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喊了四五聲，謝翎依舊不回答，施婳自言自語道：“看來是不在了，我去后廚看看。”

    她嘴里說著，腳卻不動，果然，屋里傳來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門又沒關(guān)，你不會自己進來么？”

    施婳想笑，但是忍住了，拎著粥罐子推門進去，正見著謝翎坐在窗下，板著個小臉，面無表情，也不看她，施婳走過去，把粥罐子放在他面前，道：“怎么不來吃早飯？”

    謝翎沒回答，只是硬邦邦地問：“你早上去哪里了？”

    施婳早知道有這么一關(guān)，答道：“我去辦事情了?！?/br>
    謝翎繼續(xù)問：“什么事情？”

    施婳斟酌了一下，道：“有些小事……”

    謝翎緊追不放，抬眼盯著她：“什么小事，你要瞞著不肯告訴我？”

    第 22 章

    施婳沉默片刻，斟酌著該不該說，謝翎見她不說話，更加生氣了，撇著個嘴，一言不發(fā)。

    施婳看他那模樣，心里還不知怎么憋悶?zāi)?，遂嘆了一口氣，道：“我沒有要走，你不要擔心?！?/br>
    謝翎見她軟了語氣，緊追不舍地問：“那你去做什么了？”

    施婳回頭看了看，見門外沒有人，便過去把門關(guān)上了，才回過身，道：“我去摘梅花了?！?/br>
    謝翎愣了一下，像是沒反應(yīng)過來：“摘梅花做什么？”

    施婳把早上的事情說了說，道：“醫(yī)館雖然每月給我們一貫錢，可是若是要供我們兩人使，恐怕不夠花用的，再說日后你還要上學堂，便是一個銅板掰成兩瓣兒都填不上?！?/br>
    謝翎聽了，放下心來，又道：“那我與你一起去?！?/br>
    施婳自然不肯：“不行，你太小了，冬天路滑，若是掉河里去了如何是好？”

    謝翎撇了撇嘴，辯解道：“你不是也才大我一歲么？你去得，我就去不得了？”

    施婳自然是不想他去的，今日那木橋?qū)嵲隗@險，再說了，謝翎與林寒水住一個屋，若是他起得太早，勢必會驚動林寒水，到時候又該如何解釋？

    施婳不想讓林家知道這件事情，他們兩人叨擾得夠多了，林家醫(yī)館一家子都是善人，若是他們開口，林家十有八九會伸出援手的，可是施婳不愿意如此。

    施婳拒絕了謝翎的提議，然后把粥罐子打開，還是溫的，往前推了推，道：“你先吃粥，吃了就來前堂幫忙，今日耽擱久了，莫誤了正事?！?/br>
    她說著，便回了前堂，料想今日天氣晴朗，不少病人都會來求醫(yī)，到了一看，前堂的椅子上一溜兒坐了五六個人了，在等著求診，抓藥的柜臺前也等了兩個人。

    施婳立即過去接過林寒水的活兒，道：“這里我來便是，你去給大夫幫忙?！?/br>
    林寒水應(yīng)了一聲過去，不多時，謝翎也從后院過來了，上來給施婳打下手干活不提。

    這一日站下來，施婳只覺得腰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又酸又痛，除了中午用飯那會，根本就沒有坐下來過。

    到了晚間，最后一個病人才看完，林寒水伸了一個懶腰，感慨道：“這天氣一好，人都要忙壞了，連偷個懶都不行?！?/br>
    林老大夫笑著罵他：“猢猻，就你坐不住，明日你去抓藥，換施婳來，我看她心思細，人也聰慧，比你頂用?！?/br>
    林寒水笑瞇瞇的，欣然答應(yīng)：“好，讓婳兒來?！?/br>
    聽到這個稱呼，施婳正在抓藥的手猛地一抖，沒留神一把麥冬灑了下來，超分量了，她連忙仔細將麥冬一粒粒拾起來，再次分類稱好，才把所有的藥用紙包起來，一一捆好，交給客人。

    婳兒……

    施婳忍不住捏緊了手中的稱桿，才把心底浮現(xiàn)出來的恐慌壓下去，在方才的那一瞬間，她幾乎能感覺到自己渾身都在發(fā)熱，就像是有灼燙的火苗撲面而來一般。

    “阿九？阿九！”

    有人推了推她，施婳才懵懵然回過神來，看向面前的人，謝翎看她神色不對，不由擔憂地小聲問道：“你怎么了？”

    施婳很快就冷靜下來，道：“沒事，我方才在發(fā)呆?！?/br>
    謝翎覺得不對，但是他年紀小，也看不出什么來，只是應(yīng)了一聲，又道：“要用晚飯了?！?/br>
    施婳答應(yīng)一句，慢慢地把柜臺收拾好，謝翎陪著她，把貴重的藥材都一一上了鎖，此時的施婳已經(jīng)從方才的陰影中擺脫出來，她摸了摸謝翎的頭，道：“走罷?！?/br>
    入了夜，大概是因為白天病人多的緣故，夜里反倒沒有人來求診，難得睡了一個好覺，一夜無夢，到了凌晨時候，施婳醒了過來，遠處傳來幾聲雞鳴，她起身穿好衣服，推門出去，冰冷的空氣霎時間圍了過來，將她包裹在內(nèi)。

