣么？”

    林家娘子推了他一把，嗔怪道：“讓你去你就去。”

    謝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林家娘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們吃飯時，入座都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林老爺子坐上首，一左一右分別是林家娘子和林不泊，接下來才是林寒水、施婳和謝翎三人，林寒水原本是跟林不泊緊挨著的，林家娘子這一趕，林寒水就被趕到了施婳旁邊。

    等他坐定了，林家娘子面上不由露出欣慰的笑來，倒是林寒水的動作帶著幾分別扭之意，謝翎若有所思地觀察著，細(xì)細(xì)地咀嚼著每個人的細(xì)微動作，像是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似的。

    用完晚飯，謝翎和施婳三人依舊幫著收拾碗筷，這是他們一直以來的習(xí)慣，分工明確，謝翎遞碗，施婳洗好，林寒水幫忙過水。

    正在他們忙活的時候，林家娘子忽然進(jìn)后廚來，對謝翎笑道：“爺爺叫你去陪他下棋呢?！?/br>
    謝翎的動作頓了一下，他看了看正在洗碗的施婳，又看了一眼打水的林寒水，然后擦了手，起身離開了后廚。

    林家娘子探頭看了一眼，拍了林寒水的肩，這才離開后廚，還沒出去，就見謝翎又過來了，不由驚訝道：“怎么了？不是下棋么？”

    謝翎笑著道：“今天太晚了，一盤棋得下小半個時辰，爺爺也困了，索性明天再來陪他老人家下?！?/br>
    他說完，不等林家娘子說話，便一頭又鉆進(jìn)了后廚，林家娘子張了張口，心里嘆了一口氣，這么短的時間，她那傻兒子估計又沒跟婳兒搭上幾句話，愁死她了。

    卻說謝翎幾句話輕松搞定了林老爺子，馬不停蹄地又趕回了后廚，帶著幾分堪比將軍上戰(zhàn)場的威勢，氣勢洶洶地殺到施婳身邊，開始繼續(xù)默不作聲地給她遞碗。

    施婳略微驚訝地道：“怎么回來了？不是陪爺爺下棋么？”

    謝翎又把方才那套說辭搬出來，施婳倒是沒說什么，三人把碗洗過了放好，直到最后，謝翎也沒觀察出什么來，這才略略放下了心。

    眼看天色不早了，施婳帶著謝翎向林家娘子告別，這才離開了醫(yī)館，往城西走去，照常是謝翎提著燈籠，兩人踏著清冷的月輝，影子在地上拖得長長的，一高一矮，一個挺拔，一個纖細(xì)，肩并肩挨著，謝翎看著那兩道影子，原本心中的郁結(jié)這才慢慢地散了開去。

    第 40 章

    又過了一些日子, 天氣漸漸炎熱起來, 學(xué)塾中蟬鳴聲聲躁動，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謝翎，謝翎聽了來人的話, 十分意外地道：“您要收我做學(xué)生？”

    董夫子點點頭, 道：“我看過你之前兩次小試做的文章, 于你這個年紀(jì)的學(xué)生來說，雖說已是十分不錯了, 但是某些地方還欠缺了點, 這才起了念頭，不知你愿不愿意？”

    董夫子是學(xué)塾最好的夫子，倒不是說其他夫子不如他，而是從董夫子手里教出來的學(xué)生，有不少都考中了功名，沖著這個緣由, 不知有多少學(xué)生愿意跟著董夫子, 甚至有傳言，說是一旦做了董夫子的學(xué)生，就等于科舉成功了一小半。

    謝翎雖然不大相信, 但是既然對方親自找了過來，他自然是樂意的。

    他拱了拱手, 語氣中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喜意, 深深一揖道：“學(xué)生愿意?！?/br>
    董夫子捻著胡須，滿意地點點頭, 道：“既然如此，你來，我?guī)闳フJ(rèn)一認(rèn)你的幾個師兄?！?/br>
    他一邊走，一邊道：“不過我話說在前頭，我教學(xué)可與別的夫子不同，你來跟我學(xué)，像四書五經(jīng)這些，我等閑是不講的，你要自己先看，實在不懂的，就去問你幾個師兄?！?/br>
    謝翎點頭，應(yīng)答道：“學(xué)生知道了?！?/br>
    董夫子的書齋在后院，距離藏書樓不大遠(yuǎn)，是一座獨棟的二層小院子，門廊上掛著青色的紗，門額上有一道牌匾，看上去年頭十分久遠(yuǎn)了，上書淵泉齋三個大字，字跡古樸。

    董夫子隨口問道：“可知這淵泉二字何解？”

    謝翎看了一眼，便從容答道：“此句出自中庸：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溥博如天，淵泉如淵，淵泉以示思慮深遠(yuǎn)之意。”

    聞言，董夫子十分滿意，點點頭，道：“不錯，不錯?！?/br>
    他說著，領(lǐng)著謝翎往書齋內(nèi)走，窗下有一張書案，伏著一個人，臉上蓋著書，遮擋了屋外明亮的天光，睡得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