    她深吸了一口氣，整個人都清醒了許多，她拿了燈籠，背起竹簍從后門出去之后，又照例把門虛虛掩上，哪知才一轉(zhuǎn)身，就看見旁邊的墻根處看見了一道黑影，冷不丁嚇她一跳，心都差點蹦出嗓子眼了。

    施婳退了一步，那黑影動了動，她很快便意識到那是什么人，擰著眉頭叫了一聲：“謝翎？”

    走近借著月光一看，果然是謝翎，他也不知在這里等了多久，一張小臉凍得通紅，施婳簡直無奈了，壓低聲音道：“你怎么在這里？”

    謝翎抬頭看著她，張開口便呵出白氣來，固執(zhí)地道：“我要跟你去?！?/br>
    施婳心里來氣，感情她白天那些話都被當成耳邊風了，她低聲道：“你不聽我的話？”

    謝翎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又是這樣，施婳簡直無奈了，謝翎的沉默不是默認，而是抵抗，不聽從，他不辯駁，但是不愿意接受你的安排。

    再拖下去，很快天又要亮了，今天絕對不能如昨天那般忙亂了，否則很快就會引起林家人的注意，施婳緊了緊竹簍，懶得再勸他，只是冷聲道：“你要跟就跟吧，掉進河里的話，我是不會管你的。”

    她說完，便提著燈籠大步往前走去，很快，身后響起了腳步聲，謝翎跟上來了。

    施婳心里憋著氣，一路上眉頭緊皺，謝翎很少會有這么不聽話的時候，她去摘花賣，又不是去玩兒，總是跟著她做什么？沒斷奶么？

    她心里不悅地想著，也不說話，悶頭就走，然而施婳也忘記了，她自己如今也就只有九歲而已，盡管這具小小的身體里，已經(jīng)住了一個二十多歲的靈魂，但是在謝翎看來，施婳只是一個大不了他多少的女孩兒，他說什么也不會讓施婳一個人去的。

    這種事情，只消幾句話就說開了，但是兩人脾氣都執(zhí)拗得跟牛似的，一路上沒有半句話交流，各自沉默著往城外走，一前一后，借著月光，踩著冰渣子，倒也還能看清路。

    等到了橋邊，施婳停了下來，燈籠在她手里，若是摸黑走，謝翎很有可能掉進河里去。

    謝翎見她停下來，心中不由高興，緊走幾步，才一走近，便聽施婳叮囑道：“我自己過去就成，你在這里等我回來?！?/br>
    謝翎的高興立即就像潮水一般褪去，他不答應(yīng)，固執(zhí)地道：“我跟你一道去?！?/br>
    施婳心中的火騰地躥起來，道：“你不怕掉河里去？”

    謝翎看了看那木橋，上面殘雪未化，經(jīng)過一夜的霜凍，上頭結(jié)滿了冰，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這一腳踩下去，沒留神就會滑河里去，但即便如此，他還是道：“我會小心的。”

    施婳卻冷冰冰地道：“你不怕死，我還怕死呢?！?/br>
    謝翎被這句話刺到了，他仿佛瑟縮了一下，沉默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可憐，黑亮的眼眸也暗沉下來，施婳的心倏然又軟了，放緩了語氣道：“我就在河對岸，去去就來，你在這里等我就是。”

    冷風嗖嗖吹來，謝翎吸溜了一下鼻子，低聲道：“我……我不會拖累你的，你別丟下我……”

    那風迎面吹著，就像是吹到了施婳心里頭去了似的，霎時間一股子寒意竄上來，她忽然想起來，謝翎對于她來說，是拖累么？

    還是她今日這番表現(xiàn)，讓謝翎誤會了什么？施婳捫心自問，她對謝翎已經(jīng)足夠好了，仁至義盡，掏心掏肺不過如此，可是當真如此嗎？

    她現(xiàn)在做的這些事情，是因為未來的謝翎，還是因為現(xiàn)在站在她面前的這個謝翎？

    如果他不是將來的探花小謝郎呢？

    霎時間，施婳心頭千回百轉(zhuǎn)，這些念頭令她心情復(fù)雜無比，過了許久，冷風吹得眼珠子都疼了，她才伸出手來，摸了摸謝翎的頭，嘆了一口氣，妥協(xié)道：“好，你跟著來吧?！?/br>
    謝翎一下子就抬起頭來，黑亮的眸子看著她，像某種小動物一般，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會小心的?！?/br>
    施婳把燈籠交給他，從竹簍里拿出麻繩來，一端綁在橋邊的樹上，另一端綁在自己腰上，然后敲掉橋上的冰，帶著謝翎一步步小心踏過去。

    此后的一路上，謝翎都表現(xiàn)得很高興，甚至哼起小調(diào)來，就像是饞嘴的孩子吃到了念念不忘的糖果一般。

    兩人順利摘了梅花，遠路返回，因為足夠小心的緣故，什么意外也沒有發(fā)生，等回到城里時，天還未亮，遠處傳來雞鳴陣陣。

    謝翎道：“我們還去東市么？”

    施婳搖頭道：“今日不去了，我們?nèi)コ俏鳌！?/br>
    城西比東市更加繁華，這里有戲園子，酒樓，茶館，柳巷，當鋪等等，各式各樣，不一而足，云集于此。

    清晨時分，天蒙蒙亮，施婳背著竹簍，牽起謝翎走在路上，有些鋪子已經(jīng)開門了，路上也隱約可見行人來往，一副沒睡醒的模樣。

    施婳清了清嗓子，揚聲喊道：“賣花嘞！”

    孩童聲音清脆，就仿佛凍過一夜的梨似的，脆生生的，口齒清晰，吆喝起來，聲音在中間微妙地停頓了一下，有一種特別的韻律感，謝翎直覺這吆喝聲與旁的攤販不同，但是不同之處在哪里，他卻又說不上來，只是覺得很好聽，像……像唱戲那樣！

    施婳喊了兩聲，感覺到謝翎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便疑惑看過去，道：“怎么了？”

    謝翎指了指自己，小聲道：“我也要喊?！?/br>
    第 23 章

    謝翎想學，施婳便停下來教他，如何提氣，如何開腔，如何轉(zhuǎn)音，都一一仔細說清楚了，一邊教，一邊喊上一嗓子，謝翎聽罷，自覺掌握了技巧，點點頭，煞有介事地道：“我懂了?！?/br>
    施婳狐疑：“真懂了？”

    謝翎答道：“真的，不信你聽聽?！?/br>
    他說著，便學著施婳那樣喊：“賣花嘞！”

    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轉(zhuǎn)音更是沒有，但是勝在音質(zhì)清脆，足夠響亮，一聲吼出去，半條街是聽到了，施婳頓時撲哧笑出聲來。

    正在這時，她聽到了另一個笑聲，就在頭頂響起，施婳立即抬頭看去，只見一個半開的窗扇旁，站著一個青年，正低頭看著他們。

    方才笑的人大約就是他了，施婳見了，也并不窘迫，沖他一笑，反而落落大方道：“叫這位公子見笑了，可是打擾到您了？我們這就離開。”

    那青年聽罷，擺了擺手，笑吟吟道：“無妨，小孩兒，你們賣的是什么花？”

    施婳轉(zhuǎn)過身來，好讓他看清楚背上的竹簍，答道：“是梅花，公子可要買上一兩枝？若是用水盛著，能放好幾日呢，香氣也好聞的很。”

    青年聞言，爽快道：“好，你的花我全要了?！?/br>
    施婳怔了一下，卻聽那青年又道：“不過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不知你答不答應(yīng)?！?/br>
    施婳很快回過神來，并沒有露出喜色，只是謹慎道：“請公子道來?！?/br>
    青年道：“你再喊一聲給我聽聽?！?/br>
    施婳沒明白這意思，有點發(fā)蒙：“喊什么？”

    青年悠悠道：“賣花嘞?！?/br>
    竟是學著她那一聲喊出來的，施婳恍然大悟，仔細打量了他一眼，定了定神，道：“原來是這一句，請公子聽好了?！?/br>
    她說著，便沉住氣，開口喊了一聲：“賣花嘞！”

    聲音清脆，又夾著幾分女童的柔和，調(diào)子優(yōu)美綿長，在清晨寂靜的街道間傳開去，好似歌聲一般，十分好聽。

    那青年笑了，撫掌贊道：“好！”

    不多時，便有一個身著青色衣帽的少年小廝下來，給了施婳一個錦袋，把那些梅花抱走了，施婳掂了掂袋子，心中有了數(shù)，叫住那小廝道：“小哥哥等一等，這錢多了?！?/br>
    那小廝還沒說話，樓上那青年又出來了，聲音帶笑道：“多出來的便送你了，小孩兒，你以后若是要賣花，可以來這一帶，想買的人多著呢?！?/br>
    施婳點點頭，認真向他道了謝，拉起謝翎的手，背著空竹簍沿街遠去了。

    沒多久，房門被敲響了，那少年小廝進來，懷里抱著滿滿的花枝，霎時間冷香盈滿了房間，他道：“公子，這花要插起來么？”

    青年聽了，道：“插起來吧?！?/br>
    小廝在屋角找了一個天青色柳葉瓶，把梅花都插上了，才道：“公子平日里不愛這些花花草草的，怎么今日想起來買了？”